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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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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6年的那段时间,卡尔·霍克利忙得不可开交,整天拿着报纸忙着研究政府债券和欧洲战况,急着为欧洲的战火添柴加禾。他的钢铁厂忙着生产坦克、火炮、战斗舰船和弹药,他两头兜售,为了发战争财简直是尽心竭力。那时距泰坦尼克号坠落过去四年,欧洲战场上每日阵亡人数比泰坦尼克号失事的总人数还要多,他把这发不义之财的机会攥得死紧,不肯让别人染指,每天都在忙着让战场上的青年睡回亚伯拉罕的怀抱里。罗丝曾以为1912年以后,他至少会变得更加敬畏生命,没想到泰坦尼克号的失事只让他意识到生命脆弱,因此赚钱与享乐的时刻更要牢牢抓紧。

她有一回说:“你真是混蛋,有一天你会遭报应的。”他挑了挑眉,不置可否的样子:“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抓住这个机会。”他一直都是这么无耻的样子,1912年,泰坦尼克号撤离行动开始时,他曾说:“我后悔没把那幅画带上,否则明天它就价值连城了。”那指的是杰克为她画的裸/体画,她就是在那个瞬间深感他的无耻,这一点过了四年毫无改变,甚至变本加厉。

罗丝冷冷地说:“你非要抓住这种染血的机会不可?一定要用这种方式赚钱?”他不耐烦地碾烟头,说:“不然你花的那些钱,戴的那些珠宝,你以为钱从哪里来?”

“我没希望用过这样的钱,这一切只是因为你需要我装饰成一个花瓶。”她的语气简直显得严厉。

卡尔冷笑一声:“哈,我忘了,你只希望当穷小子的骈妇!”他一直没有忘记,那天在甲板上无论怎么阻拦,她都要回去救杰克·道森,甚至为此吐了他一口唾沫。他丢下这么一句伤人的话,起身就离去了,留下罗丝一个人在房间里。太阳的光线暖亮了地上的虎皮地毯,据说追溯起来能到十五六世纪中东某个国家,一件生命的古董,就像她的门第血统一样,有得追究。每次罗丝的鞋跟踩在那虎纹表皮上,都感觉好像戳刺在生命里,生命,一切都是生命,不仅自己是生命,人们赖以生存的也是生命,然而这一点卡尔却不明白,不明白自己踩的虎皮地毯是生命,不明白切开的小牛是生命,也不明白报纸上新增的伤亡人数也是生命,他的眼睛里只有价值,虎皮地毯是异国的昂贵古董,牛排是高级饭店里提供的最高品质,战争中死去的人是投机的提醒,一切都是价值,就像她自己也是某种价值,某种他眼中值得炫耀,对费城名流引以为傲的名门妻子。她真的怀疑,他究竟能不能意识到她是一个生命而非一种价值。

晚上的时候,他抱着盒子回来了,好像也为早上向她丢下的话而歉疚。他总是这样,如果闹了矛盾,晚上就会给罗丝带来昂贵的礼物。呈在天鹅绒盒子里如婴儿拳头的斯里兰卡蓝宝石,鹅卵般大小的南洋黑珍珠,大到市场罕见的金绿猫眼石,女人会喜欢的一些珠宝别针,小巧的羊皮手套,乔其纱的金色晚装……与其说他是在为夫妻的和谐感情作努力,不如说他希望两人出席重要场合时,罗丝能表现得和颜悦色,而非又冷着一张脸,在众人面前全不理睬他,再说了,卡尔也希望费城的女人都惊叹罗丝脖颈上昂贵的珠宝,从而间接炫耀到他非凡的财力。

他打开盒子,给她展现了一条很美的祖母绿项链,不知是在拍卖会上拍到了哪一位公爵夫人的私藏,他说这条项链是乔治王时期的,钻石折射出耀目的火彩,众星拱月地托住每颗沉郁的祖母绿,又浓又深的绿色,好像沼泽最深处的颜色。他给她系上脖子,吻了吻她鬓边,说:“好了,亲爱的,原谅我,早上我口不择言,这一切是因为我太嫉妒了。但是事到如今我不该责怪你,毕竟他人已经死了,我也找回了你。”她听到最后一句话,感觉心脏非常沉重,也非常响亮地跳动了一下,金发青年的形象在她的脑海里闪回一瞬间,然后慢慢地沉寂,她镇定地说:“明天陪我去剧院吧,有名的剧团来了剧院,明天会表演莎士比亚的戏剧。”

表演什么,他不在乎,莎士比亚,他不关心。他都不问剧目是什么,只是愣了一下,就答应了妻子的邀请,吻了一下她的脸颊说:“既然是我妻子的爱好,我会陪同的。”另一方面,他觉得给自己塑造一个爱好艺术的名流形象也是必不可少的,他有时候乐意资助罗丝收藏画的爱好,就是希望给其他费城名流营造他们是一个高雅的艺术之家的氛围。

第二天他们两个坐车到剧院,他才随便问:“我们看的是哪一出啊?”她抬起眼睛看他,说:“我们要看的是《亨利四世》,莎士比亚的。”进到剧场里,他有点百无聊赖地看着戏剧,她注意到才开始不久,他就几度差点合上眼,他的秘书悄悄来他的耳边说了什么,他匆匆地站起身来,说:“亲爱的,我有些订单的事要忙,你先自己看吧,祝你愉快。剧完了我会叫人来接你回去。”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的心里非常苦涩,不是因为他的猝然离去,而是因为就差那么一分钟,导致他没听到霍茨波的演员说:“人们不该把制造火药的硝石从善良的大地的腹中发掘出来,使无数大好的健儿因子都遭到暗算,一命呜呼。”他说完这句台词时,估计卡尔已经坐上轿车离去了。

她也不想再看了,这本来就是为他准备的戏剧。世界上最滑稽的是,他也并非一无所获,1917年4月6日美国宣布对德国宣战时,他更加兴奋,这样他的牟利就还带有一种爱国的气概了。罗丝询问他时,他甚至还说:“你去年带我看的那个戏剧不是说了吗?什么生来的使命就是要把敌人从圣地上驱逐出去,现在我就是在响应我们的国家,我在爱国,你明白吗?”

她觉得很失望,因为这显得像她做了一场无用功,那台词是亨利王在《亨利四世》第一幕所说的第一段话,原话是:“我们英国人生来的使命就是要用武器把那些异教徒从那曾经被救主的宝足所践踏的圣地上驱逐出去。”误打误撞,卡尔只耐心听了这段,也只学到了这句话。弄巧成拙,事与愿违,不过如此。母国1914年就宣战了,几乎是在泰坦尼克号沉没的两年三个月后,大战爆发了……不知何时,她养成了以船出事后年数纪年的方法。英国死去的青年无可计数,卡尔还在这场战争中狂热地捞钱,只要一天战火没有切实地在美国登陆,他就不会真正意识到这之中的恐怖,哪怕她哆嗦着嘴唇说“我的母国血流成河”,他也只能歉意地说会注意多给欧洲售卖武器而非德国的。

她与日俱增地衰弱了,杰克曾对她说,无论如何也不该丧失对生活的信心,但是现在的局面是如此糟糕,人性和道德一败涂地地在地上烂污,她的精神越来越衰弱,每晚入梦,报纸上战场的照片场景扭曲变形,人们躲在防空壕里捂耳尖叫,漆黑的血污犹如沦丧的人心,避难群众凄惶的眼神令她不安、衰弱,怪不得卡尔有一年抽着烟说:“太有良心的人,通常混得不好,过得——很不好。”她并不是太有良心了,而是想到欧洲的血污里,每一颗炸弹、手榴弹、□□,都有她丈夫的功劳,就感到不安。他仍旧西装革履,活得如此体面,出席费城的每一场宴会。人类的身体如此脆弱,泡在北大西洋冰冷的海水里时,都会冻得脸色像曝光底片,然后慢慢地垂下冻出冰雪的眼睫,失去生气。那样的人体,要如何抵御轰炸机爆裂的灼热?

杰克,她没有办法不失掉自信,人们的人性永久地丧失掉了,人们自己发明出来的东西将会永远地毁灭掉自己,怎样绝不放弃?怎么才有办法抵御这种冷酷?周末祷告的时候,她将两手交叉紧握,闭着眼睛,向主不停地,求助般地诉说一切,主啊,我曾想过逃离他,我曾尝试过,最后他还是在卡帕西亚的甲板上找到了我,最初,我没有想到,至少我们最初见面时我没有想到,他会变成如此罪人,残害数以万计的生命,如此多的人命,如此巨大的残酷,除了上帝,谁也无法判决,我也不知道能向公义还是道德求助……从前,您要求人们要彼此相爱,如今,世界上不再存在爱,只有对生命的冷酷的粗暴……主啊,如果我和他从未遇见,是否我的罪业能够得以减轻?

他发现了这点,发现了她最近去教堂去得很勤,独自在房间里祈祷的时间也更久了。卡尔好奇地说:“你以前不这样啊,你以前是这么虔诚的信徒吗?最近跑教堂比我去钢铁厂还勤。”罗丝说:“我是为了你,除了赎罪,我没有什么能做的,我无法干扰你的意志,除了去教堂,我无计可施。”他说:“有必要吗?你就这么愧疚吗?就算你去一万次,战火也不会说停就停,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加快进程。情况越是惨烈,战争停下来得越快。”

“人们死去了,你是凶手,你杀了数以万计的人,却赚得盆钵体满,战前,人们杀了一个人就要进监狱,大战开始了,没人能够判你的罪。”她说。他沉默了,然后才说:“这不是我在杀人。是上帝在复仇,他是暴君,自亚当从伊甸园被逐出,人们背负原罪,他就决定要复仇,所以人们不停地死去,不停的残杀,他降下惩罚是不饶人的,绝不停下,他一直在惩罚,并且是残酷的,绝不饶恕,要持续到万代人之后。人们死了,并不能怪人,应该责怪他,因为他不再让人们彼此相爱,而是彼此相恨。”

她露出几乎绝望的表情,好像为他的发言而绝望,她说:“我们没有办法再沟通了。”他逻辑自洽,怡然自得,举起酒杯,喝酒,然后说:“你变了,变得很厉害,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她好一会儿才说:“你以前也不是这样。”他们彼此对视,想起过去,其实距离初见,不过才六年,如今回想起来,却像隔了一个世纪,让埃阿涅斯在特洛伊尽毁后遥望从前的事情,心情不过如此。

1911年4月,卡尔·霍克利初次见到罗丝·迪威特·布克特。那是一次很正当的见面,那个年代美国新兴阶级的富人急需一位血统追溯堪比贵族小梗犬的妻子作配。罗丝·迪威特·布克特有引以为豪的家系,无可挑剔的血统,她的母亲更是无可形容,一切头衔血统应有的腔调派头,她皆具备,贵族特有的仪态语调,拿腔作调,简直与生俱来那样完美,经过五十年岁月更是已臻化境,礼仪不周之处,她稍稍冷淡一瞥,你便如遭诟詈,不禁自惭形秽,处处反思起来。在她面前,恐怕国王都要显得拘束,尤其在餐桌上,只要看到女儿有超过规定饮食量的倾向,她那目光便严厉得像圣本笃会的修士,数着她嘴里吃了几口,永远地败坏了人的胃口。

那时候罗丝脸上总是挂着一种冷淡的神情,自顾自地切着盘里的野鸭,不殷勤,也不主动向卡尔说话,偶尔她母亲半强迫性地问她什么,她才会说上半句。

卡尔的父亲内森·霍克利和她的母亲鲁斯·迪威特·布克特是餐桌主要的交谈对象,议论着孩子的婚事,他们又十分合不来,什么话题谈起来都很勉强。卡尔·霍克利的父亲,这位匹兹堡钢铁大亨是那种美国典型的新兴富人,腰缠万贯,豪横自傲,除了手中的资本什么也不相信,认为自己的成功与强大是理所当然,讲话的口气无礼到显得粗鲁。布克特夫人又过于含蓄端着,他们这个阶级习惯于在无礼前喜怒不形于色,顶多用幽默的讽刺回击过去,被别人的粗鲁逼到大动肝火的地步是可笑的,但是她高妙的讽刺时常无法为霍克利先生所理解,不由得心力交瘁。

布克特夫人在谈话的间隙,举起酒杯向女儿说:“亲爱的,去那里坐着给我们弹几支钢琴曲好吗?”于是罗丝的脸上出现一种愕然的表情,像巴兰的驴子被逼着开口,所说却只能违心,她慢吞吞地说:“好的。”那时的局面,她并不是不懂。就像待价而沽的商品,商人急于将她的所有优点展示出来,展示她过去十六年良好的教养,价格昂贵的家庭教师,花费不菲的寄宿女校……父亲死后,她母亲背负着累累债务,除了血统和头衔,她们几乎一无所有,于是她母亲急切地渴望靠婚姻解决这迫在眉睫的债务问题,她已经被讨债人侵扰得不堪其忧。

罗丝坐到钢琴面前,背挺得很直,晚装给腰部勾勒出两道优美而纤细的线条,随着手部的动作而动,她开始弹的是《克拉里》里的“家,甜蜜的家”,接着是《弄臣》里的《La donnaèmobile》,然后是萨利文的《皮纳福号军舰》,最后是《当爱情死去的时候》,天花板顶部三枝形吊灯好像散射出扇形的灯光,专注地打在她洁白的侧脸上,衬得她像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女孩们学习钢琴,总是为了陶冶性情,打发时间,而不是为了让她们去扬名立万,但卡尔也忍不住承认,她坐在那里弹琴的瞬间,有一种艺术家的气质,他简直忍不住给她颁一顶王冠。她弹得非常好,以至于霍克利先生都挑剔不了什么,要知道,他是一个喜欢端着酒杯骂钢琴师“臭要饭的叫花子”的人,不相信艺术,贬低艺术,他相信世界上有一两个真正的艺术家,其他的则都是骗子与乞讨者,他这时不知道是出于给面子,还是衷心地说:“很好,很好,女孩有自己的技艺是很好的,对性情的培养和打发时间都很好,她还学过什么吗?”

布克特夫人淡淡地说:“女孩们该会的一切,她都会的,并且我总是严格地要求她,只是会而不能精通,是毫无意义的,不仅要做得好,而且要比谁做得都好。”霍克利先生哈哈大笑起来,说:“这一点是不谋而合的!我对我的孩子,也总是希望他是最好的,拥有最好的!布克特夫人,你是否愿意吃完了饭,咱们在府邸周围的小路散一下步,消化消化?”他站起来,挺露出发家之后越来越难以控制的体型,那是酒、馅饼、点心不停造就的。

两位家长在小径前方走着,罗丝和卡尔跟在他们身后,像一对温驯的鹌鹑。其实布克特夫人既希望两个孩子能突然悄无声息地消失,踅到某条幽径里去增进感情,又害怕他们做出不得体的举动——她一向是阃令森严的。她和霍克利先生在前方交流着一些宗教、教育问题,刚开始说穷人的教育权,然后谈论到信仰问题。

罗丝并没有说话的打算,卡尔便说:“你平时还有什么别的爱好吗,除了练琴。”她便抬起眼皮看着卡尔,好像觉得他说了一件顶奇怪的事,她淡淡地说:“钢琴怎么会是我的爱好?”

“你弹得那么好,不是爱好是什么?”卡尔更奇怪,下意识反问。

罗丝说:“那是我应行的义务。人们都那么做的就是义务,我这个阶层女孩子会做的一切都是我的义务,比如织花边,做刺绣,双人舞。”刺绣、编织、针线活无穷无尽,那是所有女人的义务,她已经不用像家境普通的女人那样反复缝补改衣了,然而小的东西、帕子、内衣仍旧无法逃离,这个过程并不是完全无聊的,至少很小的时候从不会捏针线到逐渐进步那个过程是有意义的,有趣的,但是到了一定的境界,事情变得难以忍受,自己既不会再进步,所做的事情也毫无意义,无法从烦臃的琐碎中逃离出来,义务变得令人厌烦。

“那你倒是说说你真正的爱好。”卡尔说。

“我喜欢美术,不是几幅淡水彩画就可以打发的,同样喜欢骑马,不管是怎样的马。一切的新事物,我都喜欢去接触,尝试。”她的眼睛里闪过一种异质的光彩。卡尔轻嗤:“这些小爱好?喜欢怎样的画都可以买来,骑马的话,将来你来美国,什么汗血宝马都不是问题。”然而她脸上并没有露出微笑,还是一种无动于衷,好像漠不关己的表情。并没被他的话讨好到一星半点。她是一个难于取悦的女人,卡尔如此断定。

他们听到布克特夫人和霍克利先生在聊穷人的信仰,布克特夫人说:“现在已经是非常讨厌的时候了,我们安息日准时到教堂去,因为我们在教堂里有厢席,那些人抱怨挡住了他们的视线,甚至去和牧师不停的反对这天经地义的事……我实在是难以忍受。道德沦丧,风气败坏已经到这种无法忍耐的地步了。”过去说福音是为穷人传道的,“骆驼穿过针的眼,比财主进神的国还容易”,然而如今,福音好像主要是为了富人传道了。

卡尔听了布克特夫人的遭遇,觉得好笑,低头向罗丝说:“真是好笑,那些抱怨的人为何自己不买一个厢席?再不然,自己在家里修一个家庭小教堂不更简单吗,在教堂的事上抱怨不休令人羞愧。”

这话惊到了她,无异于往堑壕里投了颗手榴弹那样惹起惊雷,她讶异于他的不食人间烟火,又觉得荒唐得好笑。他一整天没见过她露出笑容,此刻她竟然笑了,卡尔暗自得意自己说对了话,暗合了这对母女遭屈的心坎。罗丝笑完才说:“我才发现的,你有点像威廉·皮特首相。”他问:“老威廉还是小威廉?”她其实有点惊异于这个美国人能把老威廉和小威廉分开。

她说:“小的。”他好像对小威廉·布特还算满意,怡然自若地点了点头,她想讽刺的却是小威廉那句劝群众不要吃面包,要多吃肉的名言,没想到他却误以为这是一句夸奖,她又被这美国人逗笑了,唇角犹如受到某种向上的力而弯起。他没想到她会这么开心,忍不住看向了她,她的眼睛里盛放着百颗?动的星,因为笑而跃动着,卡尔的眼皮好像被紫色的爱懒花汁液刺了一下,他不自在地收回了眼神,挪开的视线像是要去寻女贞花作解药。她突然开口说:“我刚发现你有幽默的潜力。”然后,她一直微笑着,笑得非常开心,他又情不自禁转过头来注视着她,对视的时刻,鲸鱼都游过三哩路了。她的眼睛里有如此明亮的光芒,犹如钻石的火彩,那里面蕴含的东西透过心灵的窗户被笑意滤出来,他被那双眼睛迷住了,但又感到害怕。

就像伏伦斯基头次见福禄福禄,看到它那突出、闪亮的眼睛,便为它的“血质”与“纯种”所吸引,他那时也像那匹马般,想要踏踏脚,咬咬嘴唇,感到又害怕,又兴奋。后来历数人生,那样震颤只在见安娜时相同,他初见她,便在那明亮的眼睛中看到某种“异质”的光,那光芒令他血涌上心头,令他又害怕,又兴奋,那之中肯定蕴含着某种魔鬼般的,残酷的东西,才令他的肩胛骨那样震动,因为再次感知那余韵,唯有在太平间见到安娜尸体,看到她那凝固的表情。那死亡中,他提取了最后的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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