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仙庙（十三）
沈翎默然片刻，轻声说：“那晚我们被红眼乌鸦袭击，是你救了我们。你对路过的人尚且心有善意，为什么这么恨铃河村的人？”
“因为他们都该死！” 玲珑恶狠狠地说，她看向面前两人，语气不善道：“我好心救你们，没想到你们和村里人联合，反咬我一口，竟是恩将仇报，哈哈哈哈哈，这世间的帐，真是一塌糊涂！”
她拼着最后一口气，吵着两人飞扑而来。
沈翎眼疾手快，将桃木剑分影而出，将她钉在墙壁上。
玲珑剧烈挣扎起来，可她太虚弱了，实在是无力再抵抗。
谢扶渊皱眉道：“此非我们本意。我们是官府的人，既然撞见铃河村的怪事，百姓还因此遭难，便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官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玲珑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尖锐的笑声在洞窟中回荡，她神情扭曲道：“当年那群蠢货听信谗言，在祭祀仪式上砸了神像，布下天罗地网，致使浮欢重伤，铃河河底的镇水符也因此失效，七月暴雨，安宁了百余年的大河，发了大水。你们知道县里那群官老爷做了什么吗？”
谢扶渊神色一凛。
玲珑道：“庄稼被连根冲走，还有数十人死在了那场水患中，可官府不但没有开仓赈粮，还要求上交的粮食一粒也不能少，家家户户掏空了家底，险些饿出人命。”
“哈哈哈哈哈哈哈，报应！这都是报应！” 玲珑的脸上布满了黑纹，纹路扩大，愈发显得诡异，“走投无路时，那群蠢货才想到浮欢，才跑到狐仙庙忏悔认错，可是晚了！浮欢躺在地洞里昏迷不醒，连人的相貌都维持不了。”
故事讲到这里，玲珑的双眼淌出两行血泪，她悔恨道：“可最蠢的人，是我自己！”
她生在铃河村，对每一寸土地都充满了爱，辛家人当时为了保护狐仙，除了玲珑，全都死在了那个夜晚。
可铃河水患时，她眼睁睁地看见滔天洪水毁掉了一切，心中还是忍不住难受。
来年雨季，玲珑综合考量下，打开了狐仙庙周围的“鬼打墙”法阵。
村民们顺利上山，到狐仙庙忏悔赎罪。
玲珑和村民做了个交易，她能平息水患，但成功以后，村中必须出钱，重塑狐仙金身，日日夜夜香火不断，以保浮欢早日醒来。
对于这件事情，其实玲珑自己心中也没有把握，她唯一的底气，是在浮欢的书房里，曾经看见过一种治水的巫术。
她悲切道：“我在铃河河底，待了整整三天三夜，才重新画出镇水符，可大水还是来了。”
心中装着浮欢和铃河村数百户人家的收成，被洪水卷进泥沙中时，她走了最危险的一步棋。
“我以自己的身躯为祭，融进了镇水符中，才使铃河洪水重新平静澄澈下来，可自己却成了困在河底的孤魂野鬼。”
“生死于我而言，早就不重要了，可你们知道，那些忘恩负义的人做了什么？” 玲珑眼中的恨意快要喷出来了，“我费尽心力，才回到狐仙庙，看见的是金身未塑，法阵被破，浮欢不知所踪，地上到处都是他的血！”
沈翎和谢扶渊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撼。
“他们的确可恶。”沈翎心情复杂道，“可是你以这种极端的方式报复他们，有没有想过自己？”
龟裂的黑纹中冒出黑气，玲珑的魂体越来越淡，她微扬起下巴，带着偏执和戾气，“那又如何？我就是要他们死，要他们日日夜夜都活在恐惧和愧疚中。”
沈翎道：“你三魂丢了七魄，想必是当时强行离开铃河的代价，如今又强行消耗自己残魂，你一定要走上这样的绝路吗？”
“以你所言，浮欢只是失踪，若他有朝一日回来了，你却没有机会和他见上一面，心中不会有遗憾吗？”
谢扶渊平静道：“做错事情的是铃河村的村民，该受到惩罚的也是他们，如今他们大部分的人都还好好活着，而你却要从这世间彻底消失，何其悲哀！”
玲珑怔住，片刻后又笑了起来，脸上尽是悲凉之色，“我早就没有回头路了。”
周围温度灼得人疼痛难忍，沈翎贴了两道避火符在她和谢扶渊身上，她从怀中取出一件物品。
莲花灯飘到半空中，慢慢变大，发出了温柔的白光，沈翎看向玲珑：“你有。这是引魂灯，可聚魂凝魄，若你愿意相信我们，所有的事情，我们都会还你一个公道。”
引魂灯的安抚让玲珑平静下来，事到如今，她没有别的路可走。
可答应他们，或许能堵上一丝生机，她不想就这么孤独凄惨地消失，如果……如果她真的有机会再次见到浮欢呢？
玲珑的神情开始有些动摇，“我可以相信你们吗？”
沈翎点头，她看了眼旁边的青年，“你是鬼魂，应该能很清晰地感受到，他和普通人的气息不同。”
玲珑的确感受到了，可他们一行人，每个人的气息都很特别，如今仔细辨认下，才微微变了脸色，“龙阳之气。”
谢扶渊道：“我是周国四皇子，铃河村的悲剧，和官府也脱不了关系，我答应你，会给你一个合理的交代。”
玲珑在两人期待鼓励的目光下，犹豫半晌后，终于做出了决定，“我最后再相信你们一次。”
沈翎看向谢扶渊，两人相视一笑，可笑容很快又没了下去，她道：“郑家父子在狐仙庙外布下了七杀火煞阵，想引地火烧死所有人，你对狐狸洞最熟悉，可知道地心的位置在何处？”
“他们果然还是如此恶毒狡诈。”玲珑面露讥讽之色，她思索片刻，道：“距离此处东边一里的地方。”
“多谢。” 沈翎感激道：“你先进引魂灯，我们要……”
她的话还未说完，一股巨大的气浪从四面八方弹了过来，两人皆被重重摔了出去，引魂灯失去支撑，掉在了地上。
*
漫天都是飘落的火星子，少年提着无岁剑，在狐狸洞中轻快地穿行，地面上落下一道肩宽腰窄的身影。
七杀火煞阵，用阴火引地火，借地核之力，灭法阵内的一切生灵。
若要破解此阵，就得找到地心的位置，阻止地火往地面蔓延。
正常情况下，洛观屿和沈翎都没有破解此阵的能力，可是以沈翎的性格，哪怕今夜她死在此地，都会保护好其他人的安危。
洛观屿突然停了下来。
这里是狐狸洞最偏僻的一个洞窟，地面全是大小不一的沙砾和土块，墙壁被焚得通红。
少年走到中心位置，伸手在地面敲了敲，然后将无岁剑“咣”地插进了地面。
以剑端为中心，裂痕呈蜘蛛网的形状向四周延申，地面开始像波浪一般起伏，仿佛有一头躁动不安的野兽，正在猛烈地撞击牢笼。
洛观屿收回无岁剑，迅速飞身退后。
他落地的刹那间，地面开始陷落，无数的石块沙砾坠了下去，热气冲天而其，吞噬了掉落的一切。
热浪掀起了少年的头发，黑红色衣摆在罡风中猎猎作响，他居高临下地看：滚烫的岩浆在咕噜沸腾，火舌扭曲着腾跃至半空，将四周的一切全都映红。
地火真阳，降妖除邪。
少年周身开始漫出黑压压的雾气，无岁剑不知何时化作了银白毛笔，笔尖一点红，是刺他胸口时留下的血。
洛观屿飞至地火上方，像是自投罗网的飞蛾。
少年的眼角全红，瞳子却还是黝黑的，黄符围绕在他的周身，可若是仔细看，那符咒却不是正规的画法，还充满了浓郁的阴邪之气。
地火或许是感知到了什么，躁动得更加厉害，差点灼烧了垂下来的衣袍。
“荡荡游魂，何处留存，吾令下笔，万鬼无藏。”
画笔凌空而起，少年手腕灵活挥舞，笔底龙蛇，一道红色咒语带着回山倒海之势从头顶压了下来。
源源不断的黑气从四方涌了过来，岩浆沸腾的声音和鬼邪啼哭尖叫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尖锐刺耳，仿佛是人间地狱。
真阳和极阴，是极致的阴阳之气的对抗。
红色咒语逐渐占据了上风，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压了下去，就在两股力量相接的瞬间，冲击产生的强大能量波动开来，将那少年狠狠弹了出去。
洛观屿重重地砸在地上，少年唇角含血，眼前一片朦胧光亮，却是什么都看不清了。
*
“火煞阵破了？” 沈翎从地上爬起来，震惊道：“难道是阿屿？不，不可能……”
谢扶渊亦是惊讶，他冷静道：“我们先出去看看情况。”
“好。”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沈翎捡起引魂灯，收回了禁锢玲珑的桃木剑。
玲珑失去了支撑，立刻掉落在地，她奄奄一息，几乎是快烟消云散了。
沈翎道：“你现在太危险了，我必须马上将你引渡到引魂灯中。” 她说完，便开始结印施法。
破空声在耳侧响起，谢扶渊眼神一变，掷出双龙刀去抵挡飞来的不明物体，可惜他还是慢了一步……
一个长条形状的东西直直砸向玲珑，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就如同烟雾消散在了空气中。
沈翎瞳孔地震，她看向掉在地上的东西，竟然是打鬼鞭！
她猛地看向门口，只见一行人走进了洞窟，那罪魁祸首正懒声道：“臣来迟了，险些让四殿下被恶鬼所害，还请殿下恕罪。”
“齐云？” 谢扶渊眸子盛满了惊怒，“你怎么会在这里？”
“臣奉陛下之名，与裴五公子一同前往明州，助四殿下一臂之力，未曾料到路上耽搁，害四殿下深陷囹圄，实在是罪过啊！” 齐云神情夸张，可言辞间却并没有任何的真心。
沈翎几步上前，声音中带上了怒气，质问道：“谁让你动手的？她明明……”
“想必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沈道长了。” 齐云打断了她的话，反问道：“我方才之举有什么问题吗？四皇子殿下乃是真龙血脉，若是被恶鬼伤了分毫，沈道长可担待得起？”
一顶帽子扣下来，堵得沈翎哑口无言，“你……”
“齐云，你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谢扶渊不动声色地将沈翎拦到了身后，犀利的目光射向他，“裴五如今又在何处？”
“哎呀！” 齐云似乎这才想起裴子轩，“五公子和我们一起掉下来了，这会儿也不知道掉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得赶紧派人去找找。”
他朝后看了一眼，喊道：“路世子，能不能让你的那个侍卫铁衣，也帮忙去找找五公子？”
他话音落下，两人才注意到身后的青年世子。
大氅上沾染了灰尘，头发有些凌乱，路清澜捂着嘴轻轻咳嗽了几声，他抬起头，朝着谢扶渊点头行礼，“四殿下。”
然后看向面色惊讶的女子，脸上浮现出些许笑意，“阿翎，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