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鬼(十)
地面突然晃动,众人趔趄两步,才堪堪站稳,就听见裴子轩结结巴巴地惊喊:“树树树……怎么在跑?”
眼前出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一幕:林木以树干为躯、枝叶为四肢,正在飞速地移动,它们数量众多,恍如一支训练有素的大军,正在围剿敌人。
“这是精。”沈翎瞬间明白了初到曲陵时感受到的那股非妖非邪的气息是什么。
裴子轩问:“翎姐姐,何为精?”
沈翎解释道:“兽之化形为妖,秾之性灵为精。”
草木是物,只能借助天生地长的环境来化形和修炼,但因其以日月精华为食,所以比妖更纯粹。
她忽然道:“不对,精修炼困难,数量极少,曲陵不可能一下出现这么多精怪。”
沈翎心中慢慢浮现一个猜测:“这些树精应该只是傀儡,幕后之主或许隐在暗处。”
裴子轩大惊道:“这些居然还是傀儡?那它们背后的玩意得是个什么厉害角色呀?”
“楚楚尚且下落不明,此事稍后再论。”谢扶渊正容抗色,他看向沈翎:“阿翎,可有办法对付树精?”
沈翎点头:“对付这些树精简单,木怕火,大家把火把聚集在一起,切记,万不可落单。”
分散火把快速合成了一个大火圈。
不出沈翎所料,这些树精法力不高,遇见明火就开始有所忌惮,可它们十分难缠,地面无法下手,便从地下想办法。
灵活的树根猝不及防地圈住士兵的脚踝,要将人往密林深处拖。
谢扶渊拔出双龙刀,利落赶紧地斩断褐色树根。
那断掉的树根像是被烫到手的孩子,哇哇乱甩断面,然后落荒而逃。
众人精神高度集中,生怕一不留神就被不知道从哪里伸出来的树根绊住了腿脚。
沈翎全神贯注地留意着四周动静,原本在另外一旁的裴子轩突然闪到她身边。
裴子轩拿剑在附近乱砍一通,有些激动道:“翎姐姐,你没事吧?”
沈翎愣了愣:“……我没事。”
裴子轩这才发现她好好的,并没有被树根缠上,他闹了个大乌龙,脸顿时红了,“我弄错了,我刚刚似乎听见了女子的叫声,以为你出事了。”
他刚说完,嘈杂哗啦的林中就传出了声清晰的刺耳尖叫。
裴子轩眼睛一瞪:“看吧,真的有女子的叫声。”
沈翎一抬头,只见半空中用树藤吊起一个女子,她眼神一凛,脚下借力,飞身而上。
没有明火的威胁,树枝藤蔓纷纷放弃大部队,朝着她攻击。
裴子轩急得大喊:“翎姐姐,身后!”
谢扶渊脸色微变,声音迅速有力:“常庚,保护好大家。”
常庚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道影子便从眼前飞掠而过,他只能冲着谢扶渊的背影喊道:“殿下,小心。”
桃木剑对精的威胁远远不及对妖的威胁,因而沈翎应付树精显得有些吃力。
她解救那女子的时候,树精便钻了空隙。
树精朝沈翎狠狠甩来枝叶,她避之不及,只能护着怀中女子,然后后背去承受,但落在耳中的不是树精的鞭挞声,而是青年隐忍的闷哼。
沈翎震惊回头,“殿下。”
谢扶渊却没看她,他一手拦住沈翎的腰,另一只手用双龙刀快速斩断枝干,然后三人一同稳稳落在地上。
沈翎伸出手,似乎是想看看他的伤,“殿下,你……”
“殿下,你没事吧?”
“翎姐姐,你还好吗?”
常庚和裴子轩很快带着大家一同赶了过来,明亮的火光刹那间将那些隐晦的心思赶倒了更深处,沈翎慢慢放下了手。
常庚看清了那女子的脸,诧异道:“这不是思婉厨娘吗?”
思婉娘子被折腾狠了,一时半会没回过神来,就在这时,她牢牢戴在脸上的白纱松了,风一吹,便落了下来。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张形容可怖的脸,脸颊上的伤疤是紫红色,增生的疤痕凸起,表面泛着霉菌似的白色。
注意到众人的目光,思婉娘子才发现自己的白纱掉了,她惊慌失措地捡起白纱,重新给自己戴上,仿佛这样才能缩回一个安全的壳子。
大家默契地没有提这件事。
谢扶渊冷声道:“你为何在此?”
思婉娘子见过沈翎和叶楚楚,却没有见过四皇子,但青年的凌冽气势和不凡容貌,让她刻猜出了他的身份。
她磕头跪地道:“四皇子殿下,民妇的事情不重要,眼下最重要的是,叶小姐她被抓走了!”
*
李月楚拉着洛观屿毫无方向地逃跑,跑出密林,经过茶山,最后实在是跑不动了。
她双手撑着膝盖艰难喘气,目光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倏尔眼前一亮,“走!”
女孩儿刚刚匆匆忙忙,拽的是洛观屿的衣袖,此刻却一把牵住了他的手。
温暖和冰冷,形成巨大的反差。
红瞳少年盯着两人的手,仿佛是出于本能,将他冰冷的五指嵌进了温热的指间。
李月楚压根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她的心思全在前方,前方有一处木屋,许是茶农以前休息的地方,他们可以在此处躲一躲,歇一歇。
推开门进去,灰层扑面而来,她用手扇了扇,随口道:“好黑呀!”
话音刚落,一簇火光便从洛观屿指尖亮了起来。
李月楚回头,震惊地和那双水润的红瞳对视,见惯了他冷言冷语的模样,如今她觉得怪异极了。
她别捏地问:“哎,你到底怎么了。”
洛观屿也不说话,一双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她,还将指尖火苗往她面前递了递。
李月楚:“……”
她借着火光打量木屋,内部空间不大,房屋四角结着蛛网,十分简陋,屋内就一副桌椅,一个木板床。
遮风挡雨是没问题的,可以勉强将就。
神经紧绷一晚上,那些疲累和疼痛在此刻才慢慢浮现出来。
李月楚顾不得灰尘和脏乱,直接坐在了床边,洛观屿也顺势坐在了她的旁边。
她伸出自己的手,手心被磨破皮,手背满是划伤,就连手腕都被铜钱红绳勒出了一圈血,简直就是惨不忍睹。
李月楚突然陷入沉思,铜钱红绳为什么会突然弄伤她?
说起来,这东西是真有几分古怪。
李月楚一开始把它当个宝贝,结果它差点把她害死,后来她又解不开,加上这东西也算救了她几次,所以就没有太在意它的存在了。
她想去查看一下伤口,另一只手动了一下,却没动得了。
李月楚慢慢抬起另外一只手,脸色古怪地看向旁边的人,“你还拉着我干嘛?松手呀!”
洛观屿盯着她,红色瞳仁瞧着有几分不情愿,却还是乖乖松开了。
李月楚脑子里涌上一个荒唐的念头,“洛观屿,……你该不会朔月之夜都会降智,变成傻子吧?”
这也说不通!
她之前见过两次,看情形洛观屿那时的确会失去理智,但同时也会格外暴戾,而他今夜乖巧得过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李月楚把目光又落到了铜钱红绳上,那个时候,她的血似乎飞出去了,会和这个有关系吗?
洛观屿的眼神也顺势落在她的手腕上,他突然握住她的小臂,轻轻地抬到眼前。
李月楚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莫名其妙地盯着他。
洛观屿轻轻移动铜钱红绳,露出了那圈伤口,伤口非常浅,恰好划破皮肤流血的程度,血珠环住手腕,像是带了一个红玛瑙手链。
他忽然低下头,伸出舌头舔舐伤口。
少年的舌头柔软湿滑,那种软软的触感,让女孩儿立刻汗毛倒竖。
李月楚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猫,她猛地弹起来,满眼的惊恐和不可思议,“你干什么?”
洛观屿仰头看着她,红瞳中满是无辜和委屈,“疼。”
李月楚护住自己的手腕,戒备地看着他,“我不疼。”
“我疼。”洛观屿说。
李月楚这时候才发现他居然在发抖,她至今还不是很清楚,朔月之夜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又或者说要承受些什么。
她慢慢坐了回去,也有些无措地问:“那怎么办?”
洛观屿的眼眸悄悄扫过手腕残余的血珠,又抬起头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她,不说话了。
李月楚没懂他的暗示,她瞅了眼从木屋缝隙往里钻的黑气,深深叹了口气。
她两步踏上床板,抱着胳膊缩在角落里,瓮声瓮气道:“你只能忍忍了,等到明天就好了。”
李月楚实在是有些累了,没一会儿眼皮子就开始打架。
不知何时那簇灯火也慢慢熄灭了,床板响起细微的动静。
洛观屿小心翼翼地凑到了少女的旁边,学着她的样子,抱着胳膊蜷缩着身子。
初时两人之间还有些距离,渐渐地,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钩月依旧高悬天空,茶山寂静,木屋里偶尔亮起一道红光,只有锲而不舍的阴灵,见证着这对抱团取暖的少年男女。
蛛网灰尘遍布的床底,一只死白僵硬的手指突然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