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贰:哀风萧萧秋水寒
作者有话要说:20230925:修改了错字和部分措辞。
贰贰:哀风萧萧秋水寒
青龙登门的时候背了一捆荆条,没让小厮通报,青松一样高壮的身子直愣愣地跪在念尘书房外,抱拳高声道:“卢演特来请罪。”
小厮站在一旁被这大嗓门嚎傻了,回过神来才小声提醒道:“卢二爷,殿下病了,不在书房见人了。”
青龙意外道:“为何还病着?”
小厮嘴角抽了抽,道:“殿下不愿服药,还贪凉吃冰碗,胡御医估计是知道了,这几日都不来给殿下看诊了。”
青龙皱眉起身,指着背上的荆条道:“那阁主可有力气责罚我?”
小厮把他往内厅带,一本正经地回道:“殿下没力气,但殿下的护院力气大,卢二爷放心就是。”
青龙抱臂思考了一会儿,点头称是:“那也好,今日若不皮开肉绽实在无法给阁主交代。”
念尘正坐着喝茶,听到外面又是高声一嚷“卢演特来请罪”,举着茶杯就出来了,看见青龙正在把荆条解下来,一把把递给几个护院,疑惑道:“二哥你这是?”
小厮帮他把剩下的荆条摞起来抱着,闻言对念尘笑道:“殿下看不出来吗?虽不知所为何事,但卢二爷正负荆请罪呢。”
“慢着!”念尘忙叫停正在解衣裳的青龙,指着护院问,“他不知,那你们可知道所为何事?”
几个护院相互看了看,举着荆条摇头道:“卢二爷没说。”
“……不知缘由凑什么热闹!”念尘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挥手让他们散了,疑惑地看着仍旧一脸愧色跪得笔直的青龙道,“朱雀没给二哥说明白?”
“凤哥儿说阁主让我上门相见,还说了句‘先前放出去的饵钓上鱼了’。”青龙愧道,“三弟说先前阁主恼我南下之事,这话是疑我有异心。我彻夜难眠,决定今日负荆请罪,求阁主责罚。”
“啊?”念尘把这话在脑子里翻了三遍才理清楚,颇为无奈地摇头叹道,“最近该让三哥回泸州和夫人团聚了,有夫人按着他总能多读点书。”又问,“昨日怎么三哥也在?”
青龙这才意识到念尘找他来是为别的事,忙整理好衣襟起身回道:“凤哥儿说为了给我接风洗尘,特地去排了两个时辰的队买了些梁京名点。阁主也知道,三弟最喜糕点,一听就来了。”
念尘听了尴尬地点了点头:“哦,哦,凤哥儿真是有心了。”
青龙回想起那些虽然精致可口却绝不值得排那么久队的点心——这话连吃得虎髯上挂满碎屑的白虎都同意,颇有些动容,欣慰地叹道:“可不是,我还对他说,这几盒浪费两个时辰的小点,要真有收了不会感动的人,不是苦大仇深,便一定是铁石心肠。”
“二哥真是会说话。”念尘强笑道,“凤哥儿听了一定笑得灿烂罢。”
“可不是!”青龙抬头见念尘的笑容愈发僵硬,以为他是身体不适,忙道,“我听说阁主还病着,还是不要在门外吹风了,快些进去吧。”
“是,不过议正事前得把今日这一出说明白了。”念尘指着地上的荆条道,“我确实恼二哥私自南下的事,不过大家一同出生入死的,我对二哥动手算什么?二哥若真想请罪,和朱雀一起去买那糕点可好?要花上两个时辰才能买到的糕点,我也想尝尝。”
青龙连声称好,伸手扶着念尘进门,见他脚步虚浮,不由关切道:“我听闻殿下不愿吃药,时节寒冷却仍贪凉,可不明智。”
“可不是,傻透了。”念尘自嘲地哼笑了一声,“今日须得吃两剂猛药,明日才有力气应对。”
原本宫中宴饮程序繁复,排场也大,但献帝因着宫内丧事不断,御令取消歌舞,只留雅乐,又跳过一些繁文缛节,所以霖若落座就席后只觉和南昕王寿辰宴席差不多。没有诰命的女眷都坐在竹帘后,帘外王公贵族的声音被丝竹管弦一盖便听得模糊,嗡嗡嗡也不知在讨论什么。
“今上和诸位王公还要说好一会子的话,若儿要是觉得无趣,不如陪我出去走走?我看文侯家的新妇也不知什么时候离席了。”月樨拿手中的缂丝团扇指着角落道,“这会子月亮该出来了,我们去瞧一瞧。”
霖若点头站起身:“这一带我就跟着李司宾来过两回,要出去还真得跟着姐姐。”
“延庆殿一般是这种大宴才开的,我平时和母妃去的宴席都在唤秋台,这边也只来过两回。”月樨的步摇微微颤动着垂在脸侧,眼角旁缀的明珠在灯火辉映下显得格外莹润,“不过我知道殿后有个小湖,是栽了白莲的,就是不知道这时节还有没有。”
两人从小门出了殿,月樨看得一排宫人捧着食盒候着,便问:“这是什么?”
领头的典膳认得月樨,行礼回道:“回二公主,开席的是藕羹和蟹馔,往后有炙肉、羊烩和八珍拼盘,局里还备着八道重菜。”
月樨笑道:“两道开席可是时令的好东西,我和妹妹去透透气,定在传膳前回来。”
典膳掩口失笑:“约莫还有一刻钟,二位公主快去快回罢。秋意寒凉,可小心不要着了风。”
两人点头致意便离开了。
月樨拉着霖若绕着殿外拐了两个角,四下张望许久却还是没看到所谓的小湖,见头上悬着的灯笼越来越暗,倒有点不敢继续往前走了。
“奇也怪哉,这里夜间和白日里倒像是两个地方,我明明记着附近就有个小湖的……啊,在那!”月樨趴在石栏边指着底下黑乎乎的一片。
霖若顺着她的手望过去,要不是倒影了刚露了半边脸的月亮,真看不出来有片水:“果然呢,可惜莲花好像都开尽了。”
月樨于是又抱怨道:“好歹是个湖,居然不点几盏灯照着,晚上看不见不慎落湖了可怎么好?”
微风拂面,有草木青味和烛火微微的焦香,两个姑娘倚着栏杆望着月亮一点点升起来,在树影阁楼的衬托下显得又大又圆,连上面的暗影都看得清清楚楚。
“席间倒没见皇后娘娘。”霖若喃喃道。
“是有些怪,我那日去拜见,她只留了我一盏茶的功夫,似乎之后还有访客。”月樨伏在栏杆上回忆道,“许是失子心痛,又兼修行清减,娘娘枯槁了许多,不复昔年雍容,也是可怜。”
霖若点头不答。
“其实这宫宇辉煌,却如金鸟笼,再如何鲜妍的女子关进来,总如那笼中珍鸟……”月樨说着嗤笑一声,拍了拍身上可能沾上的灰,故作轻松道,“罢了,多想无益。我们回去吧,我都饿了。”
霖若便应道:“宫里吃□□致,方才听典膳说了菜名怪馋的。”
“可不是。”月樨笑着指了指她的唇,“吃前记得把它卸了,饭毕洗漱后再补上,不然吃什么都是个脂粉味。”
霖若笑着应了句“知道了”,两人说说笑笑地沿着石栏继续绕着殿外走,想绕回入口,却在刚探出下一个拐角时看到一男一女两个身影,吓得忙缩回来。
“中秋夜宴宾客众多,竟敢在此私会,真是胆大包天!”月樨轻声数落道,“这下可好,我们只能原路返回,多耽误功夫!”
霖若往后又看了一眼,注意到两人站得笔直,也离了一段距离。那男子也不知是不是注意到动静,往这边偏了头过来,冠上镶的宝石在这样昏暗的灯光下竟也闪了一闪,吓得她忙回过头,对月樨小声道:“可我见他二人不像是在私会,仿佛只是在说什么要紧事。”
“谁家要紧事会这样避开人说?”月樨觉得晦气,拿着扇子在两人面前好一顿扇,“罢了罢了,真糟心,我们就当没看见。”
霖若觉得她说的不错,也就不再分辩,跟着她快步回殿里了。
这边被认为私会的两个人倒真的只是在说要紧事,甚至还有些剑拔弩张——颜夕当真一个箭步抽出袖中藏着的短剑横在念尘颈边,笑道:“殿下不该分心的。”
念尘倒冷静得很:“夫人既不敢动手,又何必这样虚张声势呢?”
颜夕手上微微用力便见了血痕,依旧笑道:“动手是敢的,不过确实不敢要了殿下的命,不然等下要怎么看好戏呢?”
念尘叹了口气:“方才我道歉夫人已经接受了,夫人也同意嫁入侯府对你所谋之事有助益,再者夫人与我在此事上目的一致,为何还要伤我?”
“接受道歉是出于礼,可我不喜欢合作之人另有图谋、不与我商量便行事,何况殿下与我并不互信,还谈不上是合作之人。”颜夕说着手上又紧了几分,“殿下着人调查鸿烟楼,意欲何为?”
念尘想到等下还要清理血迹便觉头疼,皱起眉来:“知己知彼方能合作无间,夫人透露给我的既不是实情,难道不准我自己打探?”
“呵,有理。”
念尘把手指抵在短剑上想把它挪开:“既有理,夫人可以松开短剑了,我入席前还要去清理一番,很是麻烦——呃!”
颜夕的短剑抵得更紧,已经划开了皮肉,念尘这下是真觉得疼,还感受到有温热的血顺着颈子淌下去,叹了口气拿出帕子垫在衣领上,无奈看向她道:“夫人还有何不满?”
颜夕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冷冰冰地第一次露出杀意,但在把念尘激得抬手要挡之前收回了短剑,换成一截水葱似的手指抵在他心口,冷声道:“不要招惹我妹妹。”
念尘先是一愣,继而笑得不羁:“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对她一见倾心,早已情动不能自已,这也是罪过?”
那短剑又亮出来了,颜夕讥讽道:“她是淑女不错,可殿下竟自诩是君子?”她也拿出帕子,把短剑上的血迹慢慢拭去,慢吞吞地道,“殿下见色起意我信,而殿下接近她究竟是为情还是为别的,我也再清楚不过。”
说完掏出火折子把帕子点燃扔在地上,将短剑重新缩成一枚金坠子,收回袖袋,留下一句“席间保重”,便转身离去。
“什么见色起意,真难听。”念尘“啧”了一声,眼看着那帕子烧成青灰才一脚踢散,又苦笑一声,“我自己都不清楚,外人清楚个什么?”
念尘回席时正传膳,案上已经摆了好几个盘子,他向四周看了看,又看向主座上献帝身边的空位,蹙眉抚了抚腰间的玉玦才坐下。
他听见身后有王侯也小声议论缺席的皇后:“分明听说中宫娘娘从佛寺回宫了,还以为是为中秋团圆,怎的也没出席?”
“独子生死未卜,怎能算团圆?何况谁愿意眼看着鸠占鹊巢,还要和那人做出其乐融融的样子?”
“哎,那位可就在你我面前,别为逞口舌之快丢了性命!”
于是两人又开始聊蟹馔如何如何精致,听得念尘冷笑着饮下一杯酒,转头低声问身边随侍小厮打扮的朱雀:“都就位了?”
“四角各一人,举玦为号,他四人枭鸣可各招一队八人。”朱雀坐直给他的酒盏添满,顺带着交给了他一枚戒指,“戒指内侧有暗扣,按下有毒刺,淬的是阁主交予我那弩箭上的那种毒,伤口细微难察,以防近身之祸。”
“你把那毒复刻了?”念尘把那金玉戒指戴上看了两眼,又可惜道,“你一月才多少贴补,拿去做这种东西,该另外请津贴才是。”
朱雀笑着又把一个小瓷瓶给他:“这是解药,一人份。”
“苦吗?”
“丸药细小,尝不出来便溜下去了。”朱雀看见他颈上那道细细的伤口,又笑,“舒姑娘好脾气。”
“我看你又想去荣新铺排队了。”
朱雀连忙闭嘴。
念尘望向对面竹帘后那些被灯火照得影影绰绰的身形,莫名又叹了口气。
“上半席膳食已传完,我看今上要开宴了。”朱雀提醒道,“想来那位也要来了。”
果然,献帝举杯正要站起来祝词,殿外内侍尖着嗓子通传:“皇后娘娘到!”
弦乐止,殿中静了下来。席间宾客都起身行礼恭迎,抬首皆惊呼出声。却见一个遍身缟素的纤弱身影,短发披肩,施施然走上殿来,庄重地跪在地上对献帝三跪九叩。
献帝也不加以阻拦,冷笑着看她叩完才沉声道:“皇后削发绝夫妻之恩,于佳节夜宴着丧服对朕行国丧之礼,是何意哉?”
“此非丧服,乃妾之寿衣;方才大礼,乃为臣拜别君王、为妻拜别夫君,并非咒陛下折寿。”皇后那张曾经容色妙绝的脸不施粉黛,如纸裁一般毫无血色,声音也淡漠似深潭秋水,“妾虽深宫妇人,目光短浅,却也不忍见百姓困苦,民命倒悬。太子虽资质平庸,到底仁厚,心怀天下。锦庄祸起,太子自请领兵南下镇乱,却遭奸佞暗害,生死未卜。”
念尘听到此处,感受到无数目光带着猜疑和惊恐如羽箭射向他,但他只是攥紧拳头,依旧正襟危坐,看向一步步走近自己的皇后,面对她寒凉如严霜的目光,面上挂了一缕礼貌的淡笑。
“便是太子当真不幸罹难,化为孤魂飘荡异乡难归,至今亦尚未化作白骨,可朝中魑魅魍魉不忠不臣,竟这般急不可耐,要劝陛下把这巍巍将倾之大厦,交予残害手足之奸佞——天理何在?”
皇后的声音终究因为悲愤激出涟漪,从袖中掏出一把镶宝错金的匕首,惊得众人大呼:“娘娘三思!”
殿中侍卫也围了上来,但皇后厉声令道:“退下!”
见侍卫犹豫不敢上前,献帝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走下座来,沉声道:“皇后所说之事不过以讹传讹,自辕麾下落不明你便忧思过重,难免捕风捉影信以为真,且放下匕首,莫要伤到自己。”
“妾所说之事并非空穴来风,朝师生还之人所述,陛下难道从未听过?妾若有铁证如山,今夜又何必效大夫死谏?”皇后望着他,双目中流出清泪,“妾与陛下结发为夫妻,却数十年不曾同心合意。妾不得君心,又失独子,早已形影相吊,生有何欢?死亦何惧?”
她说着,拔出匕首,纵步探手往念尘身上捅去,动作迅捷而熟练,快得献帝都没有反应过来,已听得裂帛之声。念尘纵是早知今夜有人行刺,却没想到会是皇后,更没想到她竟如此熟稔。面对这直冲心窝的疾剑,他只能下意识拿手去挡,于是被划了一道口子,顿时血流如注。他情急之下按住那戒指的暗扣,有一枚细针闪着罕见的青紫光芒探出,却没真的出手。
有一瞬间,他和皇后对视,好像看见那双眼睛里深邃的恨意里竟有一丝释然。
没等念尘收手,她便把另一只手里的鞘扔开,伸过来握住他戴着戒指的手,再回身对急急扑上来的献帝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将那柄匕首戳进自己心口。
“妾今日身死,只求陛下三思。爱屋及乌,却不必赔上这天下。”
然后又是毫不犹豫,直接拔出。
血如泉涌,喷溅四散,将那缟素衣裳染得斑斑如昼雪开红梅。
这下殿内大乱,王侯惊呼之语连绵不断,女眷尖叫之声不绝于耳。侍卫与内侍冲上来把惊愕的献帝和倒地不起的皇后隔开,高声找人传随宴御医。
皇后动手本就让念尘意外,可他更没想到她会真的自尽,失神之下手脚发麻,看着她仰面朝天躺在桌案前,那张因为疼痛轻微扭曲的脸上是平静的笑。倒是朱雀反应快,把他的手从皇后手里抽出来,又快速地给他换上与那戒指完全相同的一枚,并无人发现。
竹帘后也是一片混乱,月樨把身子探向霖若,将从皇后指证念尘之时便开始发怔的她摇醒,急道:“若儿,情势不妙,一会儿定有巡防和御侍进殿探查,你随我往角落去,不然乱起来被踩踏可不是玩笑的。”
霖若手中还握着半盏寒茶,回过神来只愣愣地把玉盏凑到唇边饮下,被月樨一把夺过掷在地上,才惊得起身问:“御医可来了?”
这边南昕王急急走到念尘身边探看他是否有碍,一面也疾呼:“御医为何不在?”
“回昕王,随宴的胡御医似不胜酒力,在后殿晕倒了。”崔总管急道,“已差人去请当值御医了,皇后娘娘这……”
“混帐!晋明,去把那老头给朕摇起来!”献帝厉声如雷,指着地上血流汩汩的皇后道,“中宫危急,如何等得!”
天子一怒,殿中竟有了片刻的谧静。南昕王领命,让崔总管带路,招上彦昶一起,三人快步离开后,殿中静得只剩下宾客倒抽凉气的声音。
“陛下!”竹帘后有声音如莺啭,似被人扯着衣袖不让她出来,好一会儿才有一只纤白的玉手掀开竹帘,一时殿中议论之声又如蚊蚋不绝于耳。
不要出来!
这话念尘说不出口,只能见那倩影急急跪下,那张清丽绝伦的脸毫无遮蔽地展露在众人眼前,因焦急与害羞而泛红,口中却朗声道:“臣女师从维心阁,请陛下允准……”
“准!”献帝也不等她说完,大袖一挥,又指着那些神色匆匆往外赶着请御医的内侍道,“所有当值的都给朕提过来!”
念尘看着霖若三两步跑到皇后身边跪下,从随身带的香囊里拿出一个小玉瓶,倒出三粒细小的丸药喂入她口中,又拿帕子紧紧按在她心口,很快那帕子便浸得透红,双手也都沾满了血。他眉头一拧,蹭地站起身,朱雀忙低声道:“殿下放心,只要三公主双手没有伤口,毒素便不会侵体……”
念尘听不进去,弯腰拾起放在座后的披风,递给霖若。
霖若抬头看他的眼神复杂,畏惧惊疑之外还有一丝感激,她也确实开口道:“多谢殿下。”
然后接过来团成一团,按在皇后心口。
神思游离的皇后微微睁开眼,扫向霖若时却惊讶地瞪大,双手用力攀住她的腕,死死掐着:“你是谁?”
霖若虽吓了一跳,却还是忍痛温声道:“皇后娘娘,臣女是南昕王府的,略通医术。方才给娘娘服下了应急救心的归参丹,臣女先为您止血,御医即刻就来。”
皇后的五官因为恐惧扭曲到了一起,那双手的力道并不减分毫,她长长的指甲陷进霖若的小臂,掐出许多血印子:“不是本宫害死你的!那道懿旨不是本宫下的,是她……是她恨毒了你!”
霖若登时明白她把自己看成了南姬,也明白她说的是南王妃,心中顿时又惊又怒,可手却并未放开,咬着唇不说话。
一旁的念尘看她手臂见血,手执玉玦回头和朱雀使了个眼色,朱雀摇头,打了个手势:“时机未到,静观其变。”
念尘心中急切不愿再等,索性俯身在皇后耳边轻声道:“母后以何为号,召伏兵来诛杀儿臣?不趁此刻席间混乱,巡防未至,更待何时?”
皇后本就惊惧交加,神思恍惚,听他这一句更是惶恐不安:“你如何……?”
“儿臣知母后不但想让儿臣身败名裂而亡,还另有其他目的,才如此一心求死。母后若与儿臣所求相同,便请发号让夏侯氏的伏兵起身清君侧,儿臣的人早已布好。”念尘看着霖若胳膊上的血印很是烦躁,与她那探究的目光相触不自觉地移开视线,又耳语道,“母后快些罢,儿臣没有耐心陪您演这一出了。”
皇后顿时明白过来,只凄然一笑,轻声道:“倒是我见识短浅,如此天下若交到你这般人物手里,也许真能破局重开。”
“母后恨我是为皇兄,只是儿臣未曾对皇兄起过杀心。”念尘言辞诚恳,“儿臣不骗将行之人。”
“既如此,我便遂你心愿。”她长出一口气,“伏击之人有六,得我号令后将灭灯趁暗下手。只是我与母家并非一心,难保他们不会如我算计他们一般算计我,若有不测,你可有把握脱身?”
“多谢母后告知,儿臣自会应对。”
“夏侯氏专权误国,族人跋扈欺善,早该清算,只是我早年贪恋后位君心,虽明理却不践道。即便今日之事可定为皇后失子心恙与母家谋逆,可夏侯氏树大根深,未必能动其根基,而你欲成之业终将为我身死所累,道阻且长。”
念尘不由肃然起敬:“母后高义。”
“高义?”皇后望着他,费力抬手指着他的伤口,笑道,“风萧萧兮易水寒,行刺事败于男子是义士美谈,于我只是深宫妇人绝望闹事罢了。不过此身将灭,死后之名同我再无干系,你随意处置罢。”
“纵然世人未必知晓真相,可母后明义识礼、以身践道,儿臣感念于心,此生不忘。”
殿中嘈杂,就连守在身侧的霖若也听不清他们轻声细语地一直在说什么,但见念尘跪地伏身,对皇后叩拜不起,不由扭头看向被众人围着、面色晦暗不定的献帝,却听得耳畔是皇后如杜鹃啼血的凄厉高呼:“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一支羽箭穿堂而过,带起的疾风刮灭半架明烛,最终钉在念尘脚边。
“护驾!”侍卫长惊呼,拔剑守在献帝身前。
殿中又一次混乱起来。宾客张皇失措的呼嚷声中,似有枭鸣数声忽远忽近,继而明烛渐灭,偌大殿中幽黑恐怖,衬得尖叫更加凄厉。
一双骨节分明而略有薄茧的手轻轻抓着霖若僵直的胳膊,把她从皇后身上扯开,继而打横抱起,在她惊叫出声前凑到她耳畔低语:“是我,偏殿安全,我们去那。”
“今夜究竟……”
“你不必知道。”
说话间念尘已侧身撞开门,把她放到软椅上,又从袖袋中摸出那个被他摩挲得温热的小瓶子,端起桌上的酒壶走过来:“以酒送药自非上策,但殿中无茶,只好将就些。”
霖若不明就里地接过瓷瓶和酒壶:“谁要服药?”
“你。”念尘说完出门,不多时带着一盆水回来,放在桌上,这才把门关好插上。转身见霖若未动,又道:“皇后中毒,你手上有伤,难保毒血未侵入,这是解药。”
霖若一愣:“殿下如何有解药?”
话刚出口又发觉多此一问,但静静看着念尘等他解释。
念尘移开目光,指着铜盆中的水道:“这是延庆殿外太平缸的雨水,你若不介意用它送药也行。”
霖若知他不会再解释了,便打开药瓶:“殿下还未告知药量。”
“这是一人份。”念尘重复朱雀先前的话,见她仰头将一把细碎的药丸吞下,又稍稍抿了一口酒,却被呛得直皱眉咳嗽,笑起来,“御酒不对你胃口?”
霖若不答,一声枭鸣长而缓,引得她侧耳倾听。
念尘笑了一下像是松了口气,把她鲜血淋漓的手按在盆中,见她要挣脱便道:“外面有乱贼,你若弄出动静把他们招来了,我一人负伤又无剑,未必是对手。”言讫握着那双手轻轻揉洗,又温声责备道,“皇后一心求死,你本不必出来。”
“医者本心使然,臣女今日便是死于殿下之手,亦不后悔。”
“我既病着,又受了伤,你对我却没有医者之心。”念尘看着她,今夜盛装的她在平日的清丽纯然之外又添几分妩媚娇娆,青黛描画的眉尾细小的两排珍珠盈盈可人,“我才救了你,你倒要说死于我手这样的话,真没良心。”
这抱怨倒像五六岁的孩童撒娇,语气甚是亲昵。霖若忙把手抽出来在袖子上胡乱擦了一下:“若皇后娘娘所言为真,殿下才没……”
“若她所言为真又如何,你便怕我了?”念尘打断她。
“臣女与殿下非同道之人,害怕与否于殿下又有何妨?”霖若嘴上这么说,眼睛却往念尘胳膊的伤处看了一眼道,“伤未见骨,殿下无性命之忧。”
“你……”念尘无奈地叹了口气,递上一块沾了血迹的帕子,“劳你替我扎一下,总不过分罢?”
霖若见血迹虽鲜红,却已干涸,注意到他颈上也有细细的割伤,不由心惊,想起中元夜在天宝寺遇刺时的事,也想起那刺客说想杀他之人多如牛毛,终于露出些担忧的神色:“今夜可有多少人想要殿下性命?”
念尘注意到她的目光,抚了抚颈上的伤,心道倒是另一码事,面上却只是笑道:“人言关心则乱,你可不要因为担忧我的安危包错手了,岂不是给维心阁丢脸?”
霖若见他不正经,便觉得自己又多此一问,心中羞恼便把那帕子用力扎紧。被帕子勒到伤口倒不那么痛,但念尘偏偏就要痛呼一声,惹得她抬眸惊道:“抱歉。”
忽又听得枭鸣三声,一长两短,本要再说些话逗她的念尘即刻敛起笑,迅速走到门前把灯吹灭,一面指向偏殿中其他灯架道:“灭灯,我去去就来。”
霖若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见他神色庄肃,也晓得事态严重,忙起身去吹灭灯火。
枭鸣又起,这次是三短,急促有力。
念尘身形一凛,面色凝重地抱臂思考一番,回头看向急急忙忙四处灭灯的身影,颇有几分不舍。
“霖若。”他第一次出声唤她闺名,见她回身,几步走到她面前,捧着她的脸把自己的额头上她的,脂粉甜香和衣裳熏的清甜香气被体温烘烤得氤氲如雾气,萦绕在他鼻尖,“若月高于窗我还未归,南窗外有悬梯直通宫道,你自己逃。”
这话倒像诀别,可念尘终究没多说别的,放开她快步出门,关门前又重复道:“灭灯!”
徒留那甘松沉香凛冽沉郁的气息如梦似幻,与月光清澈,温存地把霖若包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