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仙庙（二）
冷冷的月色洒在溪水上，洛观屿身体反应很迅速，胳膊一伸，将人捞了回来。
卷翘的睫毛藏住那双灵动的眼睛，少女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洛观屿皱起眉头，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把了她的脉，脉象和缓，柔和有力，不像是身体有恙。
他用手推了推，又拍了拍她的脸，怀中的人始终没醒。
少年被气笑了，她居然就原地睡着了？
雾气弥漫，远处飘来动人的笙歌和叮叮当当的铃声，洛观屿抬起头，眯着眼睛望向头顶天空，只见一群乌鸦盘旋在大本营所在的林子上空，几乎是遮天蔽日。
他脸色一变，捞起睡熟的少女，飞快地往回赶。
*
刚下过雨，天色阴沉，两侧的茶楼酒肆里热火朝天，大街上却没有什么人影。
李月楚站在大街中间，面前是个生意红火的酒楼，她抬起头，借着灯笼的火光，看清了它的名字：青鸟。
她注意到自己透明的手指，咬牙道：“系统，不解释一下？”
“宿主，【茉莉花糕】是用来制作记忆幻境的工具，您和待攻略对象提到该工具，自动触发幻境，所以被强制进入了记忆幻境。请注意：正常情况下，您处于隐形状态，但一旦插手其中的事情，记忆幻境就会很快结束。”
就在这时，酒楼的伙计推搡着一个脏脏的小男孩出来，他大声嚷嚷道：“掌柜的都让你别等了，赶紧回去吧，天都要黑了，还有，明天也别来了，你穿得像个没娘的小叫花子似的，耽误我们酒楼做生意……”
一直安静任由他搓圆捏扁的小男孩，突然抬起头，像是露出了獠牙的小兽，面色凶狠，声音极大，“我有娘! 我有娘！”
酒楼里有的人听见动静，伸长脖子往外张望。
那伙计不料他的反应，一时竟被吼住了，反应过来后，觉得尴尬又没面子，一心只想赶紧把人打发走，敷衍道：“行行行，你有娘，你有娘，正好赶紧回去，你娘在家里等你呢！”
小男孩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离开。
伙计确定他不会再回来后，才嘀咕着往回走，“有这么个娘，还不如没有呢……”
李月楚打量着一言不发踏上长街的小男孩。
他的确像个小叫花子。
深秋阴雨，他却还穿着不合身的单薄夏装，头发又脏又乱，脚底没有穿鞋，裸露在外面的肌肤被冻得青紫。
如果不是那张漂亮俊俏的小脸，李月楚简直不敢相信，他就是那个动不动就要杀她的洛观屿。
洛观屿少时和母亲生活，母亲死后被捡回玄灵观，再到后来，裴家认他是家主流落在外的孩子。
这其中的波折，原书中并没有详细的写，尤其是他的母亲，更是一笔带过。
李月楚以为，洛观屿的母亲算是裴家家主养的外室，他们的生活就算不是大富大贵，也应当比普通百姓好一些，就算是贫穷，也不会是这样的惨状。
如酒楼伙计所说，小洛观屿看起来，像是个家中没娘照拂的小孩儿。
李月楚对可怜的人类幼崽，心生疼惜和怜悯，即便是这个幼崽，长大后不太可爱。
天色越来越黑，迷你版的洛观屿从走变成了跑。
李月楚只能也跟在后面跑了起来。
她追得有些辛苦，鬼知道那么大点的小破孩，怎么像条泥鳅似的，在大街小巷里溜来溜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拐进了一条巷子，只听见一声嘶鸣，小洛观屿瞳孔一缩，像是撞到了什么，倒在了地上。
李月楚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去扶他，想起系统的说明，又忍住了。
“哎哟，小孩儿，没事吧？” 正要出巷子口的马车急停下来，带着斗笠的马车夫手握缰绳，惊呼道。
李月楚看见小洛观屿撑在地面上的手被磨开了一层皮，鲜血和泥水混合在一起，瞧着有些触目惊心。
她不禁牙颤，这厮居然从小就这么能忍？
小洛观屿沉默地站起来，什么也没有说。
他鼻尖微动，阴冷的空气中似乎嗅到了好闻的香味，再去仔细分辨时，却只有潮湿的霉味。
“怎么了？”马车内响起一个温柔动听的女人声音。
马车夫恭谨道：“夫人，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小孩，不知道要如何处理？”
“我来瞧瞧。” 一阵窸窣动静后，马车的门被一只纤细雪白的手推开了。
一个戴着幕篱的女人下了马车，她并未立刻上前查看情况，而是转身抱下了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穿得像个粉团子，头顶也戴着幕篱。
母女俩牵着手，慢慢走到了小洛观屿面前。
石板间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线，线的一端，是岁月静好的夫人和小姐，而线的另外一端，是光着脚的脏小孩。
李月楚看不清那位夫人的容貌，可她总觉得，幕篱之下，一定是一张温柔美丽的脸。
小洛观屿又闻到了那股好闻的味道，他在街头巷尾被人嬉笑怒骂数回，从来不觉得羞愧耻辱，可站在这对母女面前，他感受到了一种手足无措的局促，想要遁入地底，逃离她们的注视。
女人从幕篱的缝隙里，看清了小男孩的容貌，她弯下腰，语气轻柔，“你娘，是不是叫琼枝？”
小洛观屿微微睁大了眼睛，“你……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琼枝，洛观屿的母亲原来叫琼枝。
女人摸了摸他的脑袋，似乎是笑了，“我是你娘的……朋友。”
小洛观屿眼睛中满是怀疑，他有记忆起，就没有见娘离开过那个院子，原来，娘还有朋友吗？
“你来做什么？带我娘走吗？”小洛观屿很警惕，心中却也生出了些期待。
他知道，琼枝一直想离开那个院子，可院子附近有人守着，她连门都不能出。
“我不能带你娘走。” 女人轻声说，可看见小洛观屿失落的脸时，又微笑道：“但是，今日起，你和你娘，可以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没人会再阻拦你们。”
“真的吗？你没有骗我？” 小洛观屿不敢相信，他眼中像是燃起了一片星火，亮得令人心惊。
女人失笑：“真的，不信你现在回去确认。”
小洛观屿压住内心的雀跃，明白一定是眼前的女人做了什么事情，他扑通一声跪下，“谢谢你，谢谢！”
“好孩子，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女人也不在意他身上的泥水，将人扶起来，倒是一旁的小女孩儿奶声奶气道：“娘，哥哥，脏。”
小洛观屿瞬间红了脸，他后退一步，瞧着女人衣裳上的泥渍，小小的自尊心摇摇欲坠。
“哥哥洗干净就不脏了。” 女人并未责怪女儿，反而是耐心地教导，“但是你这样说哥哥，哥哥会伤心的，快给哥哥道歉。”
小女孩很听话，往前挪了两步，认真道：“哥哥，我错了，你不生气。”
“我……没生气。”小洛观屿的耳朵都红透了。
幕篱下伸出一只小手，精致的方形小盒在小小的掌心显得有些过于大了，小女孩道：“糕糕送你，不生气。”
小洛观屿身体有瞬间僵硬，不知道该不该接，还是女人主动道：“这是她最喜欢的茉莉花糕，你不收，她会以为你还在生气的。”
“谢……谢谢。”方形小盒在两只小手中完成交替，小洛观屿握住小盒子的手心都滚烫了起来。
李月楚恍然，茉莉花糕的故事居然是这样。
这对母女，到底是什么人？
“好孩子，你快回去吧。” 女人最后摸了摸他的脑袋，“我们也得离开了。”
母女二人回到马车上，小洛观屿让出一条路。
他站在傍边，望着马车离开，微风掀动窗边帘，恰好对上小女孩圆溜溜的眼睛。
马车看不见踪迹后，小洛观屿双手捧着小盒子，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朝着家一路狂奔。
李月楚认命地跟着他狂奔起来。
到了院门口，小洛观屿在附近探查一番，果然没有看见守院子的人。
他的脸上漫出个笑容，准备推门，这时，大门却从里面被打开了——
李月楚看见一个病怏怏的女人。
女人身上衣裳过大，瘦削的身形在其中晃荡着，她眼型又细又长，是浑然天成的勾人和妩媚，皮肤白得像是常年没见过光，眼中却亮一簇星火，像是枯骨生花，绝处逢生。
可瞧见门口的人时，眸子的喜悦变成了冷漠。
李月楚心中浮上一个名字：琼枝。
小洛观屿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娘，你……你要去哪儿？”
“怎么，外面那群狗死了，你要做新的看门狗？”琼枝声音很冷，仿佛对面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仇人。
小洛观屿明显慌了，急忙解释道：“娘，我不是这个意思，天黑了，孩儿想和你一起去……”
“不必。” 琼枝绕过他要往外走。
“娘，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小洛观屿心中很不安，他鼓足勇气拦在了琼枝的面前，举起那个小盒子，彷佛里面是什么能让琼枝回心转意的法宝，“小妹妹给我的茉莉花糕，我想等娘回来一起吃。”
琼枝盯着那盒子，半晌，又将目光移动在他的小脸上。
女人的神情似乎柔和了几分，不知道是为了快点摆脱他的纠缠，还是出于什么别的原因，她说：“好，那你在家中乖乖等我回来。”
小洛观屿眼睛一亮，使劲儿地点头，他对琼枝说的话，向来是深信不疑。
琼枝出了门，孤零零地行走在巷中，像是个随时都会消失在黑夜中的幽灵。
行至一半，她突然回头，昏暗的光线中，小洛观屿扬起一个灿烂笑容，为母亲能自由出行感到开心。
琼枝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哀伤，可那哀伤转瞬即逝，她很快恢复了平静，迈上了自己的路。
李月楚低头看了眼小洛观屿，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琼枝走了，没有再回来。
小洛观屿跑遍了每一条街，每一条巷子，去了青鸟酒楼无数次，也没有看见琼枝的身影。
他相依为命的母亲，获得自由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抛弃他。
李月楚看见他的期盼，慌张，哭泣，哀求，听见深夜被子里的哭声。
那时的洛观屿太小了，还不到六岁，哪儿也去不了，他只能等，期盼琼枝哪一天能回来。
即便是像以前一样，不愿意看见他，让他去青鸟酒楼等消息，也没有关系的。
只要她能在身边，只要娘能在身边……
这一日，小洛观屿照例去各处找了一回，回家时，天色已经晚了。
李月楚担心地跟在他的后面，瞧着他因为走神，脚底一滑，摔了出去，怀中的小盒子摔了出去。
小盒子滚了几圈，掉进了满是枯荷的水池中，激起一圈圈涟漪。
小洛观屿愣了一瞬，眼眶猛地就红了。
他不顾一切地跳进水池中，边哭边在水里摸，水池不算深，但他只是个小孩子。
小洛观屿双腿陷进了淤泥中，冰冷透骨的水已经没到了他的胸膛，几乎快要将他整个吞没，可他不管不顾，执着地要找到那个装着茉莉花糕的小盒子。
娘答应他了，要回来一起吃茉莉花糕。
等她回来，茉莉花糕没了，娘会生气的，娘会不理他的。
李月楚眼见他越来越往水池中间去，一时着急，等跳下了水，才意识到自己越界了。
罢了，只能等下一次了，现在，先拯救一下小洛的脆弱童年。
她将呆住的小萝卜头提到岸边，道：“你好好坐着，我替你找。”
小洛观屿的眼泪挂在脸上，一时间都忘记了哭。
突然出现的少女，挽着袖子在浑浊的水中摸来摸去，而她的手腕上，带着一条鲜艳的铜钱红绳。
淤泥腥臭，池水冰冷。
李月楚不知道摸了多久，终于找到了那个小盒子，她松了口气，在衣裳上擦了擦水和泥，将小盒子举起来，冲他笑，“看，找到啦。”
小洛观屿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奇怪的是，他也不觉得害怕。
他盯着她的灿烂笑容，委屈瞬间漫成河，泪珠滚落眼眶。
李月楚涉水到他的身边，将东西塞进他怀中。
他也不说话，就仰着一张泪脸望着少女。
李月楚长叹一声，轻轻抱住他，安慰道：“别哭啦，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就算没有爹娘在身边，你也可以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
小洛观屿将脸埋在她的胸前，身体微微抖动。
李月楚绞尽脑汁安慰他：“你以后很好，有师姐，还有……”
她声音顿住，还有什么？
细细想想，原书中，这厮身边还真没有什么在乎他的人。
真是造孽啊！
小洛观屿停止哭泣，闷声问：“还有什么？”
李月楚咳了一声，“你还有我呀。”
秋雨打残荷，草木瑟瑟，少女的声音空灵动听，“我是为你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