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东方青苍从司命殿里走出来，离青愿越来越近。阳光披洒在这位月族至尊身上，将他的气色都映入青愿眼中。
青愿的脸色凝重起来。
她能看出来，自家父亲此时的情况并不好，甚至远不及大战前他身中霜盐钉的时候。
是又发生了什么吗？
踏入通道之前看到的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青愿不由握紧双拳。
还是……这都是因为自己呢？
只是无论青愿心绪如何变化，如何猜测，眼前三人都不会给她解答。
长珩没有久留，甚至没有踏进司命殿，就已先行告别。但青愿看到，在长珩彻底转身离去之前，这位仙界战神与东方青苍意味不明的对视一眼，前者满眼无奈，后者心不在焉。
在此之前，青愿虽然曾在昆仑镜中见过月尊与长珩一同并行的画面，但她只是以为，那都是为了母亲，等母亲复活之后，这个仙族人与自家父亲的临时合作便会宣告破裂，他们会再次兵刃相向，因为他们本就彼此对立，是不死不休的敌人。
可是在她眼前，这两人和睦似兄弟的一幕，又该作何解释呢？总不能区区一个停战协定，便能化解两族累世的怨恨吧？
青愿下意识看向另一人，就见自家母亲已然恢复先前的笑容，如初见时一般明媚与开朗。她微笑着送别了长珩，而后对东方青苍微微颌首，先一步踏进了司命殿。
东方青苍没有立即跟上去，而是留在原地，视线在四周漫不经心的游移着。而后，在青愿止不住的心跳加速中，那双黑眸，对上了她的视线。
青愿心一惊，身体下意识欲后撤，情感却想前进，矛盾的拉扯让她僵在原地。她注视着那双黑眸，期待又害怕，嘴唇动了动，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父……”唇舌间泄出气音，还未形成完整的字，她便看到那双黑眸已经移走，剩下那个字再也没有力气吐出来。
一切只是虚惊一场。
她终究，并非真的身处这个天地里。
青愿收敛心神，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她握了握拳头，找回些力气来，看到东方青苍进屋，便也连忙跟上。
阳光渐渐被房屋阻隔，留下的便只有室内的烛光。寂月宫里的司命殿，青愿也曾有耳闻，但此前并没有亲眼见过，小兰花也没有过多谈及。她跟着东方青苍的脚步，一路深入这座从未见过的宫殿里，脚步却越发放缓了。
入眼的梁柱箱柜，各类布置，皆是她第一次亲见，与小兰花曾经和她聊及的都一一吻合。阳光被玲珑窗阁遮挡，在地面落下长条的光斑，将前方摇曳的人形阴影切得零碎。青愿忽然有些恐慌，怀疑眼前所见，到底是往昔的真实剪影，还是天道挖掘她的记忆而创造出来的幻梦一场？她看到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假、何真何假？
“大强……”
突如其来的女声将青愿从自己的心慌中拔出来，她抬头望去，便看到东方青苍已经在小兰花对面坐下，两人正在煮茶，桌上还放着点心。
只是看着如此场景，青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怪异。她来回打量着这两人，最终视线禁不住只留在小兰花身上。
小兰花脸上还带着笑容，笑得很甜，却不再像之前那般让青愿看着就觉得温暖；她的眼睛还是亮的，却让青愿想起阴霾密布的雨天；她说话的语调也仍然温柔，却客气得让青愿觉得，她们之间还隔着很远的距离，遥不可及。
“……大强，我还没有得到关于小兰花的消息，你可否……”
“……你和长珩什么时候动身？”
眼前两人具体在说什么，青愿已经无心留意了。她紧紧盯着那位和小兰花长得一模一样的神女，心中万分不敢置信。
什么叫做没有得到“小兰花”的消息？神女不就是小兰花吗？
青愿仓皇转头望向东方青苍。月尊此时低垂着眼眸，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小片弧形阴影，没有透露出半点思绪，口上却无比自然回应着息芸，就仿佛这世上确实还有一个小兰花，而神女从头到尾，都与小兰花毫无干系。
到底发生了什么？
青愿未能从他们的对话中得到更多消息，息芸也没有和东方青苍多聊，不一会儿就告辞回房，起身离去。
青愿紧盯着她，便看见她在踏出厅门之时顿了顿，脸侧向一边，似是要回头，但终究没回头，而后毫不犹豫地消失在门廊深处。青愿深皱眉头，回头看向自家父亲，才发现东方青苍也同她一般，静静注视着息芸离去的背影。
他的眸底深沉，堆满了青愿辨不明的情绪。然而青愿知道，这世上，除了小兰花，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得到东方青苍如此目光。
这世上只有一个小兰花。
答案呼之欲出。
“为什么，父亲？”青愿问出了口。
不论她怎么思考，会达成眼前场面的，无非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息芸不愿承认自己是小兰花，二是息芸根本不知道她自己就是小兰花。
曾经的青愿从没想过第二种可能；现在的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一路看过来，无论是长珩还是息芸自己的表现，都指向那个最合情合理的解释。
但是她想不明白，现在明明东方青苍还活着，明明父亲还活着，到底有什么理由，会让他选择隐瞒一切，让小兰花见他而不识？
青愿注视着一臂之遥的父亲，她问出了声，但注定得不到对方的回应。因为这里，从来不是真实的世界。
她看着他在时光里静默。照进房间里的阳光逐渐变得惨白，灰化，最后连同整个世界，如同灰烬般烟消云散。
“为什么？”
寒风吹来，少女独自一人狼狈地站在河水当中，低喃着没有回应的疑问。
…………………………
息山到水云天的距离，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
虽然两地也算幅员广阔，沿着忘川河畔走也需花上一段时日，但两地建交多年，从息山到水云天，也不过一个传送阵的事。
长珩已经候在传送阵边，忍不住来回踱步，伸头探望。等看到佳人踪影，连忙迎上前去。“小芸！”
息芸没有穿平日的简便修行服，而是换上了象征上神的礼袍。金色的冠饰簪于发间，让那张平日看起来亲和的玉容也多了几分疏离和冷淡。
她对长珩微微颌首，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扬，不多不少，恰如其分。“劳你久等了，长珩仙君。”
长珩见状，也收敛仪容，干脆利落地结印激活法阵。
息芸站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不知不觉失神了。
幼年的场景慢慢与眼前重合，仿佛息山还是那个息山，她也尚且年幼，跟着父母身边，等着去见未来的婚约对象。
但她从来都不喜欢水云天，以前是，现在也是。那里看起来光明，但连光都是冷的，人和人之间都是冷冰冰的，来往都讲究身份，和息山不一样。
脸上的凉意唤回了息芸的心神，她抬头看，发现息山下起了绵绵春雨。雨滴悠然地飘落，自由又散漫，就像她的族人，也像曾经的她。
只是这场春雨，最后也像她的家一样，消散于天地之间，不留悼念的痕迹。
骤起的法光很快替代了息山的盎然绿意。息芸下意识转身望去，红棕色的司命殿停留在远处，模糊得像是一副陈旧的画像。她还没看清悬挂在屋檐底下的风铃，也还没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水蓝色的光芒很快涌上来，完全吞没了她的视野。
息芸不适的闭了下眼睛，脚下有一度失重。身边长珩伸出手来，但息芸侧身避开来，自己稳住了身体。
眼前的光景迅速变化着，七彩的色块扭曲成混乱的线条，不过瞬息，息芸眼前的光景，就换成了金梁玉柱的水云天。
息芸下意识把腰背挺得更直，微不可查的吐了一口气，随后抿起嘴，踏出法阵。
……………………
电闪雷鸣，雷雨交加。巽风站在窗台边，静观天象，任由风雨挟带寒气袭来。
今夜没有月光，屋里烛光不够盛，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但大风侍卫长风梧也没有抬头，而是伏跪在地，象征身份的肩章和武器都解了下来放在地上——他是来领罪的。
“属下办事不力，还请殿下降罪！”
“你何罪之有？”
“属下有负殿下所托，没能擒获前海市主容昊，罪该万死。”
巽风转过身，垂眸看着风梧。这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之一，能力卓越，以迅猛著称，在族中能与之相抗者不足十指之数。
“本座记得你上次的密报，你说你们已经寻到容昊在云梦泽的居所。出什么事了？”
“启禀殿下，属下与帝江部众确实已寻到容昊在凡间的藏身之处，容昊也不敌我等之力，即将束手就擒。可是……”
“可是什么？”
风梧越发低下头去，他很清楚接下来他要说的消息对于月族究竟意味着什么。“赤地女子插手了。”
空气中一片沉默，良久，风梧才听到巽风的声音。
“此话当真？”
“风梧不敢欺瞒殿下，绝无虚言。”风梧的语气越发慎重。“风梧亲眼所见，赤地女子，真的复活了。”
“赤地女子拦住我们，仙族也赶到了，赤地女子说容昊是仙族之人，赏劳罚罪皆该由仙族决定，容昊犯下的种种错事，水云天都会在一一查明后秉公处理，届时也会给月族一个交代。”
“这群卑鄙无耻的仙族！”巽风闻言冷哼一声。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他们回去水云天了？”
“应该是的，属下亲眼看着赤地女子带容昊与仙族一同离去。”
巽风慢慢握紧拳头，大拇指的幽玉戒硌着掌心，又凉又硬。
“退下吧，此事非你之过。赤地女子乃我族心腹大患，非你等可与之为敌，不必领罚。”
“殿下……”风梧抬头，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巽风阴沉的脸色，终究欲言又止，领命告退。“谢殿下恩典，属下告退。”
宽阔的书房里，又只剩下巽风一人。窗外狂风不减，但也只是隔着防护法罩在怒吼。巽风忍不住抬手撤了这道法罩，让风雨吹到面前，好让自己冷静冷静。呼啸的风雨瞬间涌进屋里，将烛火逼得将熄未熄。
然而外界的风雨也无法打消巽风心底的闷怒，入屋的凉意很快就渗进他的衣袍，但他毫无所觉，只重复着那个名字。
“赤地女子。”
屋外又是一阵轰鸣，天际划过一道闪电，看着就要劈进屋里。刺眼的白光瞬间把屋内照亮，连墙上挂着的长枪利刃都熠熠生辉，似乎下一秒，它们便能破鞘而出，直砍敌人的血肉。
巽风望着这些兵器出了神。这些利器都是历代月尊的本命法器，并不全，但巽风幼年一直仰望的那把剑，父尊的佩剑，就挂在墙上。
“父尊，这是天命吗？”巽风没有察觉，自己已经无意中把心底里的愤怒问出了口。
他回想起三万年前赤地女子领兵攻入苍盐海，父尊以生命为代价换取兄尊的业火，也不过是让兄尊与赤地女子势均力敌，没能夺回北溟，也没能重创水云天。而三万年后，本该死去的赤地女子一直阴魂不散，拘着十万大军不放，甚至蚕食兄尊的元神，让兄尊遭受祟气入体之苦，他遍寻解法而无果，而兄尊也不得已离去。兜兜转转，只剩一缕元神的赤地女子，却又还是得以复生。“难道赤地女子就这么得天独厚，水云天就这么为天道所眷顾吗！”
屋外继续雷声滚滚，仿佛要将天地都撕裂。这暴烈的雷鸣把巽风从压抑的情绪中炸醒过来。他收回视线，不再去看不可能做出回应的兵刃。
他走到案桌边，提笔写下新的部署。赤地女子既已复生又重归仙族，那五十年后协议终止，仙月便注定重启战火。他必须早做准备，才能避免苍盐海重蹈覆辙。
无数批阅完的奏折在此刻飞去四面八方，一道道传讯法光跃过半空，照映着寂月宫的穹顶。
在明明灭灭的光芒中，巽风对着一张空白信纸犹豫半晌，终于迟疑地落下笔触。
赤地已复生，兄尊何时归？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