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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深红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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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玉山不喜欢双生子。

他对他们的讨厌,既是同性相斥的讨厌,也是旧时代里中国人对洋人的普遍反感。双生子里的弟弟,对婴宁毫不掩饰的兴趣也让他不爽。

蒋座引进德国顾问,即使面上没有明说,亲德想法也很明显。总司令部清洗□□的指令下达以来,特务科已逐渐呈现出酷似法.西.斯的极端作风,每天都有人被举报从事地下活动而送进审讯室里。

一旦被送进去,就没可能再出来。特务科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肯放过一个。

当前国祚软弱,外侵内斗不断,各省政体混乱,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优先级最高。安内不仅仅是针对各省独立政府,也针对地下力量。

三年前关玉山把婴宁的身份洗成了家破人亡的书寓少女,但她的姨母弟妹一家至今还无知无觉地活在世上。若是有心人顺藤摸瓜地查过去,她的遗孤身份就会变成一颗随时引爆的炸弹。

婴宁不可能允许他处理姨母一家。

关玉山不喜欢双生子,但他得承认,双生子局外人的身份,恰好可以成为婴宁身份上最天然的保护伞。

她可以是崇洋媚外攀附权贵的书寓女郎,也可以是暗中攫获德日情报的军方间谍,唯独不可能是总区司令彻查的红色遗孤。

关玉山要权衡的是舍不舍得,以及双生子是不是靠下半身思考。

双生子只比他小一岁,身后是军.火集团,又是德国国防部派来的商谈代表之一。关玉山并不相信他们会被简简单单的美色冲昏头脑,但他觉得可以尝试着赌一赌。

他和双生子的单独会面,是在酒会结束的三天后——说是双生子,其实他真正洽谈的对象只是哥哥。那个状似不学无术的花瓶弟弟在马场草坪上教婴宁骑马。

私人会客室的高墙玻璃隔绝自由与封闭的两个世界。

侍者依照吩咐送来葡萄酒和蛋糕,关玉山礼数周到地为威尔曼的高脚杯里倒了三分之一分量的葡萄酒,深红如血的酒液倒影出整个深红世界。

“听说你们欧洲人更喜欢旧世界的红酒,所以我让他们送来的是左岸的红葡萄酒。”

他又推了一块蛋糕过去,附加上一句好心的提醒,“蛋糕里含有杏仁成分,希望你不会过敏。”

“我对杏仁不过敏。”威尔曼扫了一眼橙色蛋糕上的樱桃点缀,“也不想伤害我健康的肝脏。”

他只接过了红酒。

蛋糕里有杏仁,樱桃,还有胡萝卜汁。胡萝卜素和酒精一同食用,会产生肝脏毒素。关玉山不可能不知道。

这位哥哥不是个蠢蛋。

关玉山玩味地勾唇,面上并无试探心思暴露的窘迫。

“威尔曼先生去过广州吗?”

“不曾。”

“广州美食佳肴很多,如有机会,你可以过去品尝,但仅限于品尝,胃口不能太大。”

半是友好半是威胁的悠适语气令威尔曼放下高脚玻璃杯,抬起深碧色眼睛来直视对方。

“我的胃口向来只取决于餐点是否丰富。”

“委座不接受曾经绕过金陵,私下接触过地方政府的军事顾问来插手沪上兵备,尤其是去年促成过粤境兵工厂建立的那批人过来。”

关玉山直言不讳,“沪上是我们直接管辖的地盘。一张餐桌不能同时坐下两位主人,一位客人也不能同时赶赴两场宴桌。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是遵循南京计划前来的。”

威尔曼也很直接,“兰格集团没有接受过广州计划的军需订单。如果你有足够的时间和权限,也可以去调查贵国近三年以来的进出口贸易名单,兰格在其中只占据钟表市场份额。”

“你能代表德国国防部的立场吗?”

“不能完全代表。国防部里有亲地方政府派,也有亲南京派,我能代表的,是亲南京派的立场。”

“我们需要的就是亲南京派。”

关玉山将酒杯抵至威尔曼眼前,威尔曼也端起自己的杯子。

灯光下两只晶莹剔透的高脚杯碰在一起,浓稠似血的葡萄酒液几乎融在一起。

“为什么你的弟弟不来参与会谈?他可是你的副官。”

“为什么你允许宁小姐跟他一起去骑马?她可是你的女友。”

“我不希望她被卷入内斗。”

“我的弟弟日语很好。”

中方内斗汹涌,不止在各地独立州府。

德方不会放弃日本,彼此接触还会继续。

这是他们互相交换的第一条情报。

“祝我们合作愉快。”

高脚杯一碰即离,深红酒液依旧界限分明。

它们不曾融为一体,他们都将一饮而尽。

合作愉快,仅从现在开始。

*

一望无际的翠绿马场深处。

婴宁正对着一匹操控不了的小白马发愁。

她穿着便于行动的骑装,头盔已经有点歪了,白净脸颊沾有泥土草屑,脏的像只泥地里打过滚的花猫。

她眼前年龄不大,性子却很烈的小白马扬起前蹄,又掀起一阵尘土往她脸上招呼,鼻孔发出洋洋自得的咈哧鸣叫。

小白马应该早就看出来面前这个没它高也没它壮实的两脚兽无法驯服桀骜不驯的自己,所以在宁芙扯痛它鬃毛的时候,它一甩头就把她扔下去了。

婴宁滚了三个跟头才爬起来,要不是有头盔护具,铁定得滚出脑震荡不可。

她爬起来以后就再也爬不上马背了。

先前上马本来就是靠菲尔曼和马场教练帮的忙。她这匹小白马跟菲尔曼的那匹黑马是兄妹,他那匹是哥哥,她这一匹是妹妹。哥哥跑了,妹妹也跟着乱跑,一路直跑到小溪边,她的小白马不敢下水,菲尔曼的小黑马却直直窜进了对面树林,一溜烟就不见了,婴宁身后也看不到任何教练的影子。

她想操控马往回走,却不小心抓疼了它,倨傲的小白马非常果断地把她扔下来了。她除了干对着它瞪眼,什么都干不了。

他们太久不回去,马场那边肯定也会派人找——可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太阳都要下山了,她现在很饿。早知道就不一时兴起跑来骑马了,菲尔曼就是个路痴,自己都不一定回得来,更何况接她走。

马场晚上应该不会有野兽吧?婴宁环顾四周,四周是绿幽幽一眼望不到底的树林,清爽微风徐徐吹过,吹得她后背发凉。

她记得这马场靠山很近。

不能说她胆子小,在野外孤零零的一个人谁都会害怕嘛……她偷偷靠近了溪边喝水的小白马,被眼尖的小白马提前发现,小白马甩甩尾巴,喉咙里发出嘶嘶马鸣,远离了她好几步才继续喝水。

“你有这么讨厌我吗!”

婴宁鼓起脸,愤恨朝它挥了挥拳头,再不靠近了。她默默坐到小溪边的一块大青石旁,揪起一朵野花玩,就跟她小时候一样。

她小时候被寄送到姨母家里,周围一个小孩儿也没有,都是忙忙碌碌的大人。她每天只能跟花花草草玩,拿弹弓打树上的小果子吃,跟小鸟蚂蚁讲话。

军校当年是有开设马术课程的,只是婴宁上第一节课的时候就摔下来了,还摔到骨折,此后她再也不去上了。

她的体能不好,从小到大的户外课成绩都是擦着及格线过的,可能跟小时候营养不良有关系吧。她的优势在过目不忘和枪法精准,她的任务也普遍围绕着暗杀和窃取情报。

她不是混迹风月场所的女特务,不需要靠出卖美色才能完成任务,关玉山也不允许她这样做。他教过她的所有床上技巧最后全都用在了他自己身上——说是假公济私也没错。

他把十七岁的婴宁从狱中带出,没想过自己会爱上她。她一跟就跟了他三年,这三年里她并没有显出有多爱他。

婴宁按照命令执行任务的时候,也没考虑过关玉山真心对她。她只觉得自己是一把刀,动感情的刀不能叫刀。如果她无法做刀,关玉山就会丢掉她。

她不想被丢掉,她已经被丢下很多次了。

婴宁靠在青石块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连先前拒绝过她靠近的小白马来到身边也不知道。马是很护主的动物,尤其是在主人睡着以后。小白马竖着耳朵,富有灵气的黑色眼睛时刻保持着警惕四周的眼神。

婴宁在梦里闻到茉莉花香,和牙牙学语之时,从母亲身上闻到的一样。人的大脑构造奇特,只要一嗅到似曾相似的味道,就会不自觉地开启当时的记忆。神经学术语上,将这种状态定义为普鲁斯特效应。

香气凝固的是记忆。

记忆凝固的是时间。

香气和记忆共同存在,就形成一个永恒的普鲁斯特时刻。普鲁斯特时刻里活着的回忆,比任何形式的回忆都要生动沉浸。

婴宁是被小白马舔醒的。

眼睛还未完全睁开,鼻端已经先一步为她辨认出了周围浓郁的茉莉花香。她揉着惺忪睡眼睁开,眼前被送上一顶纯由茉莉花和藤蔓编织而成的鲜花冠冕。

“你从哪里弄来的?”她盯着花冠愣愣发问。

“在后面的树林里,有一个茉莉花丛。”骑马消失了一个下午的菲尔曼正朝她微笑,“编花冠拖的时间久了一些,你睡得很香,我都不忍心叫醒。”

他替她摘下头盔,为她抚平乱发,也为她戴上纯白交叠新绿的茉莉花冠。她坐在溪水和草坪边,化身成他画里真正的鲜花宁芙。

他带着他的宁芙坐上同一匹马回家,趟过的原野暮色如血,白马与黑马并肩走在一起。天边西沉的落日笼罩深红国度,黄昏升起的维纳斯星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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