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朝露一如既往的浇灌着小息兰。
但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东方青苍并非毫无所觉。
昨日之事仿若梦一场，司命殿再无痕迹，东方青苍却不能忘。
他虽一心扑在骨兰上，但也知道，祟气缠了上来，也知道……息兰草保护了他。
晶莹剔透的朝露落在碧绿的叶面上，青翠欲滴，却不能遮掩兰花草的颓态。细长的草叶比起之前暗淡了几分，萎靡不振，更刺痛了月尊的心。
小兰花她，又保护了他一次，明明还没有化形，明明连叶子都没有长好。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呢？
指甲在掌心中掐出血痕，东方青苍只觉得不够痛，比不上小兰花所经历的万分之一。
【大木头……】
耳畔回响着小兰花的呼唤，东方青苍茫然转头，就见小兰花正在朝他笑着伸手。可她伸出的手上，撕开的伤口狰狞又可怖，鲜血淋漓。
东方青苍惶惑着想去接住，想为她包扎，可他刚刚伸出手去，那道倩影便烟消云散了。
与此同时，是一声高喊。
“东方青苍！”
息山的动静，离得最近的水云天，本该第一时间察觉的。
但有着长珩的掩护，加上息山早在三万年前就已经出了灭族之灾，水云天又因大战之事民心涣散，竟是没有任何人提出要来探查一二。
一如过往的三万年。
长珩平日厌恶水云天的凉薄，如今倒是生平第一次庆幸这种凉薄，至少兄君现在，都未曾察觉月尊就在一川连襟的息山。
不过即使长珩知道东方青苍的能耐，也依旧放心不下，跑来探望。他想知道东方青苍做了什么事情，昨夜的动静，是否与小兰花有关。
他来时就看到了息山的异样，息山已然恢复了往日的风和日丽，乍看之下平平无奇，但长珩没有看漏草地上那点枯萎。
“难道是……”他顺着枯痕慢慢看去，眉头越发凝重。“祟气作乱？”
他疾步奔到司命殿，看到东方青苍时一口气还没松出来，便又再次提了起来。他与东方青苍交手多次，彼此都是两族顶尖，一眼就能判断对方的修为情况，他又何曾见过月尊修为退半的情状。
“东方青苍！到底发生什么了！”
在长珩眼里，东方青苍此时脸白唇白，周身法华比之前都弱了一圈，明显一副功力大减的模样。“你的修为呢？”
东方青苍抬眼望他，起初并没有回答。长珩急到不行，蹲下身来就伸手为东方青苍把脉。
入手的脉象告诉长珩，他的判断并没有错，东方青苍确实折损了功力。
“到底怎么回事？”长珩再次问道，他想起一路过来看到的迹象。“是祟气吗？”
??“本座没事。”东方青苍摇头缩回手，他没有否认长珩的猜测，甚至有点惊奇于长珩的眼尖。“你怎么知道的？”
“祟气经过，皆有迹象。”长珩的脸色凝重起来，他紧张地把月尊全身都打量了一遍。“为什么这里会有祟气？是你身上的祟气出来了吗？难道司命星君的方法失效了吗？”
“不是。”东方青苍没有提及骨兰之事，他也认为这次祟气和青愿毫无关系，但他同样没有告诉长珩，昨日长渊的力量就已经消耗殆尽。“祟气源于他处。”
“他处？”长珩重复了一遍东方青苍的话，一时间想不明白为何无故会有祟气来袭击东方青苍。“小兰花呢？祟气可有影响到她？”
他说着直接就望向息兰草，完全没有等东方青苍的回答。喝饱朝露的小息兰亭亭玉立，安安静静的呆在花盆里，全然一棵普通的兰花草。
长珩没看出问题来，以为小兰花安然无恙，松了一口气，心里疑虑却迟迟不散。
他想不明白祟气的来源。他一日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他便不放心离开。
因为谁也不知道，会不会还有下一次祟气来袭。万一东方青苍下次扛不住，谁来及时保护他和小兰花呢？
如果昨日的祟气是人祸，长珩说什么也要尽量避免。
但线索着实太少，长珩问了一下东方青苍昨日发生了什么事，也没问出其他事情来。他扫视了一圈司命殿，周围的场景和他上次到来别无二样。
他看完司命殿内外，视线不自觉落到殿外的草地上，直到残缺的石像无意中闯进了他的视野里。
“难道，”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猜测慢慢从他心底浮起，渐渐占据他的脑海。“是太岁封印出问题了吗？”
即使三界如今大多以为太岁只是传说，但长珩身为东君幼子，知道的总比别人更多，好比如，太岁是真实存在的，再比如，太岁封印，就在息山碎灵渊。
“你知道太岁封印在哪里？”
月尊的声音一下子拉回了长珩的注意力。他转过头，就对上了东方青苍的审视，对方眼里还带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他不明白东方青苍的反应为何这么大，但他以为是因为月尊没有听过这件事，在质疑真假。“太岁封印一直都在，就在息山碎灵渊，世代都由息兰一族镇守。”
碎灵渊吗？东方青苍对这个地名并不陌生，当初巽风派人追缉容昊，就是追缉到这个地方。可是直到今天，在长珩的带领下，他才真正步入此地。
荒寂了数十万年的封印之地比曾经的玄虚之境更要荒凉，幽暗的洞口没有一点生机，死去多时的花草虫尸已成灰末，连腐败的机会都被剥夺。
这里不适合任何生灵生存。东方青苍感受着此地的寒凉，体内曾经被压制的祟气像是受到莫名召唤，隐隐翻腾起来，想要突破他的身躯离开这里。
这几日看过的息山典籍在东方青苍的脑海里浮现，繁杂琐碎的信息逐渐连成一线，衔接月尊曾经所闻与眼前所见。
原来这就是太岁的封印之地。
后面长珩说了什么，东方青苍都没留神听。从踏进此地开始，他的耳边就萦绕着絮絮低语，像是尖叫，像是哭笑，又像是有人在说悄悄话。种种声响，汇到耳边，即使自认心性坚定如月尊，也不由恍神一瞬，因那些低语蕴含的恶念而心生刺骨寒意。
【大木头……】
亲昵又绵弱的呼唤，他抬眼望去，就见那座荒芜已久的石台上，正躺着他的小兰花。小兰花眼中带泪，凄弱地望着他，祈求着他，道道祟气在她身上扎出了又深又长的血痕。
“……东方青苍！”长珩唤了几声，才把人唤回神。他看着今天明显不对劲的月尊，眉头忧虑的皱起。“发生什么了？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没事。”东方青苍并不欲多讲，直接转移了话题。“你检查如何？封印可有问题？”
长珩摇摇头。“封印还在，其他的我能力有限，需要回去查看资料，不然得要小兰花回来才能确认。”
他说着，便感觉周身阴风阵阵，不禁打了个寒噤。他又看了看东方青苍，想起这人身上潜伏的祟气，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把人带来这种地方非明智之举。
他生怕久留此地对月尊会有影响，连忙将人带离碎灵渊，又在司命殿周围巩固一下几个防护法阵才离开。
东方青苍目送他离开，回头看着桌上的息兰草，沉默良久，才叹息出声。
“小兰花，我见到的不是你，对不对？”
小息兰毫无反应，没有风吹过，甚至连叶子都没有轻摇。
……………………
东方青苍的幻觉更频繁了。
有时候他一眨眼，就能看到小兰花的身影。小兰花在对他笑，但更多的是对着他无声落泪，身上的伤口也越来越多：割腕的伤、弗居洞的伤、自戕的伤……
雪上加霜的是，小息兰的第九叶迟迟没有长出来，就好像他曾经用法力探得的那叶萌芽从不存在。
东方青苍有点怀疑之前的记忆是不是也是自己在做梦。而他的这份怀疑，在不知不觉中，逐渐蔓延到梦境里。
鲜血、祟气、惨叫，数不清的悲鸣如巨浪滔天。东方青苍站在岸边，忘川的水翻涌上来，携带冰冻神魂的寒意。
他看到自己正抱着个婴孩，那是他好不容易带来人间的女儿。祟气如狂风般在四周席卷，他抱着孩子原地不动，眼睁睁地看着小兰花被祟气包裹，息兰草在灰黑祟气下被四分五裂，留下一地残叶。
“你为什么不救我！”小兰花的哀怨化作刀，直直插入月尊胸口。
东方青苍猛地睁眼，心口处还残留着痛意。他下意识去看息兰草，小息兰好好的呆在花盆里，八片叶子都自由舒展着。
他伸手碰了碰息兰的草叶，除了没有第九叶，小息兰生机勃勃，一切向好。
【不会的。】月尊在心里对自己说。【不会是那样的。】
息兰的细叶带着朝露的冰凉，镇定了东方青苍的心。他舒了一口气，正想站起来，却见自己的手不自觉抽动起来。
然后他的手，抓住了息兰的叶子，一把撕开。
“不要！”东方青苍惊恐大喊。
爆炸的嗓音贯入耳膜，熟悉的青草与土腥味渗入鼻腔，而后视线才恢复正常。斜入的天光照亮一侧墙壁，告诉月尊，刚刚的一切，都只是梦一场。
东方青苍立马去看息兰草。与梦境一模一样，小息兰安安稳稳的呆在花盆里，但他却不敢靠近了。
过了半晌，他心中的惊悸才平复下来。他看着自己的手，动了动，发现手指还乖乖听话才松了口气。
他给花盆设了一个防护罩，又将骨兰放在旁边，才走出司命殿，望着广袤的天地。
野草遇风就长，之前的枯痕已经消散得七七八八，但还是能找到蛛丝马迹。东方青苍顺着这些痕迹看去，看着它们从远处来，最终都指向司命殿。
他闭上了眼睛。
神识迅速下沉，进到元神境之中。
长渊的力量已在与天地规则的对抗中消散，如今他的元神境，已然恢复成与赤地见面时的样子，一片漆黑，都是祟气。
“太岁，”他唤道。“是你吗？”
看似沉淀的灰黑翻涌起来，逐渐汇聚成团，正是太岁。那夜天雷过后，发现息兰花不再有动静，祂便趁着月尊脱力昏迷的片刻，潜入了曾经的匿藏点，好慢慢夺取祂理想的金身。
“不愧是月尊，”太岁悠悠然说道，不吝于夸赞。“脑子是比一般人聪明点，反应也挺快。”
“你是冲着小兰花来的吗？“东方青苍冷视凶神。“让本座看到那些画面，就是为了借本座的手替你解决神女？”
“怎么会呢？”太岁怪道。“我说过，我是来帮你的。”
“本神以人心负面为生，最容易接触的就是苍生的恐惧和惊惶。月尊你所看到的一切，不过是我稍稍推了一把，将你内心真正恐惧之事投放出来，又与我有何干系。”
“害怕见到那些事的人，是你啊，东方青苍。”
“鬼话连篇。”东方青苍才不信太岁说的半个字词，息山的残卷已经让他了解到太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他不欲多言，也不想放任这个怪物出去，以免它继续为祸族人，又连累日后的小兰花。东方青苍正想着如何将太岁引回碎灵渊压制，冷不丁听到太岁这么说道。
“怎么会是鬼话呢？历代神女的结局是什么，月尊你不知道吧？”
东方青苍的思绪顿时停住了，他抬眼看回太岁。“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好心提醒你，”太岁非常乐于给月尊添堵，最好是让对方心理溃败，如此才有助于祂夺取这副金身。“历代十二任神女，自巫芑开始，个个都是不得善终，注定会为碎灵渊的封印而亡。她们都很优秀，拥有世人推崇的力量，但各个都英年早逝，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你觉得你把息芸复活了，她会成为例外吗？”
东方青苍沉下脸。“有本座在，本座不会让她陷入你的阴谋当中！”
“你错了，月尊。”太岁叹息般地说道，仿佛祂是真心为这对小情侣惋惜。只有祂自己知道，若祂有肉身，只怕内心的笑意都要从脸上透露出来。“这不是我的阴谋，这是初代神女还有整个三界为神女一族写好的命运。我是天生地养的上古凶神，苍生之念就是我的力量，永远不死不灭。巫岂杀不了我，只能选择封印我，然而神女之力并不足以支撑封印，所以她们个个都需要拿命来补。为了继续封印我，息芸也要落个一样的结局！”
“你已经让息芸死过一次了，难道你忍心让她复活后没过几天开心日子，又要为了神女的使命再死一次吗？”
“一派胡言！”
一道法力袭来，太岁轻飘飘就躲过了，祂望着对面已经维持不了平静的月尊，非常乐意继续加码。
“你不信？不信的话就去看看息兰圣地，去看看碎灵渊，去看看息兰一族的祭坛！历代神女的牺牲可是息兰一族引以为傲的功勋呢，他们非常贴心的留下了壁画供后人景仰，你大可以去看看我说的到底是不是事实。”
壁画？东方青苍心一颤，但还是打算先把太岁困住再确认这件事。只是对方也很狡猾，东方青苍才刚抬手，那个祟气团便散了，整个元神境又恢复月尊刚来时的安静。
太岁的话，终究还是在月尊心里埋了刺。
即使理智上告诉自己不要信，东方青苍还是走遍了太岁提到的所有地点。
息山空缺人烟三万年，壁画却没有多少遭受火的熏烧，依旧保持着鲜艳靓丽的色彩，让画面显得生动形象，落到月尊眼里，也十分残忍刺眼；时间无法磨灭的石刻一字一句地记录了曾经，将历代神女的终途悉数披露，却从来不是东方青苍为爱人构想的未来。
“你看到了吧！”就在他身处碎灵渊之时，太岁的声音不知又从何处响起。“你已经让息芸死过一次了，难道你忍心让她复活之后没过几天开心日子，又要再死一次吗？神女的命运你无能为力，你只能送她去死，她只会为了封印我而死，这是她注定的结局，谁也改变不了！”
东方青苍没有回应，他走出碎灵渊，太岁的声音便渐渐弱去。他回到司命殿，看着静静晒着夕阳的息兰草，沉默良久，终究出声。
“小兰花，”他的声音比起往日，多了几分不安，更显虚弱。“那些都不是真的，对不对？”
自从被东方青苍戳破了存在，太岁就更加不留手了。祂放肆的钻进月尊心灵深处，挖掘所有他的恐惧和忧虑，去塑造扭曲和血腥的梦境。祂大胆地抓住男人心底里的创伤，不遗余力地刺激对方。
【你这么辛勤的复活她，可她真心想回来吗？她可是因你而死的，死得那么惨、那么痛、那么绝望，就因为要做你的月主呢……】
【你把她复活了，她又要去为了封印死一遍，那她这一生还剩什么呢？你给她的，只有死亡和离别的痛苦吗？】
【你难道不想和息芸和和美美过一辈子吗？只要你现在带她走，不要让她成为神女，永远别让她想起息山，只让她好好的做她的小兰花，她就能永远摆脱她的命运，不会走上神女的结局，你们也能白头偕老……】
“闭嘴！”
厌恶的嗓音和画面撕扯着月尊的情感和理智，刺耳的尖叫逼出濒临崩溃的猩红眼角。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像是有人在撕开他的魂与身，他再也无法忍受。
梦境的画面被主人极力驱赶，哭诉的倩影扭曲成怪异的阴影，这个荒诞不经的梦逐步退出月尊的视野，但没有带走落在心里的痕迹。
东方青苍回到现实，看着青翠茂盛的小息兰，许下承诺。
“小兰花，我绝不会让你走上那样的结局，我们说好的，我们要一起，开开心心。”
风和日丽的息山依旧郁郁葱葱，但同样的景色在月尊眼里已经变了味道。
东方青苍深呼吸一口气，转身就去翻找息兰一族留下来的任何东西，去查探圣地的一切地方，去寻找潜藏的无数可能。
息兰圣草被留在司命殿里，静静的生长，静静的变化
天光之下，细长的绿叶随风晃动。浓郁的灵气自息山四处汇集，无形的气缠绕成巨大的绿茧，以司命殿为中心膨胀。
仙霖化作春雨，息山等候三万年的神女，终于归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