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息山一族三万年前就已经不复存在，曾经的房屋也在经年累月中坍塌，只在裸露的地表留下灼烧的印记。
东方青苍并不知道小兰花复活需要多久，所以一开始，他便让觞阙找人在息山也建了一座司命殿，这样小兰花回来后，如果他们无法即时回到苍盐海，也有地方落脚。
然而如今小兰花失去了过往记忆，看到司命殿，她还会开心吗？
东方青苍偷觑着息芸的神情，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
“这是……”息芸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建筑，息山从来没有这样的楼，但她第一眼看过去，心中就觉非常喜欢。
只是，这是谁建的？
“这是我临时建造的。”东方青苍第一时间就抓到息芸疑惑的目光，及时给予了答案。
等看到她眼里抑制不住的欢喜，他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小……小芸，息山现在没有其他地方可以住了，你愿意住这里吗？”
“啊！”听大强这么一问，息芸才后知后觉息山烧毁等于她早就没地方住了。想起之前自己还大口气的要人留下来，她只觉得尴尬不已，小脸都禁不住红了。“可……可以，不好意思叨扰了。”
东方青苍并不想听见息芸对他说不好意思，于是表示他也是不问自取用了息山的地界，还请神女莫怪。
息芸连忙推让，生怕自己怠慢了人家，可一抬眼看到对方，她忽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她也不太明白，然而此情此景，她却莫名觉得好笑，就好像她和大强本来也不是需要客套的关系。
她看到大强疑惑地投来询问的目光，什么也没说，只是忍不住又露出一个笑容，然后才和对方一起走进司命殿。
未来这里，便是她的落脚地。
司命殿的布局很简单，即使是初来者也不容易迷路，然而即便如此，对于神女息芸来说，也是个陌生的居所。
东方青苍本以为息芸会再四周细细打量一番，却不想见到她只是随意扫了一眼有座席的厅堂，然后转身冲他扬起一个温暖的笑容，主动牵住他的手，轻声细语道：“我们先疗伤好不好？你的伤势不宜拖延，身体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不过才是初见，息芸并没有发觉，自己已经把眼前男人的事情放在心里，甚至比个人的衣食住行更优先。
她也没发觉自己的语气就像哄孩子一样。她只知道，看着这个男人，自己就忍不住心软，想让他更好一点。
她想看到大强有一天能无忧无虑的笑出来。
东方青苍理所当然没能拒绝爱人的请求，他乖乖坐下，痴痴地望着心中的姑娘，看着她和自己相对而坐，一边伸出双手掐法诀，一边柔声安慰自己，让他放宽心，不要怕，闭眼就好。
莹绿色的光芒自神女的双手间聚拢，随后温柔地笼罩在东方青苍身上。
闷钝的冷意正在缓缓减轻，东方青苍感受着神女之力慢慢渗入体内，舒缓曾经的伤痛。只是他放松不过片刻，另一件事忽然窜上心头，攥住了他的心脏。
太岁……她会发现太岁的痕迹吗？
曾经觞阙脖子的伤痕和祭坛的壁画齐齐钻进月尊的脑海里，扰乱了他犹带喜悦的心情。
如果、如果息芸发现了他身上的祟气，她是不是就会走上和历代神女一模一样的结局？
一想到这个最坏的可能，东方青苍的呼吸就乱了节奏。但他不敢动，生怕一个不小心，反而让正在施术的息芸遭到反噬。
他只能等，等最后的结果。
不安和恐惧来回拉扯着月尊的心。神女之力步步深入，也将东方青苍的心越提越高。
繁杂的心绪让男人越发坐立难安，他一边提心吊胆，一边却也在隐秘的期待，期待心心念念的爱人，能恢复昔日记忆。
神女之力终究走到了终点。
两人同时睁眼。
息芸长舒一口气，慢慢收手。她并没有留意到男人投来的目光有多复杂，只在庆幸自己的修为并没有倒退，反而还比三万年前增长了些许。
她对着东方青苍一笑，眉间因发现自身的进步而增添一分雀跃。“好啦，第一次治疗就到此为止，接下来几天我再帮你调养调养，应该无甚大碍。”
闻言，东方青苍的心放了下来，因为息芸并没有发现。然而他松一口气的同时，一些莫名的怅然也涌了上来。
“你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息芸没有忽略对面男人神情中的变化，那并不是她预想中的欣喜和放松，于是她禁不住跟着紧张起来，生怕自己刚刚没有把控好力道，救治不成反倒伤了人。
东方青苍压下心中说不明的情绪，对息芸微微一笑。“没有，我很好。”
息芸闻言放下心来，笑容重新爬上眉梢，又温暖又可爱。“那就好！”
她这才真的有心情去看周围的摆设，各种小玩意映入眼帘，让她又惊喜又好奇。然后，她看到了堆放在桌角的卷轴，忍不住走过去细看。
她感知到了息山的气息。
东方青苍一直注视着她，发现她向桌边走去，便也伴随在侧。在息芸伸手拿起其中一本时，他开口解释。
“这些是息山留下的残卷……”
东方青苍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看到了息芸的神情。
女孩的眼睛已经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强忍着没有落下来。
前往碎灵渊的路途中，息芸已经看到满目疮痍的遗迹，也猜到她曾经的家园经历了什么，三万年时光又意味着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能找到一两张残页已是万幸，而她眼前堆叠的数量……
这大概，是她最后能抓住的一点遗物了。
“谢谢……”过了好一会儿，息芸才忍住泪意开口，嗓音有些低哑。“谢谢你，大强，我欠你一个恩情。”
“你不欠我的，这只是举手之劳，谈不上什么恩情，而且……它们也只是残本而已。”
东方青苍并不想听到小兰花和他谈什么亏欠，即使他知道对方此时没有过往的记忆。他看着息芸努力把眼泪忍回去，到底没有伸出手。
息芸深呼吸一口气，转涕为笑。她抬头看着东方青苍，虽然眼角还是通红，笑意已经从眼底漫溢出来。
“不是哦，它们不会只是残卷。”
她如此说道，悲伤的情绪一扫而空，神采奕奕。
那是独属于息山神女的自信和傲气。
东方青苍看着这样的小兰花，不禁微微失神。
……………………
手头暂无要事处理，有关祟气的典籍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找全，横竖有空闲，长珩便又去了一趟息山。
他还记得，上次见面，除了祟气之事，东方青苍的状态也不怎么好。
他前脚刚离去，后脚涌泉宫便收到了密信。
丹音望着眼前带有月尊法力的封缄，转头问青川：“仙君呢？”
青川也没想过自家主子居然是这样和东方青苍通信的，简直是大剌剌地告诉别人他就是在私通月尊。可偏偏此时长珩又不在，青川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仙君……仙君刚刚出门了。”
自己的信件给涌泉宫带来什么样的混乱，长珩并不知情，此时他已经一脚踏入通往息山的传送阵中。
三万年间，唯有这个传送阵，还维系着水云天和息山的通途。
等长珩从传送法阵中出来，落到息山地界，还未来得及去找息山司命殿的位置，抬眼就看见了忘川边长身直立的月尊。
“你来了。”
东方青苍先一步开口，只是他的目光没有转向长珩，反而还是落在忘川上，没有支点。
“你怎么在这里？”长珩有点惊讶，在他印象中，自从小兰花的种子重新发芽，东方青苍基本手不离花盆，生怕兰花草再出问题，神经一直崩得很紧。他曾经劝过东方青苍，可也没见过这个人愿意踏出司命殿散散心。“小兰花呢？”
“她在司命殿。”
东方青苍转头望向长珩，语气很平淡，神情也很平淡。没有长珩曾经见过的崩溃痛苦，也不似后来的沉郁抗拒。只有眉眼间的忧虑，让长珩还能见到这些年的痕迹。
长珩的心忽然快速跳动起来，东方青苍目前的状态，让他涌起了期待。“她回来了？”
说完他便看到了对方的点头，极大的惊喜让他整个人都雀跃起来，也不等月尊的回应，抬腿就要跑向司命殿。
东方青苍一个闪现，拦在了他身前。
长珩立马拧起眉头，脸色难看起来，他本以为这些年的相处他和东方青苍已经成为朋友，于情于理都不该阻拦他去和小兰花见面，然而对方此刻的行为，却让他觉得一腔真诚都喂了狗。
他正想开口斥问，却听到东方青苍如此说道。
“她失了小兰花的记忆，现在只是息芸，她不记得我，也不记得司命殿的一切。她现在也不知道本座的身份，只把本座当作上门求助的人。”
“怎么会？发生什么事了？”长珩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发现事情非他所想，他便真心实意为这两人担忧起来。
“本座不知。”
但这个回答并不让长珩满意，只是在情绪上头之前，他忽然敏锐的注意到月尊话里的暗藏信息。
“你没有告诉她，她失忆了？”
东方青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径自说道：“你记住，她现在只是息芸，别吓到她。”
长珩从眼前人的回避行为品到了其他意味：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在发生。东方青苍会在这里等他，是为了让他不要戳破目前的现状。
但他不明白，现在到底还有什么事会让东方青苍这样做。
他认识的月尊，可是个会在情敌面前嚣张宣示的人。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把你们之间的事告诉她？你想做什么？”
“本座的事你不需要管，你照做就好。”
“你！”长珩气结，却也知东方青苍不是他能改变的人。“奉劝你一句，息芸和我还有婚约，日后你别后悔。”
长珩说完就甩袖离开，不想再看一眼这个屡屡让他生气的家伙。
东方青苍望着他消失的背影，沉默。
……………………
息芸正在息山司命殿里，她面前摆着的都是息山的卷轴，还有一盒子碎片。
那是和残卷一起被翻找出来的，只是月族并无人知晓如何把破碎事物恢复如初，这一盒子碎纸便也只是碎纸。
但在息芸手上，这一盒碎纸不再是仅供缅怀的情感承载物。
息山成功留下的典籍确实不多，然而息芸还是希望能从中找到她需要的东西。
她需要能维系封印的力量。
三万年后的碎灵渊，依旧和息芸记忆中一样阴暗荒芜，连杂草和苔藓都无法生存。在当时息芸能感觉到，太岁的封印还在，可是封印的力量已然大不如前，正在日益削弱。若不及时补救，只怕太岁就能重见天日。
息芸当机立断，当时就想用自己的神女之力为封印加持。
碧绿的法力喷涌而出，四周的祟气□□脆净化，连碎灵渊本来的阴郁都好像消散不少。然而出乎息芸的意料，她的神女之力，尽管能净化祟气，却没有影响封印一分一毫。
息芸不敢置信，又试了几次，无奈发现还是于事无补。她试图翻找回忆，却也没想起母亲是否提过维系封印的方法。
息山残留的典籍，成了她目前最唾手可及的宝藏。
只是以息芸目前的修为，修复典籍也需要些时日。
勉勉强强又把一个卷轴修补七成，翻来覆去确认再无其他碎块，息芸才长呼一口气休息一下。
她走出房门，看了一眼屋内，发现大强又出门了。一个人留在这里，显得司命殿空荡荡的，连吹进来的风也带了点凉意。
息芸望着厅里闲置的座垫，想着要找时间和大强说说，不然心里总有一种鸠占鹊巢的罪恶感。她不希望大强是为了让她安心施术才迫不得已出门的。
门外忽然有另一个气息在靠近，息芸本以为是大强回来了，笑容刚刚扬起来就发现不对。
那是个陌生的气息，她立马警惕起来，走到门口查看，便看见一个陌生男子快速走来，那一身浑厚的仙泽，毫无疑问是个仙族。
息芸下意识扫视一眼周围，确认大强并不在附近，才松了口气。如今她法力不济，空有神女身份，要是这位仙族来客为了两族仇恨在这里对大强动手，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大强保护好。
长珩一眼就看到了走出来的神女，亲眼见证小兰花真的复活了，心中只觉无限欢悦。他想起东方青苍的叮嘱，有意识放慢脚步，免得吓到现在的息芸。等走到她面前，他才敢开口，语气小心翼翼。
“x……神女阁下，冒昧来访，我是长珩。”
“你……”息芸看到他头上的鹿角发饰就在猜测这名来客的身份了，但是听到长珩自我介绍，还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你就是长珩仙君？”
她察觉自己有些失态，连忙收敛表情，但语气还是透露出些许不安：“请问仙君是来……？”这个人是来催婚的吗？
息芸没忘记自己和东君幼子有个婚约，但她并不想去履行这个婚约。
她与长珩怎么说都只有在幼年见过一面，连熟人都谈不上，妄论直接携手走进殿堂。然而若是对方等不及来催促，息芸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理由来推托。
说到底这场婚约是双方长辈定下的，而她的长辈，早已湮没在三万年前。
“我、我是来看看你。”长珩忍不住打磕巴。他很想把一肚子的话都吐出来，又想起小兰花什么都不记得，他也不能乱说，一时之间，竟是无言以对。“我、我……”
眼前男人连说话都有点磕巴，看着有些滑稽，但息芸完全不觉得可笑，并下意识握紧了拳头。因为她完全不明白，这个名义上的未婚夫，为何如此激动。
他们明明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一面。而那一面，在两族长辈的见证下进行，以联姻双方的身份进行，息芸并不觉得能留下多美好的记忆。
息芸拿不准这个忽然跑来的未婚夫是什么人，不敢贸然开口；长珩不敢提小兰花，但他也没有丰富的交友经历，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不会唐突佳人。
因为息芸，还不是与他相识的小兰花。
两人相对而视，一时间气氛尴尬无比。
到底还记得长辈的待客之道，息芸让开了门口，请长珩入屋落座。
熟悉的屋内落入视线中，长珩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番。与他上次来相比，屋里稍显凌乱，却也多了一分人气。
温热的茶递到眼前，长珩轻声道谢，感受着茶杯的热度从掌心慢慢渗入，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见到息芸之后萦绕心头的虚幻感终于彻底消散，连带着长珩的心绪也平静下来，可以清醒又沉稳的开口。
“你还好吗？”
这是一句很普通的问话。息芸复苏以来，却是头一次有人如此问她。
酸楚一点点在心头发酵，息芸垂下眼眸，忽然就不知该如何回答。
空气安静下来，长珩看着对面的息芸，也不催促，直到他等到一句“我很好”。
两人还是没有聊太多，无形的隔阂竖在中间，以息芸的微笑作遮掩。
这个局面没能维持多久，因为月尊显然没打算让他们独处多久。
感应到东方青苍在靠近的那一刻，长珩在心底里冷呵一声，之前因见到息芸而遗忘的怒气又涌了上来。
息芸也感觉到门外第三者的接近，那是她无比熟悉的气息。她一个激灵，立马把待客之道抛于脑后，一心只想让眼前的长珩仙君离开。
“仙君你……你说想来看我，现在看完了吗？”
“啊？”长珩一脸懵然，才想起自己之前给出的理由。
他试探的看向息芸，神女的神色似抗拒似羞怯又似歉意。他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在赶客，只能嗫嚅着答道：“看……看完了。”
息芸听到他的回答，本以为眼前人会立马走开，却不想长珩依旧坐在原地，完全没有离开的迹象。
她有点着急了，她能感知到大强的气息越来越近了。息芸无意识的咬住下唇，脑子飞速运转，徒劳的寻找能护住大强的方法。
万一……万一长珩仙君要杀了大强，该怎么办？
息芸没有忘记，幼年的她生活在平和的息山，可是息山之外，仙月厮杀多年，甚至这两族的仇恨，有时候还会无理的波及到她的族人。
现在的息山，可只剩下她了。
息芸还没想出来，东方青苍便已经闪现到司命殿门口。过度的紧张让息芸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无意识就站起来拦住了长珩动手的方向。
她紧张地唤了声：“大强！”
女孩的声音在颤抖，额头也冒了汗，整个人看起来又紧张又害怕，看到自己就在向自己走来，好像在求救。东方青苍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息芸，直接就误会了，上前一步把神女挡在身后，对着长珩怒斥：“你对她说了什么？不是让你别吓到她吗！”
长珩只觉得月尊蛮不讲理莫名其妙，差点就因为这个天降黑锅和东方青苍干架。只是等他看清息芸的神色，心底的怒火便怯怯的缩回去了。他看了眼脸色有点苍白的息芸，又看了眼一脸怒容的月尊，心里觉得相当冤枉，但也只敢弱弱的辩解：“我什么也没说啊……”
眼前的场景不说和息芸预计的有半分相似，只能说是毫不相干。息芸愣愣地看着眼前两人的互动，脑子很快就反应过来。
“你们……你们认识？”
东方青苍并没想过要这么早在这种场景让息芸知道他和长珩的关系，然而听到息芸如此问道，他便也只能承认。“嗯，萍水相逢。”
东方青苍说的含糊，长珩也没否认。凡间大梦一场，本就只是一个意外。
息芸看着眼前两人。她不知道大强的实际身份，但她能看得出他身上的衣料并不寻常；她也见过长珩身上的衣饰，那是和赤地姐姐同样款式的襟带，长珩的神职不言而喻。这样的两个人，身处互相敌对的两族，却能友好来往……一个曾经期待过的想法跳上了她的心头。
“难道仙月两族……终于停战了吗？”
息芸问得很犹疑，但她的问题，对其他两人来说，也很尖锐。
月尊没有回答。
“是的，”长珩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东方青苍，随后正面迎向息芸的疑惑。“五十年前，仙月两族签订了百年休战协议，任何胆敢破坏这个和平局面的，都将会被视为两族共同的敌人。”
“原来……如此。”息芸喃喃道，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感知到，三万年究竟有多少漫长，长到她以为永远盼不来的三界和平，也有了转变的契机。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