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黑云如墨,骤雨自天边倾盆而下。雨幕之下迷潆一片,十几里外的襄阳城只剩一个灰蒙蒙的轮廓。
大雨之中,一队骑兵飞驰而过。
庄守白在队伍最前,伏在马背上,耳边雨声喧鼙,风声尖锐呼啸。身后一人得了斥候回报,打马赶上:“小将军!”
“说。”庄守白抬手,抹了把不断自脸庞流下的雨水。
“有确切消息了,襄阳郡守程达已带着全家出城而去,城中守将都是他的人。那几千胡贼,怕是正赶往襄阳。”
庄守白短促地吩咐道:“再快些!”
“是!”
襄阳城中有异动,庄戎与他都有察觉,为此,脱险后的庄守白还特意大费周章,回城招摇过市了一圈,一是为传递密信,二就是为了稳住城中诸人。
不想这群人竟连这一丝长性都没有,连几日都等不得,这就预备献城了。
庄守白抿紧嘴角,冷笑一下。
好在军中消息来得及时,庄戎听闻便怒道:“前线将士用命,他们在后头开门揖盗!”随之派他领精锐骑兵星夜疾驰回城,庄戎则镇守营盘,装作不知,避免这股匪患趁机与胡人勾结作乱。
大雨浇得人浑身冰凉,庄守白头脑却愈发清晰:襄阳城虽以郡守程达为首,下头官吏却隐隐分为几派,这次却如此决绝地转投胡人,还是建邺来的使者起了决定作用。
建邺是大齐国都,宗室诸王、南渡诸世家与江南士族纷纷林立,周边还有侨郡侨县、北来流民,不知有多少股错综复杂的势力隐藏在歌舞升平的水面下。
只是不知这股来自建邺的风,源头究竟是谁家府邸。
庄守白此行没带后勤辎重,连一个步卒也无,只有骑兵,骑的都是最精锐的军马,奔驰在行道上,如一道闪电撕开山脉,飞快地靠近襄阳城。
雨势不见减小,反而越下越大,天边滚出隐隐雷声。
程达坐在马车里,听外间雷声隆隆,暴雨倾盆。
这突如其来的雨实在太大,车队无法前行,只能在一处山坳暂避。
程达显然十分焦虑,派卫兵在外围不断巡视,还试图派人去前方探路,只是雨大路滑,实在危险,这支车队一时之间如陷进泥淖一般,动弹不得。
碧眼胡人道:“不管你们如何,申时三刻,我军必定要进城。”
“怎能如此?”程达急道,“之前不是说好的,等我们到安全地带再说。”
“不是你们耽搁了恁多时辰?” 鬈发胡人讥道,“放心,我北燕向来言出必践,不会亏待你们。你们就在此处稍待片刻,我军早有路线安排,只要城中没有异动,不会侵扰此处。”
程达道:“城中诸事早已安排好了,绝不会有变。”
“那不就完了,”碧眼胡人脸上淡淡的,“使君不妨安心等候。”
见程达还要说什么,鬈发胡人朝窗外一拱手:“我们北燕皇帝与你们建邺那位贵人定下的盟约,谁敢违背?”
程达知胡人说得有理,但他惯来是文官,顷刻之间头颅遍地的沙场血腥还从未直面过,此处离襄阳太近,唯恐被战火波及。他还待再争,外头忽然一声巨响,人惊马嘶中,有人哭叫道:“山崩了,山崩了!”
外头炸开一团混乱。
胡人一惊,翻窗出去掌了缰绳,控制住马车,程达在车中被颠得七荤八素,待到马车平静下来,重新整队时,在窗沿磕了一下的后脑还隐隐作痛。
最大的一阵暴雨已经过去,雨势渐小,侍卫巡查一番后,上前禀报道:“方才山坳对面爆响一声,小的们还道是雨水冲垮了山坡,有不知事的惊了马,受伤了五六个侍卫,丢了一辆马车,还有……七娘子坐的那辆马车歪在地上,里面的人……不见了。”
程达怒道:“还不去找!”
卫兵刚应下,远处忽传来铜钲与螺角声,这是军中发号施令之声,数十里外都听得清楚,何况他们如今离襄阳不过十里?
程达猛然意识到,申时三刻了。
两个胡人也神色一肃,试图听清风声雨声送来的蛛丝马迹,来判断襄阳城如今进展如何,他们的大军是否如约顺利进城了。
谁知风声送来的,不是约定的鸣镝信号,而是轰然炸开的砍杀之声。
天边忽然燃起滚滚黑烟,是军中示警急报:胡寇入侵!
程达骤然变了脸色,一柄弯刀架上他脖颈,迫使他微微抬头。
“叫你的人都回来,”碧眼胡人冷冷道,“我如今不敢信任程府君的诚意有几分,不到襄阳城那边见了分晓,一个人也不许离开。”
程瞻洛伏在颠簸的马车上,跳窗时崴伤的脚踝隐隐作痛,心跳似擂鼓般作响。
方才车队停驻时,她示意灵宝去取热汤,实则是给阿姜与阿伍传信,到了约定好的时间,程瞻洛就支开婆子去拿换洗衣物,趁机翻窗出去。
阿伍躲在山坳背后弄出动静,众人以为是山崩,惊慌四散,阿姜偷了一辆满载兵刃的马车侯在车队边缘,程瞻洛与灵宝刚跳上马车,阿姜就在一片混乱抽了一马鞭,带着马车冲了出去。
“七娘,我们去哪?”阿姜听见襄阳城传来的号角与砍杀声,脸色严肃。
“往官道的方向跑,”程瞻洛靠近车窗,让声音尽可能清晰地传出去,“到官道上,就能找到驿馆,把胡人南侵的消息传出去!”
庄戎和庄守白只怕还在剿匪前线,城中守军空虚,仅剩的守将半数是程达的人,剩下那一半,程瞻洛也不敢去赌他们的忠诚。
只盼庄节度处能早些得到消息,或者他们能早点找到驿馆,将消息传出去。掌管驿馆的皆是大齐官吏,本就有传递公文的职责,只要这消息送出去了,不拘传到哪,总能有所转机。
程瞻洛想起阿耶三年前的话:“泱泱,襄阳地处南北之间,易守难攻,是北伐枢纽,绝对不得有失。”
原本庄节度这几年征战,已将大齐疆域向北推进了些,襄阳不再是最前线关隘,加之城中还有程达坐镇,原本不会有失。谁知程达倒戈……胡人残暴,当年阿耶守涞州,死后被分尸后再焚烧,至今只有衣冠冢,涞州城破后更是尸骸遍野,河流为赤。襄阳城中尚有三十万百姓……程瞻洛咬紧牙,只盼马车能快些,再快些。
雨势渐小,随风传来的砍杀声愈发清晰,阿伍在前方探路,骑马来回报道:“七娘,我们离襄阳太近了,打得那样激烈,我看有队军马像是要往这边来,我们得找小道走,尽量隐蔽,免得被波及。”
“可知和胡人对阵的是哪一方?来的又是哪一方?”程瞻洛问。
“看不清楚,只能看见厮杀成一片,” 阿伍摇了摇头,“七娘,咱们一行只有四人,安全为上。”
“听你的,”程瞻洛道,“咱们先寻安全处,隐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