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38 见面不识
春天的阳光柔和地铺满大地，充当自然的时钟，引导人们适时适度，开启新的一天。
寂月宫的顶端，月族至尊的起居之所，却永远需要燃起蜡烛，照耀阳光不及之处。
把午会的众臣都安排妥当，宫侍们折回大殿，疑惑的瞧了眼大殿里唯一剩下的殿下，却谁也不敢去打扰。
空荡荡的大殿里，巽风坐在尊座上，双眼放空，没有像以往一样着急离去。
他今天也确实不用着急，因为需要他精心照顾的，今天不在寂月宫。
曾经巽风还嫌吵闹，如今对比之下，却觉这里实在空旷，比过去三万年，还要安静得多。
二殿下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孤独，比兄尊不在的三万年，还要孤独。
明明他还没有习惯那个孩子的到来。
“殿下？”
轻柔的声音此时成了一个响钟，敲醒了巽风。他抬眼，便看到了一脸严肃的随侍弥微。
“殿下，”弥微尽职尽责，今天巽风的日程比以往松活了点，但也不悠闲。“午会的奏章已经都送到书房了。”
巽风轻轻点头示意自己明白，随后起身和她一起走回自己的寝宫。
弥微跟在他身后，错开半步。她是大战后才跟在巽风身边的，因才能卓越受到提拔。她瞥了眼巽风的侧脸，敏感的直觉让她发现了上级藏在无情面具后的情绪变化，和平日不一样。
几年的政务让巽风脱去了最后一点稚气，人前也越来越喜怒难辨。但比起那位高深莫测的月尊，弥微还是觉得自家殿下更好懂。
她多少能猜到今天巽风为何心情不佳。只是她不明白，明明当时，她家殿下可以有另一个选择。
于是即将转入楼梯的时候，在前后都无人的走廊里，弥微大胆问出口：“殿下，您为什么不答应觞阙大人呢？”
巽风一顿，恍神之间，好像听到了另一个人的提问。
”巽风殿下，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去吗？“
那是觞阙，永远也学不会礼貌的鲁莽黑龙。上次莽莽撞撞在深夜给他带来个孩子，这次匆匆忙忙在清晨给他带来一股脑儿的消息。
比如神女复活了，比如神女失忆了，再比如，他的兄尊暂时没有让神女恢复记忆的积极打算。
巽风并不理解为什么兄尊要这么做，正如他也不明白青愿那孩子到底是如何降生的。
尽管如此，尽管内心很渴望，在觞阙提出邀约之时，巽风还是拒绝了。
当时的他没有给出理由，这时面对弥微的询问，他觉得没有必要隐藏。
“还不到时候。”
兄尊交托他的重任还没完成，月族才刚刚起步，百废待兴。两族的百年协议转眼间已过一半，而至今兄尊身负祟气之累，他不想五十年之后，月族重蹈覆辙，只能又压在兄尊一人身上。
五十年前，他已经受够了。他是想见兄尊，但更想在苍盐海等兄尊回来。
这里是他们的家。他想让家人过得更好，也想让兄尊回来见到更好的家。
而且……巽风看向弑神坞，那里比昨日要安静许多，曾经安置的少女裙装也收藏起来，等待它的主人成长。
“他该见的人不是我。”
弥微也顺着巽风的视线看去，本来还在想自家主子果然非常喜欢少尊，听到此话，眼睛不由讶异微睁。
……………………
神女复苏才数日，这数日却让东方青苍觉得，比之前五十年更漫长，也更短暂。
朝阳慢慢铺满息山的地界，清澈的露水淌在瓷罐中，散发着清凉又剔透的气息。
月尊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习惯地捧着一罐露水站在花盆面前了。只是他曾经朝夕相处的陶盆里，没有那株亟待灌溉的兰花草。
小兰花已经回来了，以神女的身份回来。息芸不记得他，自然也不会把真身袒露在他眼前，而作为大强的他，也不该知道神女的真身。
三界之中，除去亲友，真身都是不为外人道的秘密，息芸目前也没有告诉他。
他既然不能知道息芸的真身，这露水，便无法送出去。
东方青苍回身，将露水倒进了煮茶的玉壶中。阳光斜斜落到天台的茶几面上，清香茶味弥漫出来，迎来了新的一天，也引来了早起的神女。
息芸笑着和他问早，同他一起吃了茶。东方青苍默默的看着她，看到她眼底隐现的青黑，看到她日渐紧蹙的眉头。
有什么在困扰着神女，可是息芸不说，大强也没有多问。
茶壶袅袅水汽升起，模糊两人之间的空气。息芸品着茶，浓郁的香夹杂着轻微的苦在舌尖荡开，与清甜的鲜花饼，合成不一般的风味。
有记忆以来，息芸是复苏之后才吃到鲜花饼。但很奇怪，在她第一次吃的时候，脑海里却能很清晰回忆起这种鲜花饼是怎么做的，还能知道，大强的鲜花饼还不够火候。
她怎么会知道的呢？这个问题，现在的息芸却没有时间去深思了。她看着庭外的花草，不知不觉出了神。
昨天长珩仙君又过来了，一脸羞愧的看着她。他没有带来关于恶徒容昊的好消息，只是向她保证一定会为她和息山讨回应有的公道。
他这次来，不是为了息山的血案，而是为了之前忘记提及的另一件事，太岁封印和祟气。
复苏这些天以来，息芸才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世上，不只有她的族人在守护封印，也不只有她在关注。
她还有同行者。
【若有需要，尽情吩咐。】站在碎灵渊里，长珩仙君如此对她说道。
【……太岁封印是关乎三界苍生的大事，水云天理应尽绵薄之力。两族世代交好……如今息山……仙族一切人手皆可供神女调遣。】
息芸没有拒绝。
她曾经的希望落了空。残余的息山典籍已然修复八成，给她带来了不少有用的法术和知识，然而对于封印来说最关键的问题，这些典籍无法给出一个答案，息山也再无别处能找到答案。
息芸不知道目前的封印力量还能维持多久，但她不敢拖延，也不想拖延。
息兰一族牺牲无数代人才坚持的事业，不能砸在她手里。太岁封印一破，三界必遭灾祸。届时整个天下、她的家，都会荡然无存。她不能让历代先祖因她被世人戳着脊梁骨骂，也不想让息山，最后连半点痕迹都无法留下。
现在的她，需要水云天的助力，需要仙族源远流长的历史。
“……好吃吗？”
骤然的提问拉回了息芸的心神。她下意识看向对面的人，但她还没有看清大强的神色，便已经发现舌尖换了种味道。
那不再是鲜花饼的甜腻，而是又酸又辣，一路酸到了她的心里，是息山从来没有过的美味。
息芸低头一看，才发现茶几上多了一份新点心。
“这是……？”
“九味糕，”看着女孩的眉头因美食慢慢舒坦，东方青苍也不由微勾嘴唇。“是月族的小吃，喜欢吗？”
“嗯。”息芸点点头，忍不住又拿了一块儿。“很特别，很好吃。”
息芸不经意抬眼，便撞进了一双温柔的眼眸里，也看到了那抹微扬的笑容。
大强在笑，笑得很美，笑得很放松，笑得让息芸的心又酸又重。
她已经决定要去水云天，要去找维持封印的方法。到时候……大强，又该怎么办呢？
她还没有找到小兰花，也还没能让大强和他的爱人团聚。可是仙月两族对立，她不可能让大强孤身一人留在息山，也无法把大强带到水云天。
她不想让大强因为她绊住脚步。
可她也不想，就此告别。
“尊上！神女大人！”
嘶吼的龙鸣化作一股强风，席卷过摇曳的花丛，将司命殿里的安宁打破。
东方青苍回过身，便看到觞阙变回人形，正走进司命殿，身后还多了一个人影。但月尊并不意外，毕竟黑龙来之前就提前交代过。
只是等那两人走近，等他看清后，他怔在了原地。
来的人，不只是觞阙和结黎。
……………………
坐在黑龙背上时，结黎就设想过种种和小兰花再见的场景。
她和小兰花，仓促离别。如果不是她没有能力，或许当初她们就不会落到战场上，也或许，她们都能在战场上活下来。
她的第二次生命，是小兰花给的。所以即使害怕，结黎也不容许自己懦弱。
“咿呀！”
结黎低头，怀里的青愿非常兴奋地挥着小手，肉嘟嘟的脸粉扑扑的，清澈的眼眸倒映着天空的色彩。
结黎没有见过那两人在龙背上的表现，但多少听觞阙提过一嘴。她看着活泼开朗的青愿，原本沉重的心情也松泛不少。
“你也喜欢天空是吗？还是喜欢龙龙？是不是飞得很开心？听说你爸妈当年也和你一样，非常喜欢飞龙龙呢，你长大以后，也做个翱翔蓝天的英雄好不好？”
“呀呀！”
小青愿随声附和着，好像她真的听懂了结黎的话。她高兴的手掌一伸，足以令人窒息的碧绿火焰便浮现半空，却伤不到人，只是烧成一朵瑰丽的花，与天际的霞光交相辉映。
在自己的亲侄女身上，苍盐海二殿下毫不吝啬地展现了宠爱。各类稀有罕见的法器成了女娃身上的一件件小饰品，月尊少时曾经用过的额饰和发饰都被翻找出来，引领着青愿更好的掌控自己与生俱来的力量，护她周全的同时，也保证给她一个肆意生长的环境。
青愿也很聪明，分得清敌友，只是淘气的她总喜欢作弄身边人。
“你呀。”这些年总是看到青愿在玩业火，结黎也觉得自己练出个大心脏，此时也只是宠溺的戳戳青愿的小脸蛋，然后就忍不住和孩子一起笑了。
息山和苍盐海距离遥远，但对于黑龙的速度来说，不过也就一柱香的功夫。结黎将青愿交还给觞阙，抬眼便看到了那两人。
那一瞬间，结黎几乎以为过去的五十年只是梦一场，没有大战，也没有死别。小兰花就站在司命殿门口等她，就像在寂月宫里无数个日夜一样，而脾气不好的月尊，就站在旁边，看着她们，守着他的小兰花。
结黎闭了闭眼，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涌上鼻间的酸意。
她还记得觞阙的叮嘱。
“神女大人……”直到开口的那一刻，结黎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又低沉又沙哑，后续的话语也说不下去。
觞阙听出来爱人隐藏在嗓音里的哽咽，他知道结黎有多重视这次重逢，面对息芸疑惑不解的目光，他连忙把话头接过去。“这是结黎，是苍盐海津海商会的会长，也是小兰花的好姐妹，属下的……爱人。”
息芸恍然，但还不等她理清这两人今天上门的目的，就看见觞阙长臂一递，递到了她和大强面前，语气更弱更缓和，仿佛很不自信。
“她叫青愿。”
觞阙试探着，心里犹疑着尊上的态度，动作却十分坚定。他并未提前告知尊上，只是今天见到巽风殿下的时候，很自然而然地，没有任何人的提议，也没有提前商量，殿下就将少尊交给他，意味不言而喻。
他们都明白，孩童对父母的渴望。
觞阙紧张的盯着尊上，东方青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视线下垂，看不清神色。直到息芸也察觉气氛不对，想靠近东方青苍查看他的情况，男人终于伸手了。
鲜活暖和的触感落于臂膀之中，自那日离别后，东方青苍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孩子。
女儿长大了，养得很好，和小兰花一样爱笑，和母后一样有一只小梨涡。
觞阙每次前来都有提及青愿的消息，然而此时真正把女儿抱入怀中，东方青苍才明白自己错失了什么。
“呀呀？”忽然被转交给一个没见过的人，小青愿并不怕生。她好奇地张望着，眼睛滴溜溜地转，挥舞的小手直接就抓住了在她眼前飘动的长发。
东方青苍也不动，任由她抓扯，只是低头安静注视着青愿，像是在用视线描摹孩子的轮廓。
觞阙沉默的看着这对父女的互动，心中万分感慨。息芸本来因之前的沉凝气氛而心生疑虑，但很快被结黎的主动交流冲散了念头。
她本以为结黎身为小兰花的好友，是来查问她找人的进程，却不想对方并不怎么提及小兰花，只在她开口询问时，才温和的给出她想要的答案。
息芸一边和结黎连天，一边看着大强，不料非常突然的，大强抬头看她，问了一句：“小芸，你要抱抱她吗？”
“啊？”息芸有点惊讶也有点羞赧，她确实眼馋了很久，看着小青愿在大强怀里咿呀说话，只觉得这孩子又聪明又漂亮又可爱。但她好歹记得这孩子的身份，没有冒昧回答，而是特地转头问了孩子母亲。“结黎小姐，可否让我也抱一抱？”
结黎没想过自己会得到如此询问，下意识看向东方青苍，不知作何反应；觞阙也没想到神女会去问结黎。他对上结黎的求助视线，又看到了息芸期待的眼神，一时慌张不已，脑子都没来得及转过来，就连忙答道：“可以，当然可以！”
只是等觞阙回答完，他才想起来，真正有决定权的人，不是他。
结黎和觞阙不约而同把视线投向最关键的那个人。
东方青苍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他只是抱着怀里的孩子，走到息芸面前，交给她。
在襁褓离开的那一刻，月尊忽然觉得怀里空落落的。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紧攥手心，好像这样就能留下那孩子的温度。
息芸紧张又兴奋地接过青愿，她从来没有抱过这么小的孩子，有点手足无措。可是青愿却很乖，像是知道如何能被抱得更舒服，乖乖配合着她，还对她咯咯笑起来。
看到青愿的笑容，息芸的心都甜化了。孩子的一颦一笑都钩住她的心神，让她一秒都不想错开。“大强，你看，她在对我笑！她好可爱、好聪明！”
东方青苍微微勾起嘴唇，不时轻声附和。他静静地望着一起逗乐的息芸和小青愿，那是他梦寐以求的世界。
觞阙和结黎都没说话，谁都不想打扰眼前难得的亲子相聚。即使，她们互相都不知道。
“……小青愿，你有一对很好的父母呢，你要快乐健康的长大哦，姨姨在息山等你来……”
听到息芸此言，结黎便明白他们之间到底存在什么误会。她张了张口，想说不是的，她不是青愿的母亲。可她看了看觞阙，又看了看沉默无言的月尊，终究什么也没说。
……………………
息山血案，自从得知真相的那一天，便被长珩挂在了心上。
水云天通缉容昊五十年，至今毫无收获。长珩没有贸然把这件事告诉他人，一来他没有物证，二来唯一的人证是息芸，而目前还不宜让云中水阁知晓神女复活这件事。
要说三万年来长珩学得最明白最深刻的是什么，那必然是人心叵测，亲情可以利用，友情也可以背叛。所以在他还没有把握的时候，长珩打算以自己的方式去查证。
水云天，某个荒凉了三万年的宫殿，迎来了新的客人。
那是一片纯白之地，没有花草没有山水，只有朴素的栋梁，与金碧辉煌的云中水阁大相径庭，也与大众的印象格格不入。
没有风经过，也没有充足的阳光，沉淀已久的尘埃结成一块块灰斑，粘在本该洁白的墙壁上，没有人打扫，也长不出霉菌，让人恍惚错觉这里是座空旷的坟，无声祭奠它逝去的主人。。
这里是先战神的故居。自赤地女子仙去，这里便成了无人问津的荒地。没有法术的加持，曾经祭奠亡魂的旗幡在经年的作用下早已化为乌有。云天之上，这座北青宫只剩下苍白的雕梁画柱，冷冷清清，毫无生机。
长珩已经很久没来过这里了。他第一次来的时候，赤地女子刚刚蒙受君命，准备出征；而他上一次来，还是在三千年前。
因为容昊并不喜欢他来这里。
容昊。
长珩在心里咀嚼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曾经陪伴他走过两万年的时光，见证他在战场上的起落，被他视为三界中的唯一知己，是他能推心置腹的挚友，也曾为救他舍弃半身修为，然而偏偏，与他背道而驰，给了他最刻骨铭心的一刀。
长珩至今难忘，在玄虚之境，在神女面前，他曾经一心认定的好友，与他刀剑相向，甚至拥有在他之上的力量。
容昊已经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逍遥散仙了。皎洁的面具撕碎，这个曾经白衣翩翩的仙人，如今血债累累，已然成了邪恶的代名词。
而那些血案里，还有世代守护苍生的息兰一族，他们的冤与恨，至今未能得到平息。
长珩踏进宫殿，他扫视周围，目光掠过空置的家具，一路往前。
北青宫不算小，但赤地女子喜静，能住在这里的，除了先战神本人，也只有身为徒弟的容昊。
长珩来这里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确实也抱有一定盼头。容昊在水云天里和其他人都不怎么来往，除了他的涌泉宫，在仙族里也没有其他落脚地。要想找到和容昊相关的蛛丝马迹，长珩能想到，只剩下北青宫。
尤其是这一切的根源，与赤地女子有关。
长珩很快就找到曾经的寝室。赤地女子的寝殿一尘不染，屋舍收拾得干干净净，仿佛这里的主人晚上就会回来；对比之下，容昊的房间与前厅一样，铺满了时间的足迹。
周遭一无所获，长珩并不意外，但难免失落。他在容昊房间里又走了一圈，随后再去赤地的房间看一眼，打算锁好门就走。
先烈之地，他也不希望有闲人来打扰。
准备把门带上的那一刻，长珩不经意看到了门背后的某个挂饰，他的眼神不由一动。
雪白的花瓣肆意舒展，绽放在无土无水的门框上，是被法术永久冻结的美丽。
那是水云天统一发放的雪晶九畹，用于纪念在大战中舍身活众人的神女息芸。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