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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陆:新鬼烦冤旧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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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诀:长生蛊

拾陆:新鬼烦冤旧鬼哭

中元节大早,鸟语袭人。

念尘惊醒,心跳个不停。

做了什么梦已经不记得,只晓得梦里被吓得不轻。

这几日为他调理的胡御医年逾花甲,腿脚已不灵便,坐在椅子上等着诊脉,见念尘猛地坐起来掀开帐幔,便颤巍巍站起来:“殿下醒了,老臣照例来请脉。”

念尘闻言,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道:“辛苦胡老,这样早便候着,是晚辈惫懒了。”

胡御医笑了笑:“殿下折煞老臣,若殿下守点礼教,未在七夕夜病倒后大醉三日,也不至于要这把老枯骨奉旨日日来为殿下探病。今夏苦热,老臣不敢日中出行,便只好趁毒日未醒来叨扰殿下了。”

念尘知道胡御医一向喜欢辕麾仁厚,当然对自己不会太客气,又尊他年事已高且医德出众,便也不去理会他笑里藏刀的言语,又拿袖口擦了擦额前的冷汗。

“看殿下冷汗涔涔,面色惶遽,可是做了噩梦了?”胡御医看他实在难受,这才拎着医箱慢慢走到床边探查片刻,捋着雪白的胡须道,“那便等殿下平缓下来再诊脉罢。”

念尘点点头:“来人,给胡老加些茶水,再添张软椅。”

胡御医也不客气,抻开腿来往软椅上一坐,一口两口地呷起茶来。

“今日比前些日子凉快些。”念尘轻声搭起话来。

胡御医“嗯”了一声,往窗外探了探头道:“殿下院中树木繁多,就是少了些时令的花。”

念尘也看向窗外,道:“我分府后便出京游历,一年也难回几趟,没什么心思在这上面,便耽搁了。”

胡御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老臣只是在说花,并没有旁的意思。”

念尘更觉得奇怪,盯着他道:“难道胡老觉得晚辈意有所指?”

胡御医又捋了捋胡须:“罢了,话不投机半句多。”

念尘是由衷喜欢这小老儿不虚与委蛇的性子,也不恼,领会了他尴尬的原因后,等他又喝完一杯茶才又出声道:“胡老知道蔚山维心阁吗?”

胡御医这次露出了更奇怪的神色,但小心翼翼地看了他好几眼才点头道:“自然,维心阁清慧之地,不似当朝太医院尸位素餐,更担得起医家圣地之称。”

念尘便点头:“那胡老以为将来若能常莽一统,将维心阁医士邀入朝中,是否良策?”

胡御医登时黑下脸来,冷笑一声:“原来殿下想问的只是这个。恕老臣直言,天下医者若不忘从医之本心,皆以救死扶伤为荣,功名利禄不过浮云尔,谁愿意在如今太医院这腐浊的臭水里扑腾?”他说着又轻轻把拂在唇上的白须吹开,定定望着念尘道,“何况今上康健,太子亦未明确身殁,将来如何还不必殿下做主,殚精竭虑地要把维心阁那些清净医者拉进泥淖之中。”

念尘无奈地笑着安慰道:“胡老让我冷静平缓,自己却要生这样大的气,何苦来?晚辈不过随口一说而已,行于莽中多年,确实有些太不忌讳了。”

胡御医瞪眼道:“还不是要怪殿下问的问题,简直是在这张老脸上拍巴掌!”

念尘便道:“也是胡老先前说我这院子里缺了花,我才……”

他想了想觉得哪里不对,便止了话头。

可胡御医似乎猜到了,面露愁容,连眉间的川字都深了几分,低声道:“前车之鉴便在眼前,殿下倒是看不见啊。”

念尘这才想起他刚才念叨自己病后醉酒时,还特地责备了他不守礼教,定定地看着他道:“怪道父皇这样信任胡老。”

胡御医倒是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从医箱里取出诊脉用的布枕,示意念尘把手腕搁在上边。就绪后,他一手捻着花白胡须,一手两指轻按在念尘脉上,皱起眉,良久舒眉松手。

“今日中元,我当去天宝寺谒灵。”念尘又道,“不知可否成行?”

“别的无大碍,只是殿下肝脉骛暴急乱,乃惊骇肝病,因惊而然。此征这几日皆有,老臣也通报几次,只是今日特为尤甚。”

念尘点点头:“昨夜魇了,不记得梦中见了什么,只是惊惶得紧。”

“肝脉急乱也无甚,一时气逆而已,通则无喑。同前几日一般再吃几剂四逆散就好。”

“那便可出了门罢。”

胡御医收起布枕:“殿下忧思颇深,病中虚弱,通体阴气较常人更重些。而中元百鬼夜行,阴气横溢,还是戴上些护符小心为妙。”

念尘见这小老儿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些话有些荒唐,便揶揄道:“我倒不知胡老苦修医术外还是占卦驱邪的好手。”冲他伸出手,“既如此,胡老可有什么灵符借晚辈一用?”

胡御医回头瞪他一眼:“没有!”

念尘便收回手来:“天宝寺香火旺盛,自有神佛庇佑。何况我今日所谒,皆是骨肉至亲,纵是哀极而泣,阴盛体虚,亦没理由担心被怨魂缠身。”

胡御医闻言倒扬起眉笑着重复他的话:“骨肉至亲,哀极而泣?”说着捻着胡子仰头大笑起来,“老臣侍奉三代帝王,宫中勾心斗角的事遇多了,这般猫哭耗子的事倒是难得一见——可惜此身老朽不堪暑热,否则真想今夜于天宝寺一观。”

这次的奚落确确实实戳中了念尘痛处,他心中虽已惊涛骇浪,面上却仍旧波澜不惊,只望着胡御医微笑。

胡御医见他这般泰然自若倒也有几分欣赏,便补充道:“老臣昔年曾受芸妃娘娘关照,又喜欢太子仁厚,故而太子妃与娘娘仙去后,老臣自觉蹊跷,暗地里探查一二,虽仍有许多不解之处,却到底知道太子妃死于一种急性秘毒,而芸妃娘娘是缓毒,且皆出自西南五毒。殿下身为萦雪阁主果真手眼通天,连西南密医也掌控在手。”他说着,目光如冰棱刺向念尘,“陛下亦猜到是什么人做的,但不忍惩办,所以叫老臣点到为止,不必再深入追查。”

“便是深入追查也查不到蛛丝马迹,胡老年事已高还是不要折腾了,父皇这是心疼您。”念尘温和地微笑道,“胡老想说什么便直说,我在莽中闯荡数年,早已习惯开门见山。”

“老臣和盘托出也不过是想验证心中猜测。殿下放心,胡老儿向来守口如瓶,何况只要陛下不追究,殿下所为便决计不会东窗事发。老臣受恩而无计以报,已修书一封面呈于陛下,只求告老还乡。”胡御医整理好医箱,和蔼一笑,“总言之,殿下魇而不知所梦为何物,恐是鬼怨作祟。近日新鬼加积年旧鬼,怨念颇深。并非老朽危言耸听,今夜出行还是小心为上。”

念尘笑道:“多谢胡老宽解,我从来敬鬼神而远之,想来鬼神亦如是。”

胡太医笑了笑,不置可否,起身告退。

待他走后,念尘终于收起笑,紧紧攥拳。

“新鬼旧鬼之怨么……”

虽想斥之可笑,但想一想这来得蹊跷又缠绵不去的急病,再回想昨夜魇中痛苦绝望而惊吓恐惧的种种感受,念尘还是不由哆嗦了一下。

今年中元王府祭祖冷冷清清:彦靖从北地捎来书信,尽言练兵事忙,难有归期;彦昶则因叶居所谓闹鬼之事将计就计,言托自己阴气缠绕是为不祥,会冲撞先祖,故而闭门不出;月樨仍在禁足,南王妃说她近日顽劣无状,入祠堂定会叫祖宗蒙羞,不许祭祖;而因为有狄戎血脉,无论是清明、中元还是年关,王府祭祖向来不带霖若。

眼下霖若换好齐衰,落饰散发,坐在院子里等南昕王差人来叫她出门。

眉心看今日风力不小,怕霖若的头发被风吹乱,便拿来麻布绳,把那乌云缎一般的长发松松地编了辫子束在身后。对着她左瞧右瞧,把鬓角的碎发理了理,才把苴绖给她戴上。

“这衣裳硌得慌吧?”眉心摸了摸袖口的布料。

霖若淡然道:“只关节处有些磨人,尚可。”她说着叹了口气,“好歹是熟麻布,那生麻布更是硌人,天下不还是有人要穿……身穿麻衣草鞋也总好过那些出入无完裙的。”

眉心点了点头,也怅然叹了一声:“可惜我那时没机会为双亲服丧,不知丧服穿着是何种感觉。”

霖若目光涣散地投向面前的紫藤架子,轻声道:“我那时也没机会为娘亲戴孝……‘狄戎不配以中原之礼相待’,他们是这样说的。”

“中原之礼?而今礼崩乐坏,天下究竟有多少人会真正为双亲着斩衰守孝三年?不过借口罢了。”

“是啊……”霖若喃喃道,“便是有救命再造之恩的师父,我也仅仅只有今日谒灵时能穿上齐衰做做样子……”

眉心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便兀自把一小瓶活血油放进霖若袖袋中。霖若觉察,垂首一看,冲她笑了笑:“难为你细心。”

这时南昕王的人来知会霖若一刻钟后出门,眉心应了下来,转身问霖若道:“公主可要趁这个时候去看看碧姐姐?”

霖若摇头道:“罢了,有二哥哥陪着她,没有我什么事了。”她迟疑了一下,又道,“烦你再给我拿一瓶活络油,我去看看二姐姐。”

眉心手脚麻利地照办,又提醒她道:“昨日公主与王爷一同回府让王妃知道了,今日守在院子外的婆子多了,公主小心些,不知道他们藏了怎样的祸心呢。”

霖若嗤笑一声:“若我这等容容易易便叫她们防住了,那可真是对不起师父传的身法,亦无颜去维心阁继任了。”

她说着纵身一跃,消失在爬满藤蔓的院墙边。

王府里各位少王公主都分住一处,德馆、叶居、甄苑、静园,各在王府中院四角。霖若绕去德馆看了一眼,彦靖常年不归,居所常年空置,却也有人将园中清溪茂竹打理得井井有条,忽地想起七夕夜所见韺华公主昔年居所,纵是繁华满园,无人打理亦是颓败了下去。她便想到自己的静园,她在时尚且只有一个碧落会主动去给那些花木培土剪枝,往后她走了,该更是无人问津了。也许那些芬芳清幽的兰草会像韺华公主的栀子和茉莉一般疯长,兰香亦会变得如七皇子所说,走近了闻便呛得慌。

霖若忽地又想起来,七皇子的养母芸妃娘娘也过身不久,尾七未过,应当还在天宝寺停奉。她本已打定主意在为师父谒灵后去给娘亲添油祭拜,不若完事后也为这位娘娘添油加奉,既替师父祭拜她曾多次提及的昔年密友,也算报些几次受助于七皇子的恩。

思索间已然越过了甄苑的院墙,霖若轻轻落在那片牡丹圃中。花开时节早已过去,这些从南王妃那片园子里移栽过来的牡丹疏于打理,竟也有些颓败了,倒是旁边花圃中的蔷薇开得热烈,姹紫嫣红地吸引了不少凤蝶翩跹。

月樨确实喜欢所有明艳夺目的花,也确实将侍花弄草当作消遣,也许是这些日子禁足无心理睬这些花儿。甄苑里最大的那片四季圃里的虞美人和秋海棠也无精打采,只有玉茶和芍药还算精神些。玉茶算树木,原本也不怎么需要人费力气,清明时节不管它,还乐得见那些玉雪可爱的茶耳肥嘟嘟地冒出来。月樨会差人往各处送一些当日新摘的茶耳,后来知道霖若特别喜欢,送来的便基本都是挑选过的茶耳,肥厚雪白,又脆又甜。

霖若正想着,听得月樨的声音传来:“若儿怎么来了?”

闻言循声望去,便见月樨身着浅鹅黄纱裙,立于那棵巨大的月桂树下扎的秋千,高高低低轻轻荡着,没有华饰浓妆,那乌长的青丝轻飘飘地与裙裾翻飞于空中,清灵毓秀竟有几分嫦娥的味道。

“我想来看看姐姐。”霖若说着,指了指面前的芍药,“姐姐的芍药养得比那些牡丹好。”

月樨便轻声笑起来:“你偷偷出来,只是为了找我说我的花?我虽困于室内,对外面的天气倒也略知一二。你这身齐衰是为程先生穿的罢?要是叫母妃的那些婆子发现了,更要为难你了。”

她说着轻盈地从秋千上一跃而下,简素的银羽钿缀在发间盈盈地反着光,霖若觉得眼下的月樨与往常判若两人,却也美极。

月樨见霖若看着自己不说话,又笑道:“牡丹是母妃喜欢的,可我偏生更喜欢芍药,她便嘲笑我小家子气,也逼着我喜欢牡丹。人前我装装样子也就罢了,自己园中花若再不能自己做主,那我真就如人言那般,不过是母妃照自己喜好捏的泥人罢了,和夜市摊贩上的摩和乐又有什么区别?”

霖若自七夕那夜便看出月樨对南王妃有诸多不满,只叹了口气,把袖袋中的活络油拿出来,上前递给她道:“听闻这些日子姐姐每夜都要跪经两个时辰,这是维心阁招牌的活络油,姐姐每日用它把淤血揉开,可免于痛楚肿胀。”

月樨接过来,忽地笑了一下:“也是,日日跪那么久,若留下些消不掉的瘀痕,她又要说白璧微瑕如何能成为国母云云……做她的女儿真是可怜。”

她说着拉住霖若的手道:“若说我先前想与你争言兮,也不过是为了反抗母妃。她拿我当未来国母教养,我便偏生不愿让她如意。那时能接触到的外男,也只有时常来教你弹琴的言兮,我因着那样幼稚的原因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心悦于他,可听了他与那舞姬的艳闻后,我也并不难过。”她伸手摸了摸霖若的脸,叹道,“而你那时伤心到连琴也摔了,我便知道自己并不是真的有多恋慕他,只是用我思慕外男这件事来忤逆母妃。若当时见到的是旁人,我也会对那人生出些虚假的情意来。”

霖若摇了摇头:“过去之事,姐姐不必介怀。”

月樨点头,又想到了什么,自己也愣了一下才解释道:“可我对你好,却不是为了违逆母妃。”

霖若倒一时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才浅浅一笑道:“若儿从未这样想过。”

月樨则还是怔怔愣愣的,像是这个发现叫她大吃一惊,良久方拍着霖若的手道:“东西已送到了,你也不好在我这里停留太久,快回去吧。”

霖若也觉得再晚便要让南昕王等着了,便道了声保重,又从院墙边一跃而去了。

月樨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紧紧捏着手里的活络油贴在心口,那丹红的瓶子活像她剧烈跳动着的心。

“玉蕊,珠蕊。”她出声唤道,“把我的花锄拿出来罢,这些日子没打理,花圃都乱做一团了。”

南昕王比知会霖若的一刻钟提早到静园去寻她,正巧看见她顺着院墙边的一丛方竹轻轻跃下,愣了一会儿才无奈笑道:“若儿,你可确是得湍洛真传了。”

霖若被这突然的一声吓了一跳,脚下一滑差点跌落在地,扶着竹身探头见是南昕王,这才松了口气走出来道:“父王来得早。”

南昕王便指着静园后门的方向道:“我让车停在你这后门了,正好同你一道去,倒不想瞧见你练身法——你从哪来?”

霖若倒没怎么遮掩:“去瞧了瞧二姐姐,给她拿了瓶活络油。”

南昕王“唔”了一声:“辛苦那孩子了。”又道,“今夜天宝寺人多,你当心些,不要往人堆里扎,容易跌倒被踩。”

霖若总觉得这话熟悉,似乎他从前也说过,却模模糊糊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了——毕竟记忆中每每去灯会,都是彦靖和彦昶带着她和碧落去的……

南昕王回头看见她迷茫的样子,苦笑了一下,继续道:“你埋蛊初两年因为年纪太小身子太弱,总是迷迷糊糊的,不记得也正常。”

霖若便忙道:“女儿可有忘记什么重要的事情?”

南昕王默默良久,叹道:“等下去看你娘亲的时候顺道去看看那位芸妃娘娘罢,你应当知道她是湍洛旧友。那年元宵灯会我带你去逛夜市遇见她和九皇子,她还抱过你,九皇子还替你猜灯谜赢了只琉璃灯笼。可惜九……”他顿了一下,改口道,“可惜后来那灯笼碎了。”

霖若努力回想了一会儿,依稀确实记起一只鎏金描花的琉璃灯笼,便点头:“其实女儿正有意要为芸妃娘娘添油加奉。”

虽然缘故不尽相同,但……

她想了想又道:“女儿及笄觐见时,芸妃娘娘已缠绵病榻,可仍旧差人来将一套头面赐予女儿。是青玉幽兰的式样,女儿记得清楚,可惜无缘面见谢恩。”

南昕王点头道:“我倒也记得,那是她还在沈家时湍洛送她的。”

霖若愣了一下,低眉叹了口气道:“昔年旧友,如今可泉下相会了。”

正好两人走到了马车前,南昕王温和地笑了一下,牵着她的手把她扶上了车。

去天宝寺的路上,霖若听见街上也算人声鼎沸,却并没有孩子的笑语欢声。大人们向来不许小孩中元夜外出招惹阴气,所以她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中元夜市,但听人说不比上元灯会冷清,这时候便好奇地掀开帘子瞧向窗外。南昕王见她有些兴致,也不去管她这样算不算抛头露面,只笑了笑拿了本兵书坐在一旁看起来。

还远未到亥时三刻的宵禁时分,街上人们自然很多。烧纸归来的、祭祖归来的、去汐云寺求签求符的、准备去城外河边放荷灯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街边的商贩们摆出不少东西来卖,霖若放眼望去倒看得眼花缭乱:用来祭奠亡魂的糕饼、水果、柱香、白烛、用金银箔叠成的元宝和锞子,寄托对亡灵思念的荷灯,给小孩带的护身符和手绳,甚至还有为方便人们在街口搭起法师座和施孤台而出售的灵牌和招魂幡。虽说对活人来说这些不是什么吉利的东西,但霖若看了一路,只想到“琳琅满目”四字。

京中无忧的人们,从来这样可亲可爱。可世间却有那么多饱受战乱贫苦欺凌的人们,满怀的怨气无处发泄,可不正像所谓的怨鬼么?

远远能瞧见天宝寺了,霖若的心情倒沉重起来,叹了口气,放下帘子坐好。

人们都说七月是鬼月,主大凶,诸事不顺,果然七月发生这么些惨事。湍洛和碧落的孩子,还有七月初病逝的太子妃和芸妃,一个接一个离开了世间。

南昕王抬眼问她:“怎么不瞧了?”

霖若揉了揉手肘,随便找了个借口道:“趴久了,磨得胳膊生疼。”

因着南姬的缘故,湍洛与霖若算得上是五服内的血亲,又添了师徒这样亲近的关系,故而霖若穿齐衰也算合乎礼仪。可湍洛于南昕王是出了五服的外戚,故而他谒灵穿的只是素黑团蝠纹的衣裳,听她这么一说他倒确实心疼起来,道:“其实今日谒灵仅你知我知,不这样守礼也是可以的。”

霖若摇头道:“除了今夜,女儿也再没有机会于中元节谒灵于师父和娘亲,父王且容女儿尽这短短一瞬的孝罢。再者,穿一两个时辰的麻布衫尚且忍不过去,之后南下路途遥远,又要怎么捱过去呢?”

南昕王闻言更是心疼,放下手中书叹道:“从前有湍洛带你去,我自是放心……你可要我写信请半夏来接你一道去?”

霖若摇头道:“师父没了,阁中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便是师父北上前事事皆安排好了,估计这大小事宜也是要落到夏姨身上的,再要她来接我也太难为她。”此时马车停了下来,微微的震动打断了她的话,她扶着小案坐稳后又道,“何况七夕夜后王妃必然视女儿为眼中钉,女儿还是早走为妙。”说着冲南昕王一笑,“有父王的人沿途护卫,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

南昕王便不再多说什么,下了车,回头扶着霖若下来,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霖若落地后倒是望着旁边停着的马车出了神。

七夕那日便是这架马车把她从皇城送回了南王府,那位车夫冲父女俩行礼的时候她也瞧出来这正是那日的车夫。

七皇子也来天宝寺了?是为芸妃娘娘来的?

南昕王见她盯着念尘的马车久立不动,便问:“有人说七夕那日七皇子的车驾出现在王府所在的巷子里,原来不是凑巧经过,是送你回府的?”

霖若面上一红,抬头坦白道:“女儿并非存心隐瞒,那夜师父走前所言实在不祥,女儿不放心,便跟去皇城寻她,却不慎迷了路,赶巧遇见殿下。殿下好心为女儿带路,又遣了车马送女儿回府,并未有越矩之行……”

……倒也不尽然。

霖若想起他那夜捉着她手腕又碰着了她的脸,面上愈发温热,把头轻轻一侧,又咬字清楚地重复了一遍:“未有越矩之行。”

南昕王见她如此只当她是因为见了外男觉得不好意思,便不再追问,只道:“你既见到他了也好,我正要同你说昨日提起的事。”

说话间霖若已经把那夜的场景速速在脑中过了一遍,忽地灵光一闪,抬头问道:“师父可是在皇城御书房出的事?”见南昕王惊得猛然回头看过来,便忙解释道,“殿下言语间未曾提及何事,但确实不希望我靠近御书房,故而女儿只是猜测。”她方才还绯红的面颊忽而血色全无,“所以要师父性命的……难道是今上?”

“今上如何,不是你我能置评的。”南昕王眼神有些晦涩,叹了口气道,“你见到七皇子时,他神色如何?”

霖若侧目回忆道:“面色如常,倒是双目微红有泪意,不过他确实说了惶遽不安云云。”

南昕王便自顾自沉吟道:“果然知道了。”又冲她正色道,“湍洛便是七皇子生母,他亦是昨夜知晓此事。”

这一句话不啻晴天霹雳,霖若惊得不由“啊”地喊出声来,忙瞪大眼睛捂嘴收声。

那师父口中那个她此生唯一一个算是动过心的人,竟然是今上?

“我曾懵懂无知、痴心妄想,为了和心上人一起驻颜长生,花费心血制了你体内的长生蛊,一雄一雌,永不分离。可到最后却发现,他根本不能过那种只有他和我二人的生活。”

难怪……难怪。

山鬼终究不得与王子同舟——可这又当真怨得了山鬼无心?

霖若觉得心中酸楚:“分明师父说过,她亦曾好奇过儿女绕膝是何感受,这些年出入京中,难道不曾去看过殿下?”

“她要怎么去看呢?”南昕王叹道,“那孩儿尚在襁褓之时便已被抱去皇城……昔年之事千头万绪,祸因苦果,我亦身在其中,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霖若心中对念尘生出好些同情的心思来。

原来他出生蔚山,是被人抱回京城的……原来与生母相认之日竟亦是丧母之时。怪道他那日说自己失常,也难怪他那日问起兄妹亲近之事……为之放弃朝中实权的妹妹原来并非至亲骨肉,难怪她说兄妹亲疏并不仅靠血脉维系时,他露出那样的神情,像是浮沉汪洋之人忽而抱得浮木的疯诞狂喜。

可纵是出了这样大的变故,他却还能面色如常地带她游园、送她出宫——如此隐忍之人,当真会如传言一般无心政事,只愿游荡莽中?

南昕王知道她听闻此事自然是迷惘茫然,便轻轻把手放在她肩上摇了摇,让她看着自己,这才又正色道:“我知湍洛未必对你说过这话,但为父确实希望你入主维心阁后,能襄助于七皇子。”

“襄助……女儿何德何能,可以襄助于殿下?”

“此乃朝政之事,为父本不当与你说,但你将继任阁主,天下之事必得略知一二。如今太子下落不明,七皇子天资聪颖,又曾监国数年,故而朝中诸臣已渐渐倒向七皇子。待今上……”南昕王说着面露阴郁之色,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改口道,“北有狄戎,南有锦庄,若七皇子带朝师征讨,难免有危急时刻,届时望维心阁能予以援手。往后天下情势难料,若莽中颇有威望的维心阁对七皇子示好,其余诸派自当闻风效仿。届时他于朝中有建树,又得莽中人心,自然能一统常莽,挽我朝于倾颓之势——此实为他心志所在,这些年于莽中耕耘便是为此。他虽从不显山露水,但我一直于暗中照应,故而知晓。”

霖若早已震惊于南昕王口中念尘的勃勃野心,果真被那平易近人的言行藏得这样好,就像他手上那鲜有人知的武茧。

她便也正色道:“既是师父之子,若儿自然没有不帮的道理。”

南昕王见她如此回答虽觉欣慰,却还是不由迟疑片刻方劝道:“只是……襄助是一回事,他志在天下,并非池中之物,自然不是可许终生之良人。”

霖若闻言微愣,冲南昕王不解地眨了眨眼,垂首道:“父王放心,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女儿既将隐山林,自然不会生出些妄念痴想。”

她以为这话说出来南昕王自当放心,可他却好似遭到当头一棒,呆立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直到霖若觉出不对,出声唤了他三次,他才回过神来,捏着鼻梁叹气道:“是为父糊涂了,方才还以为你是叫湍洛上了身……”

霖若正要问这是何意,南昕王已凄然道:“你可知你方才最后那句话,和湍洛当年所说简直一模一样。”

言讫便摇着头大步往明堂走,留下霖若一人伫立,冷汗涔涔。

是夜月明,还圆而大的月亮刚上树梢,带着古铜色的光辉洒了一地。

大约要变天了罢——又或是为契合中元节的氛围,夜里还颇有些凉意。

天宝寺中还未上灯,这条偏僻小道又无旁人行走,于是四周静悄悄,黑黢黢。

忽地有风哀哀地嚎一声,像怨鬼在哭泣。

拂过发鬓一阵酥痒,如有佳人耳畔轻语,吐息冰冷撩人。

带起树叶飒飒轻响,似衣裙袖袂摩挲。

……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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