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贰:一场寂寞凭谁诉
长生诀:长生蛊
拾叁:一场寂寞凭谁诉
除了要避着旁人,念尘似乎还想带霖若多逛几处,两人慢慢悠悠地路过了不少灯火熹微却雅致的园子。
霖若忽地闻到沁人心脾的清甜香气,便停了脚往那稀疏的篱笆缝间望:“似乎有栀子和茉莉的香味,敢问殿下这是何处?”
念尘也停下来,四下看了一圈答:“这是韺华出嫁前的居所,她喜欢这些花。从前底下人打理得勤,如今却只是放任这些花一味地疯长,远远闻着还好,走近了闻也呛得慌。”
霖若记得,韺华公主是今上最小的女儿,去岁小满刚嫁与皇后的小侄子,顺口便问了:“那如今……”
念尘轻声嗤笑:“她如今嫁得如意郎君,也不必再回宫中,打不打理都一样。”
霖若只道他是想起了韶华,便不再多言。
念尘也确实想起了韶华,只是内心实在五味杂陈。
“你与你二位兄长亲近吗?”
霖若被问得有些懵,但很快笑起来:“二位哥哥待臣女极好。”
“比之二公主如何?”念尘又问。
霖若先是愣了一下,垂眸思索片刻,抬眼望向他道:“二姐姐被母妃管教得严,自小便难得出内院与我们一处玩耍。诚然我不是二位哥哥的至亲骨血,但兄妹自小长在一处,亲疏与否也不仅仅是靠血脉维系的。”
念尘注意到她无意中改了自称,迎着她那怯怯而坚定的目光慢慢笑了起来:“是了,不是胞妹又如何……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总不是假的。”
霖若不明白他眼中为何闪过一丝诡异的疯诞,轻声道:“殿下说得是,还是应当差人来修缮一番,也好叫韺华公主归宁时开心些。”
念尘点头,只望着她笑。
霖若羞赧地挪动脚步:“不知此处离殿下说的西南偏门还有多远?耽误殿下这样久实在失礼了。”
“不远了。”念尘向前远望道,“我倒希望再耽搁久些——或者一直耽搁下去,总好过面对之后的事。”他说着目光又回到她的脸上,轻声道,“三公主若要笑我是个只会逃避的懦夫,我亦无可反驳,因为我确实害怕。”
他伸出手来给她看,果然两只手都在微微颤抖着。
霖若茫然地摇了摇头:“虽不知殿下所言何事,但人在世间行走,总有让五内惶惶不安之事。殿下既觉惶遽,心生退避之意又怎会被视为懦夫?我父兄征战沙场,数入炼狱修罗之境,又还能有何等惨状能叫他二人惧怕?待鸣金返京后,我却时常听见长兄深夜哀嚎,哀惧惊怒,直至声嘶力竭方休……”
见念尘面色渐渐变冷,霖若忽觉失语,忙以手覆唇慌道:“臣女僭越。”
念尘也一惊,看到面前妙人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失神露出了本心,便轻轻把她那只手拿开,含笑望着她渐渐变红的脸柔声道:“如何僭越?你父兄确是如今常中少有的英杰,且你长兄本就少年英雄,他都有惧怕之时,我不愿面对二三事自然不必心生愧疚了。”
霖若只盯着被他轻轻捉在手里的那截手腕,红着脸不敢言语。他的手温暖而粗糙,几处厚茧摩挲在她的皮肤上痒酥酥的——她知道那是和彦靖一样多年习武才有的茧,可她记得传闻中七皇子修文治学为主,虽如寻常宗室公卿一般身佩名剑,却不曾听过他武艺精湛之语,可南王府宴席间那支剑舞又动人心魄……
念尘的指尖触到她的脉动越来越快,隐隐间还有细微而杂乱的弹动,饶是早就知道她有长生蛊,如今真摸到了这样奇异的脉象还是觉得惊讶。可他面上却不显露出来,只笑着用另一只手把她鬓角散落拂面的发丝轻轻拨开,不慎碰到她的脸时又惊艳于那一触轻软柔腻,呆立了片刻,甚至没发觉被吓到的她飞快地把手腕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念尘缓过神来,看她目光躲闪着红脸不语,只道:“抱歉,实在是我唐突。”
霖若仍旧不发一语,垂下眼眸点了点头,两人便继续往城门走。
直到看见那冷清简素的偏门了,念尘才转身正色唤她:“三公主。”
霖若停下脚步,手里绞着帕子轻轻应了一声。
“方才我并非有意轻薄。”念尘叹了口气道,“今夜我实在戚戚不安,可有幸得三公主妙语解颐,只言片语间叫我豁然开朗,我却是飘飘然有些忘形,不想竟有如此失礼之举。”
霖若抬起眼看他,半晌忽地愀然一笑:“殿下方才不过只是碰了一下,想想其实是臣女小题大做了。现在看来是王府里娇养的花,日后只身行于莽中又如何少得了抛头露面,不过逐水飘零教人任意采撷。”
念尘盯着她那泛红的鼻尖,生出些陌生的心绪,茫然不知为何。
她要去蔚山的事似乎不该说与外人听——霖若又觉失言,忙笑起来:“与殿下说这些于礼不合,多谢殿下指路,臣女这便回府了。”
念尘便道:“既如此,三公主在此处稍候,我让车送你回府。”言讫走上前把腰牌解下来给侍卫,“劳你去把我府上马车唤来,应当在往日停靠处,不会太远。”
侍卫领命离开,不多时又回来了,身后哒哒地跟着马车。
念尘笑着给了他一块碎银,笑道:“多谢,劳你二人回避一下,那位小姐面纱掉了多有不便,这才从这偏门离开。”
侍卫二人闻言自然不敢往他身后多看,行了礼后便转身面壁站得笔直。
念尘又示意车夫闭眼,这才回头把手递给霖若:“他们自不会看,但今夜宫禁松散,难保没有旁人闯入,三公主若要遮脸请便,要是看不清路只搭着我就好。”
霖若一只手扯了纱袖遮住脸,另一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腕上:“多谢殿下。”
地面隔了袖子模模糊糊看不清,念尘侧头看她走得迟疑,轻轻转腕把她的手攥住,柔声道:“你大可放心,我带你过去。”
霖若心中又是一颤,面上作烧却不再拘谨,点头又道了句谢。
“其实若三公主不愿意,即便日后当真要行于莽中,也不必抛头露面。我于莽中闯荡数年,深知莽中人豪爽不拘,任何人行走其中皆能找到自己的一方天地,行立坐卧只随心所欲便好,不必事事顾虑他人。”念尘又道,“这世间如三公主这般良善纯然之人实不多见,故而我希望你事事皆能顺心而行。”
霖若动容道:“多谢殿下宽慰。”
念尘打开车门,牵着她走上梯子。
霖若冲他笑了笑,轻轻把手收回来。
马车渐行渐远,直到再没了影,直到御书房的传令使不知从何而来立在身边,念尘才发觉自己竟痴立良久。
“殿下。”使者见念尘终于回过神来,这才作揖禀道,“陛下请您一叙。”
念尘身子一凛,见是自己人,这才卸了力,淡淡笑道:“有劳通传,这便随您去。”
念尘又一次踏上这冰凉的石阶,佳人相伴带来的片刻安宁早已烟消云散,眼前满是湍洛最后的模样。
“你我之间其实并无生死恩怨。”
她接下他那一掌时如此淡然,甚至并无半分迟疑。
鞋尖踢到了一颗翠珠,珠子清脆利落地滚到了一旁,念尘垂头看了一会儿,走上前弯腰拾了起来。
“殿下。”有人唤他,声音疲倦而温和。传令使对来人行礼后自觉地挪步走到一旁。
念尘便抬头,见是南昕王,虽觉惊讶却不意外,拱手行礼道:“昕王叔。”
南昕王的确憔悴得很,那双曾惹得无数闺阁中人启帘偷望的桃花眼此刻竟现出些许倦态。他身上是不合礼制的湖蓝绉纱罩袍,大约是接到急诏,片刻不停便赶来了。此时他站在念尘面前,目光悲切而怜悯地望着他,数度要开口却又忍住了。
念尘只低着头默默等他说话。
“陛下在等着您。”南昕王终究是开口了,声音微颤,“殿下,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多年来臣常于暗处照看殿下,往后亦会如此,若殿下有何吩咐,臣自当效犬马之劳。”
念尘愣神道:“昕王叔所说……”
南昕王面露恨意,但仅仅只有一瞬,连直勾勾盯着他的念尘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花眼错看了。他再开口时仍旧是那副悲悯的样子:“臣言尽于此,殿下且去吧。”
念尘虽不解,却还是只得行礼目送他离开,心中却总在想着先前游历莽中听闻的一些旧事。
南宫翊安年轻时冲动直爽,和阴鸷沉着的太子宇文桓在性子上互补,故二人成为挚友,几乎形影不离——时人常以晋时潘岳夏侯湛比之,称为“连璧”。只是在某一时因某一事,南宫翊安褪去那直来直去的性子,亦不再流连俗事,安心娶了王妃,在南晟王薨后安然受封,成为又一掌管兵权的南宫氏王。
传令使见念尘神思不定,便又出声道:“殿下请。”
念尘转过身来,细细打量着那殿门,忽地冲传令使凄然一笑:“幼时我曾与辕麾一同在殿中嬉闹,不慎毁了一盆父皇视若珍宝的瑞香,却不当回事便逃了出去。后来父皇觉察,把我二人叫进去,辕麾为护我先进了殿里,我在外边听着父皇如何大发雷霆,只觉胆战心惊——此刻我心亦如此,只是里头再没有正在挨骂的辕麾了。”
传令使虽是念尘的眼线,却不知萦雪阁当日谋划之事,只叹道:“可怜太子下落不明,朝中却有谣传说太子战败是殿下手笔,殿下仁厚,怎会做出这样的事?”
念尘默默良久,终是往殿中走去:“有劳带路 。”
许久不在御书房正殿和献帝一起议事,念尘踏着柔软坚实的地毯,恍恍然竟有旧日重现之感。
方才献帝与南昕王的会面必然不快,殿中一片狼藉。书案上的物事被扫落在地,连烛台都推倒了几盏,红烛泪凝在黑石台阶上,被熹微的烛光映得像血。
目光一触及献帝的脸,念尘便火燎般猛地一震。他形容颓败,面色苍白,如此生无可恋的神情,念尘只记得曾在行将离世的青州流民面上出现。
“你见归卿出去了罢。”献帝颓然坐在石阶上,手里松松地握着一把寒光四溢的长剑,“他神色如何?”
“昕王叔对儿臣很是怜悯。”念尘出声道。
“怜悯……怜爱,你如何分得清?”献帝这话也不知是说与谁听的,仰首叹了口气,又道,“这样也好,有了岳丈的支持,届时你得手也容易些,不是吗?”
念尘闻言眉头紧皱,并不答话。
献帝看过来:“南宫家的那个小女儿,你不是方才还带她有说有笑地游园了么?分明你生母片刻之前才过世,竟有心于儿女情·事上,你倒真在莽中沾回了那些混帐气来。”
念尘闻言便跪下来:“儿臣十数年无人教养,今旦夕间却多出一位生母,并无实感,实在不知该如何尽孝。”
“好,好。”献帝只冷笑着点头,“你这眼线遍布天下的萦雪阁主,对自己的事果真竟懵然不知?如今你知晓了,可发觉自己当年因为韶华和亲而抛弃朝堂之事是何等愚蠢?”
“我与韶华一同长大,总有情分在,何况她母亲……”
献帝又冷笑一声:“那个贱婢教唆你了罢,说她是湍洛害死的。你也就这么轻易叫那婢子蒙蔽了,一直恨我、恨湍洛?”
这话和芸妃生前所说一样,念尘听了只觉心中痛楚愧疚又添了几分,咬牙道:“稚子年幼无知,又从来无人告知真相,如何分辨孰是孰非?况儿臣自记事起便认清妃为母,自然不疑有他。父皇若是一早便觉其非善类,又为何要将儿臣交予她?”
献帝一时语塞,把剑哐啷一声扔在地上,站起来背过身去慢慢走到窗边。
“你起来吧。”
念尘并未照做。
献帝便又叹道:“你是我心爱之人的孩子,自然是我最寄厚望的孩子,可谁想如今你我竟已反目至此。”
“那些刺客从未得手,父皇大约深以为憾罢。”念尘轻声哼了一句,“爱人之子,最寄厚望……那又如何,忤逆君上便必要横死街头。”
献帝猛地回头:“你倒真以为那些人是我派去的?”
念尘攥紧拳头,双目仍旧死死盯着地面:“又能有何人胆大如斯,敢在天子脚下行刺?”
献帝面色凄凉地回了一大段话,却答非所问:“我回京继位之时她早已与我长诀,自然不会告诉我她已有孕在身,你是一年后由她房中侍女带入梁京。我心知湍洛恨极了我,自然不会入宫为妃,便想既是她亲信带你来,大约也是她的意思,便给这侍女名位,让她做你母亲。没成想这贱婢背主忘恩,对湍洛心怀怨恨,竟行诅咒之事……”献帝说着,苦笑了一声,“那婢子也是给我下药,扮作湍洛与我亲近才能得个女儿。这样出生的琴絮能得远嫁和亲已是最好归宿,我怎知你会因此事与我反目——你自幼聪颖,像极了湍洛,我如何能不偏爱?”
念尘听了只觉心惊,并不答话,献帝便兀自又道:“你若是由她教养长大,又该是何模样?可她那样冷情,你又会比现在这副铁石心肠好多少?”
念尘想起那一幕闪回里翩翩从树上飘下来的身影,又想起霖若先前描述蔚山竹海的模样,终于抬起头来,目光散散地铺向前方不知何处,声音不再僵硬死板:“都是父母一方带着怨恨而生的孩子,我与琴絮又有何分别?”
献帝不答,侧过头去看窗外灯火明黄、人头攒动的宫道,忽地出声:“梁京夜景,终是不如金陵。可惜时移世易,故人凋敝,金陵亦再非王土了。一念之差,一生之过。我如今孤家寡人,寂寞如斯。”
“既是舍弃心中所爱得到的天下,为何要白白见到它四分五裂成如今模样?”念尘想起慕容家的下场,又问道,“既是昔年旧友,亲近故人,又为何要下旨诛杀抄家?”
这样大逆不道的诘问却没引得献帝勃然大怒,他只是淡淡地回头看着念尘:“长安星云祠在先帝时便早已凋敝,我听闻你曾暗中助北冥族人修缮此地——你可信命数一说?”
念尘心知这些事都瞒不过他,只道:“可信其有,可信其无。”
“我信。”
“所以父皇是认为我朝气数已尽?可……”
献帝垂首笑起来:“我年少时亦如你一般,总有自诩之心,以为乱世将止于我手。我九死一生扳倒前太子,荡平朝中阻碍,终于继承大统,却发觉我朝失人心已久。一朝一国失了人和,有天时地利又如何?”
“那是因为苛税重负……”
“百十年来苛税重负早已磨灭了人心,民间早已不再信任朝廷。”献帝叹道,“有了莽中各派为他们信大义于天下,又有何人稀罕朝廷施恩?我早年只晓得钻研如何施政能得民心归顺,再来不及在莽中树威立信,无力回天便是如此。这些年我作为便是成为庸政亦是抬举了,可我自有我的道理。百年后史书工笔,我不过如我父皇一般倒行逆施、残害忠良,再兼不敌贼寇、丧权辱国,昏聩无能,世所罕见,实乃建国而来最最无能之帝王也。”献帝望着他笑,“可你与我不同,萦雪阁根基稳固,竟可以与朝师较量,刺杀太子。他日再胜锦庄,天下一统,自可成也。”
念尘立刻伏身:“父皇明察,太子下落不明一事实与儿臣无干。”
“可伏击朝师一事确是你所为罢。”献帝又笑,“辕麾聪明不及你,仁德却胜你百倍,我亦曾认真想过,若你行走莽中遭遇不测,叫他来坐这九五之尊,却也当得起。”
念尘咬唇道:“金陵一事本为绝密,父皇如何知晓?”
献帝俯身去把那柄剑拾起,慢慢地收回剑鞘中,寒光凛凛然一闪而过。
他开口,又是答非所问:“我并不想治你的罪,无论是太子、太子妃,还是芸妃——若当真桩桩件件计较起来,便是将你五马分尸犹嫌不足——可你到底是她的孩子。”
“谢父皇开赦。”
献帝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话空空荡荡回响于殿中:
“死太便宜如你我这般恶贯满盈之人。”
念尘是在茫然恍惚中回到府邸的。文甫早已在书房等候,见念尘推门便迎上来道:“阁主,朱玄已抵京,我让他二人在阁中别院休整,明日再面见阁主详谈。”
念尘白着一张脸,手指不断摩挲着掌心那枚细小的翠珠,只轻轻回了个“好。”
文甫担忧地看着他:“今日事多,阁主切勿多思才好。”
念尘又道了一声“好”,却忽地停了下来:“斐伭,我总觉得不对。”
“阁主所言何事?”
念尘的手汗津津地快要捏不住那枚珠子,于是神经质地在袖口擦了又擦,嘴唇哆嗦着道:“是了,太子、太子妃、芸妃……他若桩桩件件都知晓,却为何偏偏不提那人?”
文甫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他,待要开口细问,只听见念尘猛吸一口气,接着竟弯下腰噗地喷出一口血来:“阁主!”
念尘伸手在唇边一抹,那鲜红的颜色在烛火映照下如此眩目。
他在那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觉得真相如夏日飘于林间的蛛网难以捕捉,脑中一片混沌难平,一个人就这么瘫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