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角斗场
“打啊!”
“上啊!”
“搞什么呢!”
台下嘘声谩骂四起,陈写银握拳屏息,等待着兰祈恒的动作。
倒计时似号角在穹顶之下锵然回荡:“五——”
陈写银瞥了一眼笼外的人群,收回视线,冷下眼神,望着他轻叹道:“你看他们像是在开玩笑么?”
“四——”
他仍在不合时宜地低声哽咽:“陈写银,我不想动你,但你必须输给我,我们才能离开这儿,明白吗?”
“三——”
她不是完全不好奇他反常哭泣的原因,可眼下没有那工夫,只得催促道:“什么意思?你到底打不打?”
“二——”这一秒后,陈写银听见十点钟方向齐刷刷的抬枪声,而两步开外,兰祈恒仍僵立在那儿盯着她,簌簌落泪,不知还在琢磨什么。
最后的倒数话音未出,陈写银瞬间吐息闪步,冲着他的鼻梁猛然一拳。
眼前天地颠覆,兰祈恒像个沙包似的仰面倒地,一时间血泪横流。
台下嘲声蔓延,高处,孟格德也不由得嗤笑出声。
陈写银走到他脑边,垂眼观察着他,心生疑惑——这毫无遮掩的一记直拳,按照上回在涅盾商厦对招的身手,他分明可以躲开的……可他没有一丝闪避的迹象,为什么?
兰祈恒捂着喷血的鼻子望向陈写银逆光的身影,倏然觉得这自下而上的视角眼熟极了。只是比起那模糊的记忆,眼前这张脸瘦削又单薄,他不禁抬起那沾血的手,想去触碰那无比熟悉的轮廓,明明咫尺之距,他使劲伸直了手,却怎么也摸不到她。
陈写银谨慎地思忖着,是陷阱吗?就像她被逮捕那回?想到这里,她退后了半步。
他落下手,想哪怕离那脚踝近一些,可她疏离地向后避开了。这一避,兰祈恒不可自抑地捂着脸痛哭起来,手心的血与泪顿时交错纵横。
“继!续!”地下室上空催促的号令厉声响起。
陈写银瞥了一眼起先传来枪械声的方向,垂手攥住兰祈恒的衣领和腰带,卷腰翻身而起,将他朝反方向再次掀倒在地。他“砰”一声重砸在地上,闷声哀嚎,却还是没有反抗。
见他这副任打的模样,陈写银恼怒渐起,俯而怒道:“你哭个屁啊!都什么时候了!没听见那里的枪声吗?这台上只有一个人能活着下去,要不就是一起死!”
兰祈恒撑着地支起上身,被涕泗呛得直干咳,勉强平复了心情,才凑到她眼前低声赞道:“不愧是你,反应真快……”
“那你来搅什么浑水?你觉得刚才那人我打不过?”
适才这两下的确比兰祈恒预想得狠多了,加上哭得生疼的脑袋和蓦然涌现的记忆碎片,他起身时摇摇晃晃,好不容易立稳了,眼前的陈写银也分出了两道虚影。
他硬着头皮回答:“他们无非是想看人被胖揍,耗得没劲了,也就结束了。我跟你打,怎么也算有个照应,省得别人脏了你的手。”
陈写银于静默中蓄力:“你跟别人有什么区别?”话音未落,又一记勾拳结结实实锤在他下巴上。
不知是□□的疼痛分散了心脏延续已久的隐痛,还是闪烁的回忆光点转移了注意力,此时,兰祈恒的哭意渐渐缓解。
他嘶哈着凉气收回下巴,抹去脸上模糊的血泪,吐掉嘴里的血沫,凝视着她:“大恩人,在不确定你是敌是友之前,说实话,我不在乎你的死活,但现在……我必须得带你出去。”
陈写银满心戒备,毫无被说动的意思:“办法就是骗我输给你?”
“就算你赢了,他们也不会放你走的,相信我,好吗?”
“你们他娘的聊什么呢!当这儿是你们家卧室啊!”台下怨声四起,紧跟着又响起了勒命的倒计时:“五!四!三!”
兰祈恒心下焦灼,只能含泪以眼神哀求她。
陈写银眼中却毫无波澜,又摆出了战斗姿势。
兰祈恒叹了口气,无奈道:“信我啊。”
“打赢我再说吧。”说着,陈写银飞腿而起,兰祈恒捷然擎住她脚踝。下身被牵引,陈写银猛地侧转重心,甩腿逃脱他的压制,在空中飞速旋落,微曲膝盖分散了力量,稳稳落地。
未待回神,余光中人影一晃而过,陈写银下意识闪避,脸颊霎时划过拳风,她趁机反手执握那近在眼前的手腕,另一手猛然向他左眼竖拳猛击。这一拳若下狠手,瞎了一只眼也不是没可能,可落拳前的最后一刻,她下意识收了力气,错开方向,骨结便只沿着他的颧骨剐蹭而过。
不料,一念仁慈间,手肘遽然被他拖抻,力道戛然阻断,她竭力收回重心,后撤不及,被他拉拽着朝前扑去。推拉博弈之际,他忽得侧身闪避,俯身环抱住她的上臂与腿腹,猛然将她举起。
离地的刹那,陈写银在晕眩中抬起胳膊,朝着他耳后砸肘而下以期反击。她听见他闷哼一声,连带着她猛地前后摇晃了一通。有逃脱的机会!她回抽手臂,缩身使劲压向他踉跄的方向,试图钻住他的扛抱,没想到他即刻稳住了身体,力量顿时收紧,将她一把抬至高空。
接着,时间像被无限拉长,后颈像是要被冰锥刺穿般疼痛,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本如松了绳的气球一般向上飞,在那即将飘离的瞬间,又被一双顽劣的手乍得攥紧,将她骤然朝着地心狠狠砸下。
如果他选择强摔下来,她将不得不以超过自身数倍的重量加速栽落。可她不想输,身体几乎比意识先一步选择了反击,她倒转方向,勾起双腿死死圈住他的后腰,手指仿佛身陷沼泽般深深攥住他后脑的短发,又如寄生物般紧紧贴附他上身。
落地的前一秒,她仍在试图扭转倒落瞬间身体触地的方向,可作用微乎其微——方才是她心不够狠,才导致局面如此被动。她咬紧牙关,弓身以护住后脑,准备硬扛过这即将来临的暴裂时刻。
然而,卒然撞地的痛感并没有如预料而至。
震荡悬空的刹那,仿若坠崖的濒死时刻。
他在最后一刻停了手,一如刚才她收拳般唐突,却果断。
停格的这一秒,眼唇久违的如此相近,彼此的脉搏、血味、汗味、皮肤的焦热与尘污混杂着。时空距离遥远恍如隔世,又熟悉近似昨日,只一个眼神便交换了对死亡潜在的恐惧,对逃出生天重获自由的渴望……所有血腥残酷的细节都如此狰狞又无间,好像几百年都没有变过。
悄然散落却根植已久的羁绊与默契暗自涌动着,没人说得清,却也忘不净。
陈写银厌恶自己对兰祈恒陡然而生的信任,这种信任感并非完全没有来由,虽然她自己也不确定原因——或许因为他现在已经是个自由人,本可以逍遥自在,此刻却出现在了这里;或许因为他在眼下这关键的一招里荒唐收手;又或许,她还没能割舍掉她对记忆里那个兰祈恒无条件的深信。
当然,无法否认他泪眼婆娑的神情也有助力。
不多犹豫,她抬手攥着他的衣领低语道:“你最好说话算话。”
此言一出,兰祈恒便明白自己获得了一次陈写银机会(或许是最后一次),他甚至莫名预感到了她的打算,在她做出动作之前,他已经自觉收紧上臂肌肉咬住力气,任她心一横后仰着猛倒在地。
这样,在台下人看来不过是一次力量博弈中不算精彩的攻胜防败,但带给陈写银的撞击实质仅是不痛不痒。
压落只数秒,陈写银贴着地面准备挣脱反扑,兰祈恒却以手肘撑地强行挡住,将她笼在身下。她眼前忽得一暗,耳窝被轻拂,下一秒,耳朵像被开了降噪,听觉被剥离感官,整个世界陷入寂静。
诡秘动完手脚,兰祈恒撑地而起,视线相接的瞬息,他短暂现出一抹只有从她这角度能看见的狡黠笑容——笑中带泪,十分滑稽。
与此同时,地面凛然泛起一阵波动,是凭空而起的无形,像静电掠过皮肤,令人毛孔寸寸战栗。陈写银当即警惕起来,紧跟着兰祈恒起身。
眼前所及使她失去了言语。
这场景可怕得失真,在她疑似失聪的这段时间里,笼外不知何时已然陷入混乱,八角笼外的观赛人海在狂乱中汹涌,如出笼群兽朝八方冲撞踩踏。
除了她和身旁闲庭信步的兰祈恒之外,场内所有人都捂着耳朵露出了惊恐而痛苦的神情,只用眼睛看也是引火烧身后的绝望。
显然,此时此刻在她的感官中阒然无声的世界,实际已经被某种震耳欲聋的恐怖噪音填满,刚才在笼外观禽般以恶取乐的人,无一例外,无处可逃。
在被放出那棺笼之前,陈写银没有想过自己还能离开这里。
她更没有想到,自己会和眼前这个二五仔,踩着满地昏迷抽搐的身体,大摇大摆地走出这座深埋地下、荒谬至极的斗兽场。
更别提他还在前面傻帽般迈着轻快的步伐,顶着一窝乱发,时不时挂着泪回头冲她得意地笑了。
她不忍心提醒他,他鼻孔下面有两行鼻血没有擦干净。
眼前的这一切,古怪得连梦里都很难出现。但后颈连带着她整颗脑袋都疼得发麻,当她边走边活动刚才打他的那只手时,破皮的拳峰又在隐隐作痛。
她就知道这大概率不是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