涤洗试验者
陈写银眯眼窥视着兰祁恒的背影,顺道把目力所及的房间扫视了一通。
这里就像个废弃的太空舱,四壁被青褐色金属严丝合缝包裹着,简陋的床铺内嵌在长条窗户底下,电脑屏幕后的灯带发着柔和又暗淡的光,沙发前粗糙的木箱充当边几,不,不只是边几,恐怕还是餐桌、书桌和床头柜,钛制餐具、燃气灯、笔记本、铅笔、吃了一半的压缩饼干、夜视镜、皮手套、军刀……铺得满满当当,有很重的使用痕迹,还有她的枪,就被他随手塞在压缩饼干旁边,似乎毫无提防之意。
这些装备看起来就像是为了随时跑路准备的。
这时兰祁恒突然转过身,陈写银敏捷地闭上眼,耳朵仔细听着他的动静。他脱了外套,走到房间角落,餐具碰撞,水流声冲入水池,然后是接水声,炉火咔嗒燃起。
她很多年没听到炉火声了,公司、公寓用的都是全清洁能源机械,热水都是直饮系统,烹饪都是机械臂操作,基本不需要自己动手。她以为这些设备都已经全面推广了,没想到这里还有人在用以前的旧玩意儿。
不一会儿,面前杂乱的木箱表面被清出了一块空地,杯子降落,他顺势坐下,旁边沙发凹陷下去,连着她也晃了晃,他的后腰恰好贴着她的小腿。
这是真不把她当外人。
正盘算着苏醒的时机,他突然抓起她的胳膊,一把撸开了她的衣袖。
血色抓痕在冷光里成了绛紫色。
陈写银听见他“啧”了一声。
还没等她琢磨明白,他又架着她的胳膊将她直接翻了个身,掀开了她后腰的衣服。
那里有大片的淤青。
“我去……”他低声感叹。
这么准确地定位了她之前受伤的位置,再联系他刚才黑市政监控的活计……看来他是发现她上次来买药时的异常了。
陈写银沉着睁开眼,侧脸压着沙发皮面,视线正好朝向那木箱子。箱面上冒着热气的是个巨型啤酒杯,旁边还多了一块紫色包装的巧克力。
这是个很好的苏醒时机。
她扭过头:“你还要看哪里?”
“你受伤了也不涂点药啥的?等它自己好啊?”掀她衣服被撞个正着,他居然不仅不慌张,还如此理直气壮。
陈写银反手把衣服拉回了原位,翻身坐起,沉默地盯着他,按兵不动。
“喝水么?”兰祁恒探了探杯壁温度,递给她,“搀了点儿凉的,能喝。”
陈写银接过杯子,只是握在掌心捂手,望着那巧克力问他:“这是?”
他展开长臂靠在沙发背上,手臂肌肉在白色短袖下若隐若现,露出半手臂的纹身,他简单道:“我不喜欢药味。”
的确,她刚才在楼道里的行为极其引人遐想。如果刚才他没有把她摔在地上,她甚至可能会任着性子继续下去。事实上,她现在看见他的脸,腿这么贴着他暖乎乎的腰,也还是很想看看他衣服底下纹身的全貌。
不过正事要紧,她必须尽快解决在这里惹出的麻烦,弄清楚自己疑问的答案。于是她先摆开了话题,语气稳重似谈判:“你是想要什么交换条件吗?”
兰祁恒大概知道她在问什么,无非是帮她保守秘密的事儿,便说:“我就想听你说句实话,我们是不是认识?”
陈写银眼中掠过一丝茫然:“你现在又不认识我了?”
兰祁恒收起展在靠背上的胳膊,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后脑,解释道:“对不住,我从前因为犯了一些错误被洗过脑袋,忘了好多事。要是咱们确实认识,你最好告诉我,免得产生更多误会,显得我无情无义似的。”
“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查过了,这点情报能力我还是有的。”
陈写银试图在他脸上找到一些撒谎的蛛丝马迹,但他看起来莫名的真诚,她只好先将信将疑道:“你犯了什么错误?”
“噢……那看来我们认识的挺早,你还没听说这事儿,”兰祁恒有些为难地望她一眼,主动往后挪了挪,最后只在沙发尾沾了点屁股,“我……杀过人。”
陈写银皱眉:“谁?”
“嗯……说了你也不认识,反正……是个治安官的儿子。”
心脏骤然停拍。
昏暗的房间,跳跃的烛火,黑白的照片,窗边抽烟的父亲,捂脸痛哭的母亲……还有,家具被盖上白布的哥哥的房间。
灰暗的画面猛然跃入脑海,撕裂般的悲恸随之钻心而入。
热水倾倒而下,水杯猝然落地,砸出玻璃碎裂的刺耳声响。
兰祁恒看着陈写银死死捂住心口,短短几秒脸色煞白,脖子通红,张开嘴却怎么也无法呼吸,窒息着发出痛苦的呜咽,眼见就要向着满地玻璃碎屑翻落。
他反应飞快,起身箭步上前捞住她的腰,她满是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见他靠近便发出更绝望的嘶吼,猛烈挣扎着想把他的手甩开,像是在面对极度恐惧的东西。
眨眼工夫,他找不着两全之策,只能一把揽住她的身体,重心朝后倒,尽力避开玻璃渣落地。
触地的瞬间,左肩后侧传来刺痛,怀里恍然落空,兰祁恒捂着肩膀起身,抬眼时,陈写银已经缩到了边几与沙发的缝隙间。她撑地的手按在血淋淋的玻璃渣上,她却像感觉不到痛一样,只顾用她那双通红的眼睛瞪他,兰祁恒不由皱眉——她的眼神这会儿古怪地冷了下来,谈不上愤怒或害怕,反倒很空洞,就像是……短暂地进了另一个世界,正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地上的血与水混成一滩,热气很快消散,兰祁恒耐心等待了一会儿,直到她的瞳孔又有了自然反应:“陈写银?你还好吗?”
疼痛感麻丝丝地蔓延开来,陈写银低下头,摊开双手,皮开肉绽。她使劲眨了两下眼,视线才渐渐聚焦在倒插掌心的那几块玻璃碎片上。
“我去拿药,你先别动啊!”兰祁恒捂着肩膀呲牙起身,匆匆走到墙角翻箱倒柜。
只听见“咔啦”几响,兰祁恒循声望去,沾血的玻璃片被丢进了一旁的金属废纸篓,陈写银手肘撑着边几起身,晃悠了两下便径直向他走过来。在他拉满警戒找武器之前,她停在了一步开外的水池边,用手背掰开水龙头,水柱冲刷而下,她咬紧牙关,满池红色。
血肉模糊的手心迅速显露出清晰的伤口,兰祁恒伸手关停了水龙头,拧着眉头道:“这水不干净,伤口能这么洗么?”
陈写银此刻冷静得仿若哑火的□□,她向兰祁恒伸了伸手,在他拧开瓶子准备往血口子上淋酒精时,留神细看着他。酒精味扑鼻的刹那,钻心的疼痛直冲心脏。
她变了色的手悬在空中,在剧烈的疼痛下止不住地颤抖。切身同步经历痛苦般,兰祁恒皱着脸抬眼确认陈写银的反应,她的嘴唇毫无血色,整张脸疼得发白,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她的视线全然落在他脸上,完全没在关注自己的伤口。与他对上眼时,她也毫不躲闪,幽黑眼眸深邃,他不明白她是被疼傻了纯粹在放空,还是在琢磨别的。
兰祁恒姑且当她是被他刚才的自曝吓到了,便说:“别紧张,我已经被改造好了,充分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正在努力赎罪回报社会。”
陈写银撇开了他话里在她听来不重要的部分,只问:“你刚才说的,被洗过脑是什么意思?”
“嗯……专业点说就是为了防止再犯,智能筛选涉案记忆和致暴因子进行涤洗,从而充分改造,尽快回归社会。”
所以他现在不记得她,是因为与她相关的记忆属于涉案记忆,而她这个人于他而言,是致暴因子?
那她记忆的部分空白是否也与此相关?她不知道自己的记忆是什么时候怎么被尘封的,但她现在被动地一点点拼补上了零碎的画面——恩怨从那几扇被顽劣砸碎的挡风玻璃开始,最终止步于……她哥哥的死亡。又或者,一切开始于她对这个人荒谬的迷恋,中止于他们记忆的抹除,而现在,重启于她记忆的觉醒。
陈写银的脸上显出充满同理心的悯然:“对不起,我刚才不该这样,只是有些意外。”
“没关系啊,”兰祁恒托着她的手,每上一点药就朝她手心扇风,“换作是我,突然听到这话也得吓一跳。”
“所以你因为这个被罚涤洗记忆?”
“不止了,被关了两年,还要待在这里服役满五年,然后视表现看能不能进一步恢复自由。”
“这么说可能不太好,我只是好奇,这罪只要关两年?”
“一般不会这么短,但我有些技术特长,申请了专利,后来又自愿报名了这个涤洗试行计划,就减刑了。”
“涤洗试行计划?”
“嗯,因为新技术有一定风险,之前都是试点,最近才正式全面推行的。”
见陈写银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兰祁恒又说:“放心,我这医疗措施不比医院差。”
“嗯,看得出来。”
事情的全貌尚未明朗,但陈写银心里有个笃然地念头——无论自己因为什么理由对自己隐匿了这些记忆,现在记忆破土而出,也必然是冥冥之中有所指引。
手掌伤口被兰祁恒娴熟地处理完毕,陈写银试着曲了曲手指,对他微笑道:“谢谢,你肩膀的伤……不介意的话,我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