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现在是下午茶时间,会客厅的茶几上摆满水果点心。威尔曼去换衣服的间隙,会客厅里只有宁芙和菲尔曼两个人。
菲尔曼将蛋糕和红茶推给宁芙,宁芙端起来抿了一口,是甜甜的锡兰红茶。一抬头又见他拿了个苹果在手里冲她微笑,微醺的脸庞天使般无害。
“要吃苹果嘛?我帮你削。”
银光闪闪的水果刀握在他修长有力的手掌上显得格外养眼,手控晚癌的宁芙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吃。”
这么漂亮的一双手给她削苹果,是个色胚都很难拒绝的。
菲尔曼削皮的技巧很熟练,一圈一圈下来中间都不会断裂。削完一整个苹果以后,他拿水果刀切了一小块果肉递到宁芙嘴边。
宁芙看看苹果,又看看他,像是在说这动作过分亲密。
“要氧化了。”菲尔曼神态自然地提醒她。
她只得把头一低,轻轻叼走了那块苹果,好奇的眼睛控制不住偷偷瞄了他一下。她总觉得菲尔曼看她的眼神有些玩味,虽然他一直都表现地举止得体。
“你很怕我吗?”他又切了一块递过来,海水一样蓝的眸子自带深情。
“不是,”宁芙把苹果叼过,双唇间雪白的贝齿一闪而过,“我不了解你。”
她有颗小虎牙,菲尔曼不动声色地想,切苹果的动作没有改变,递苹果的角度只朝着那侧虎牙。
“你同样也不了解我哥哥,你扒了他两次衣服。”
“两次都是意外,威尔曼先生他跟您也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呃……”
苹果又来了,宁芙只好又一次张嘴咬下,可这回她没咬住。
它原本在刀上的时候就没立住,她刚碰到,刀身忽然往下一偏,苹果直溜溜地滑了下去,她眼睁睁地看着它掉到地毯上。
苹果完成了它作为play一环的使命,但是削苹果的刀没有跟着完成使命。
它的边缘银华流转,刃面紧贴住宁芙的下巴,将她整张脸缓缓抬了起来。器械冰凉湿润的温度透过下巴传来,刃尖部分正对着宁芙喉咙。宁芙被迫对上菲尔曼那双蓝宝石质感的眼睛,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眼神像狩猎白兔的雄鹰。
“有人说过你吃苹果的样子很像兔子吗?闻一闻,抿一抿,一左一右地嚼?”
宁芙眨巴着眼:“她们通常说我像东北虎,爱吃肉,爱吃瓜,绝对不爱吃香菜。”
“因为你有一颗小虎牙?”
“不!我有两颗小虎牙。”
她龇牙,骄傲地露出两侧尖尖虎牙。
菲尔曼莞尔:“苹果被你的小虎牙弄掉了。”
宁芙不服气地反驳:“苹果是你的刀弄掉的。”
菲尔曼收敛笑意,那柄刀紧贴下巴的力道也逐渐收紧。宁芙感觉到疼意,不由蹙起眉头,她怀疑下巴破皮了,浑身绷紧的状态跟大润发砧板上梗腮等死的鱼差不多。
心和刀子一样冷的杀鱼艺术家菲尔曼轻声细语地靠近她,“掉了就不许再吃了。”
他的另一只手,捧玫瑰似的捧住她的脸,抚摸双唇的拇指不轻不重地往下一碾,抹花了她精心涂抹的熟樱桃色口红。
在她满脸惊愕的表情里,他操控着那柄银光闪闪的水果刀,刀尖慢条斯理往下游走,贴住脖颈细腻的肌理滑向锁骨,漫延肩线,很刻意地停在了吊带裙细细的带子上,仿佛是在犹豫要不要挑断,极具侵略性的眸光在欺霜赛雪的肌肤上勾勒出一路赤裸裸的欲色痕迹。
“——能吃的东西到处都是。”
他的吻里有浓郁的朗姆酒气。
那首歌是怎么唱的?
‘古董书摊漫着时光香气,我想上辈子是不是就遇过你。’
威尔曼和菲尔曼有什么不同?
威尔曼很容易被宁芙扒掉,菲尔曼很容易扒掉宁芙。
若不是威尔曼很及时地出来,很及时地把醉眼朦胧的弟弟拉开关进屋子里,宁芙可能真的保不住身上那条濒临破碎的吊带裙。
她等在会客厅沙发上,心绪相当混乱。她说不清自己方才是推不开还是不想推开,大艺术家的接吻技巧真挺不赖,她的感觉不像心动,同时又没有多少抗拒,反而是心头闷闷的感觉。
威尔曼关完弟弟一回来,就对上了她那张薄红未褪的脸。
两人的目光有一瞬间接洽,又在一瞬间默契地互相转移了。宁芙移开视线是因为脸皮实在不够厚,威尔曼移开视线是因为他看到她脖子上显眼的吻痕了。
宁芙还没有忘记正事,从包里翻找出邀请函放在茶几上,放完就想脚底抹油,结果忽然想起来领导要她今天跟他们确认下后续行程,只好又硬着头皮坐了下去。
“兰格先生,你们还没有去看会展场地。”
威尔曼也像是才想起来她今天来这儿的目的是工作,轻咳一声化解尴尬,也坐了下来,端起杯子抿了口茶。
“明天就可以去。我需要确认本次艺术展的行程,我们之前没有参加过中国的……”
宁芙瞳孔地震地盯住那个杯子。
意识到不对的威尔曼也看向杯子,印着英式花纹的骨瓷杯壁上,那抹妩媚的殷红就来自几分钟前宁芙被吻晕开的口红。这种超级扎眼的蛊系樱桃色号她干脆下半辈子都别涂了吧……真的好社死啊!
她虚弱地稳住声线,“您没有参加过中国的艺术展是吗?那我回去发一份流程方案给您,具体后续我们可以在邮件里沟通,您觉得这个方法怎么样?”
她勉强挤出了一丝官方营业微笑。
威尔曼也很尴尬:“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宁芙蹭一下就站起来想离开了,威尔曼却又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臂,“请你等一下。”
宁芙扭头,望向他的眼底困惑之色渐浓。
他走了过来,高大的身形一下子挡住大部分光线,宁芙下意识后退拉开距离,她刚才被他弟弟吓得有点怕。
对方见状,直截了当,“你脖子上有吻痕。”
宁芙听得瞳孔一缩,威尔曼的神情已经复归平静,“稍等一下,我马上过来。”
说完他进了房间,不多时,拿了条酒红色的领带出来,和她的裙子色系非常相近。
宁芙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这里没有女孩子用的东西。”
能翻出来挡脖子吻痕的东西只有领带。领带展开是足够宽的,换个戴法就能变成装饰围巾。
在给她的脖子围上小围巾的时候,威尔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头发那么长,拢一拢完全可以挡住吻痕。他是可以让她走的,但是眸光触及到她半仰着的乖巧小脸,他依旧选择不动声色地把她圈住。
那天回去,宁芙做了个混乱无序的梦。
她梦见榴花季节,霡霂连绵,银丝线似的小雨淅淅沥沥从天幕落下。伴随雨声响起的,还有幽幽循环的钢琴曲。钢琴曲既不激昂,也不欢快,遵循着宇宙间最精准完美的物理定律流淌。
她面前是一座不知名的古堡庄园,有着高而尖的岩灰屋顶,一望无际的翠绿草坪,浓荫蔽日的黑森林遮盖住通行车道,空旷寂寥的白色庭院开满鲜花,下着小雨的朦胧天气让它看起来就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宏伟宫殿。
她满腹疑惑地走进去,所到之处皆是冰冷花香。
她不知道这是1928年的德意志兰格庄园。
一战结束的十年后,这座庄园的主人是一对尚未成年的孪生兄弟。他们父亲那一代人,是没有从战场归来的一代人。
——要下雨了。
这个念头刚从少年威尔曼的脑子里一闪而过,纷至杳来的雨点便幽幽降临庭院。雨点滴滴答答,打落枝头山楂树花,玫瑰在灌木丛里盛放,紫罗兰探出脑袋,缀满雨露的麝香蔷薇轻轻摇晃。
花香是冰冷的,沿着风经过的足迹四处飘散。
古典钢琴的盖子、黑白相间的琴键、环形吊灯的金属支架、墙角摆放的石膏雕像、大理石铺成的地板……整个琴房都被隔绝在冷香弥漫的银色雨雾里。
他还在弹奏,注意力却无法集中,只听得一声刺耳的“铿——”,心不在焉的弹奏被画上了休止符。
他抬起头,望向庭院的碧绿眼睛,像旷野里狩猎的鹰。
有什么东西要来了,他盯住湿漉漉的橡树,一抹虚幻的身影正从树底下聚起,雨雾又一次带来了她,带来兰格庄园里永恒飘荡的幽灵。
她是个极年轻的女孩,东方式的玲珑身段,样貌如同清丽端庄的白牡丹。乌黑的长发未经梳理显得凌乱,乌黑的眼睛清澈装满好奇。
她向他走来,并不是向他这个人走来。
宁芙在这座美丽庄园里看不见任何人,她一路跟着琴声来到琴房,琴声忽然戛然而止。
她止步于钢琴前,伸出手想触摸它。
可她摸不到。
她不是一个“活着”的人。
她是那种被严谨学科归类成幻觉,被不严谨学科归类成灵体的存在。
她究竟是什么呢?——是属于物质的,还是属于灵的?
百年后的物理世界在解释宏观存在时会说:物质的一切存在都由微观粒子构成;在解释微观存在时则会说:微观粒子的运动一经人为观测就会坍缩,从无限未来的可能坍缩成唯一可见的宿命论调,宇宙却处在无可捕捉的永恒叠加状态。
上帝是掷骰子的,还是那种完全随机不问因果的骰子。她就是这样一颗骰子,一个完全迷惑的数点。自威尔曼记事起,她就频频出现兰格庄园里,她是兰格时代一抹挥之不去的阴影,也是兰格时代最隐秘的存在。
琴房对面有一座画室,同样笼罩在白茫茫的雨雾里,画架上有一幅未完成的画,画的是一处幽幽河岸。
冰冷的月亮光线洒落河岸,隐晦地照亮阴影处一颗巨大梣树。正如古旧世代逝去的神话所预示的那样,世界树的三条根系贯穿九个国度,从“过去”萌生到“现在”,又从“现在”繁荣至“未来”。
水汽侵蚀画室的时候,沉溺画中世界的少年菲尔曼顿住笔,霭蓝色双眸敏锐地暼过自己的手臂——那儿有一股凉意贴近的感觉。
他想那是他的宁芙在靠近。
她纤弱袅娜,脚步空灵,有一张来自异国的年轻容颜。她的出现总是伴随着朦胧雨雾,像一抹虚无缥缈的影子。他把她叫作宁芙,叫作缪斯,叫作心尖上的玫瑰。她来自山林,来自原野,来自清泉,来自世间无可名状的一切,是他灵感的所有归宿。
每当她靠近,他的心底就会升起难以自抑的欣喜,仿佛灵魂深处燃起热切的爱神火焰,火焰炽热的温度足以点亮整个世界。可一旦她离开,毫无保留地离开他,他就像是被爱神丢进了火光熄灭的灰烬,整个人都陷入死亡哲学的阴影。
现在这抹虚幻的影子就站在他面前,年少的画家谛视着近在咫尺的她,伸出手却触碰不到她。
她究竟是什么呢?是属于物质的?还是属于灵的?他该如何留住她?不止是留住这一抹残缺的幻象,而是留住一个真正的她?古老的诗句忽然在他脑中浮现,耳熟能详的文字组成画面,组成另一副可供描绘的图画。
R?slein, R?slein, R?slein rot,
R?slein auf der Heiden.
Und der wilde Knabe brach,
R?slein auf der Heiden.
玫瑰,玫瑰,红玫瑰,
荒野上的一朵红玫瑰,
男孩折下了荒野上的一朵红玫瑰。
他呢喃起诗句,偏低的嗓音听起来像在调情,念了没两句,顿住的笔尖就动了起来,将河边纯白色的风信子尽数勾勒成绛红色的无人区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