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鬼(七)
断魂崖下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坑凹,原是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下葬的地点,称为乱葬岗。
渐渐的,乱葬岗成了一处抛尸的绝佳地方,那些因后宅争斗、权力倾轧、私人恩怨而死得不明不白的人,用草席一裹,自高崖上一抛而下,直至白骨黄土,都不能见天日。
尸骨堆积,浓重的尸气氤氲盘旋在整个断魂崖下,时不时可以窥见幽蓝的鬼火。
弯月悬挂在天际,断魂崖杂草丛生。
白衣姑娘清冷艳丽,手中执桃木剑,声音清凌有力:“虚真,你身为道士,不渡怨鬼,却助人为恶,甚至以邪术练尸鬼,到底有什么目的?”
虚真摸着白胡子,哈哈大笑几声,“到底是年轻小辈,天真的很,总想着伏鬼卫道,守护正义。”
他摇头叹息:“可惜世间本就不公,又岂是无名之辈可以颠覆的?你们若是不淌这团浑水,早点收手作罢,又何须老道多费力气。”
洛观屿掀起眼皮,眸子极亮,隐约有杀意翻涌,他手中剑闪着雪亮的寒光,“谁让你来的?”
“你们坏了谁的好事,便是谁让老道来的。” 虚真笑了笑,眼神中带着惋惜和怜悯, “两位小友若要怨,只能怨你们自己,既然救了叶家小姐,就该事了拂衣去,可你们非但不离开,还撞到了枪口上,老道便是想留你们一命,也是有心无力啊。”
洛观屿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大言不惭。”
银弧破开黑暗,像是撕裂天幕的闪电,少年如同一只雨燕,朝着手握招魂幡的白胡子老道袭去。
虚真避开攻击,落在洛观屿的身后,手中的招魂幡涌动出黑气,如同一道气旋漩涡,要将人的灵魂吸食进去。
少年持剑转身,衣袍在黑风中猎猎作响,道袍上的金色符咒发出耀眼的光,几乎将四周都照亮了。
乱葬岗下鬼哭的声音响起,沈翎被金光刺得睁不开眼睛,她用手在眼前微挡,心中蓦然想起师弟身上还有伤,奋不顾身地要冲进去。
尸鬼暮冬闻风而动,他腾空而起,一把黑气凝聚的长枪凭空出现在他的手中,朝着沈翎劈砍而去。
前路被挡住,沈翎被迫停下,她手中的桃木剑化成数把,从四面八方围堵住尸鬼,配合着数道黄色符纸劈里啪啦地朝着他砸去。
或许是虚真的授意,尸鬼暮冬的攻击将沈翎逼得越来越远。
她心急如焚,却只能远远地望着,下手也失去了往日的慈悲,越发的狠厉。
另一边,洛观屿眼中寒意闪现,杀意和力气迸发而出,连眼尾都红得诡异。
虚真脸上露出兴奋的笑意,声音激动得都有些发颤,“哈哈哈哈哈……上回便觉得你有古怪,我这招魂幡,还是第一次,招不出活人的魂,有意思,真是有意思,这一趟,也不算白来。”
洛观屿也笑。
少年的俊俏面容失去了灿若春日的明媚,仿佛乱葬岗阴暗角落中生长而去的花朵,鬼气森森,阴冷而美丽。
他启唇道:“自然不会让你白来。”
洛观屿挂念沈翎,一心想速战速决这老道士,直接跳过了寻常的道术。
月光透过迷雾在长剑上流转,剑身开裂,发出细微的声响,漫天的银丝铺天盖地而去。
虚真周围升起一道圆形的结界,抵挡住如藤曼的丝线,银丝团团裹着结界,却无法搅碎它。
虚真的脸透过结界映出来,神情更加疯狂,他哈哈大笑道:“老道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这等邪物,但是小友,你似乎没有发挥它的全部功效啊。”
他一掌竖立在嘴前,口中念念有词,蓦然睁眼,“……破!”
结界周围亮起一道强光,数不尽的银丝像是被火烧到了一般,迅速缩了回去,巨大的冲击力将少年撞飞了出去。
洛观屿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折翼鸟似的砸在地面上。
这地面不似想象中的冷硬,反而柔软温热,甚至有着淡淡的茉莉花香味,洛观屿愣住,他似乎方才听见一声少女的痛呼。
少年心中疑惑,仔细辨别,耳边只有乱葬岗的鬼哭声,那若有似无的茉莉花香也消失在了冷风中。
洛观屿心中自嘲,自己莫不是魔怔了。
虚真来到他面前,眼神落在那把已经恢复了形状的长剑上,声音中说不出的疯狂,“这宝贝,你只用它不到三层的力量。”
他瞧了眼和尸鬼打得不可开交的白衣姑娘,眼中透露出几分狡猾,“让我来猜猜,你应该是不想让你那个师姐知道你的真面目吧?”
“也对,我当年修炼邪门歪道的时候,也不想让同门知道。” 虚真叹了口气,像是个过来人和后辈谈心,“但道不同,不相为谋,正道和邪道,终究是要分道扬镳的。”
洛观屿猛地抬头,眼中一点血色蔓延,他一剑劈过去,地面出现一道深深的沟壑,乱石和尘土飞扬。
少年眼中杀意腾腾,“给我闭嘴。”
虚真避开攻击,一副老顽童的样子,“莫生气嘛,老道只是想和你做个交易。”
“把你这把邪剑送给我,老道便放了你们二人,如何?” 虚真像是忍痛退让的生意人,痛心道:“如此划算的买卖,既可以保住你们师姐弟二人的命,又可以守住你的秘密,何乐而不为呢?”
洛观屿随意抹去唇角的血,唇被染得红艳,笑得诡异,“我怕你受不起。”
阴风鼓起,彼岸花隐隐发光,乱葬岗残留的怨念亡魂像是受到了什么召唤,狂躁不安,鬼哭震天。
无形的威压让虚真后背发凉,他蓦然呕出一口血,招魂幡的黑气控制不住地外泄。
虚真大笑起来,手中结印,神情癫狂,“既然如此,让老道见识一下它真正的力量吧。”
招魂幡中黑气翻涌而去,朝着少年袭击而去。
洛观屿速度快如闪电,在黑云中闪躲,他心中有顾虑,师姐就在不远的地方,她一定会察觉到的。
身体上的伤尚且没有痊愈,新伤和旧伤,不断攻击的黑气,早已经让他体力不支,少年脸色雪白,挥剑的手腕早已麻木,不知不觉间,被逼退到了断魂崖的边际。
崖底的鬼哭尖叫愈烈,升腾而起的气息期盼着靠近那个完美的身体,却又畏惧那寒光凛凛的剑。
虚真愈发猖狂,笑声参天,“再不出手,那些个孤魂野鬼,可就迫不及待了。”
招魂幡中陡然伸出一双黑色的长臂,五指收拢,掐住了洛观屿的脖子,将他悬在了乱葬岗的上方。
崖底的鬼叫声像是要冲破天幕,鬼气和尸气攀附着他的身体而上,道袍上的金色咒语击溃气团,它们又不死心地簇拥了上来。
少年额头冷汗涔涔,因为呼吸困难,苍白的脸变得通红,手上的剑不安分地颤抖着,成了如云黑气中的唯一的一抹亮。
虚真摇头叹息,“如此的力量,却要被压制,当着是暴殄天物。”
不行。
师姐还在旁边,不能被她发现。
云松小阁内,妄明真人修为全散,黑发一夜全白,他虚虚咳嗽两声,用绣着晦涩难懂的咒语的白袍盖住小男孩的身体,声音像是从悠悠远方传来,“从今以后,你须得时刻谨慎,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你的秘密。”
“世间容不下异类,尤其是对百姓苍生有威胁的异类。” 妄明真人低下头,看见小男孩懵懂的神色,无声叹气,像是预测到了他的未来,“你要小心道士,修邪术的歪门邪道,和心怀天下的正道之士。”
妄明真人摸了摸他的脑袋,“你且在这里等我三个月,时间一到,若我没有回来,你不要惊动任何人,自己悄悄下山。”
洛观屿没有听妄明的话,他固执地在云松小阁等了很久很久,过了一段极其艰难的日子。
直到一个正道少女闯进来。
他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既舍不得黑暗中的那团光,又恐惧那光太烈,将他如雾气驱散在朝阳之中。
师姐,一定不会容下他的。
他无法再次承受被抛弃、被放弃的代价。
“淦!”
“这厮是傻了吗?怎么还不开大招,管他什么歪门邪道,都要死了,先保住小命,活下去再说啊,可急死我了!”
满山的鬼哭声中,少年突然捕捉到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
视野里是如云的黑气,什么也看不见。
生死之际,却频繁想起那烦人的三小姐,洛观屿唇边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手却微微动了。
心中重复默念,先活下去。
少年瞳孔中一点光亮,极致诡异的红扩散至整个眼球。
鲜血沁入剑柄上的彼岸花,光华流转,耀眼夺目,长剑陡然爆发出一阵刺眼的红光,化形成了一只蓬松的银色毛笔。
四周邪祟尖叫着逃窜。
少年眼瞳全红,手握银白毛笔,他面无表情,眼尾发赤,如同九天上的邪神,一笔定生死。
引血为墨,凌空画符。
红咒带着气势磅礴的力量,如同一座大山,翻山倒海压向白胡子老道。
红光暴涨,虚真的身体受不了着威压,瞬间七窍流血,他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口中喃喃:“……无……无岁……咒。”
乱葬岗一时鬼叫滔天。
不知过了多久,黑云散净,月光皎皎,白袍少年孤零零地悬挂在半空,袍角随山风猎猎作响。
这一击耗光了他的所有体力,伤口和反噬同时发作。
洛观屿一双红瞳望着皎洁的夜空,摇摇晃晃地坠进乱葬岗。
“他喵的,怎么还是掉下去了?飞行符是哪个来着?” 骂骂咧咧的声音再度响起。
空气泛起无形的涟漪,下坠的身体被人一把抱住。
温暖,柔软。
他闻到了浓郁的茉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