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司命殿在水云天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
它独居漱玉林的西南角,位处偏僻,平日与众仙并无太多交集,却又偏偏掌管着仙族下凡历劫的命簿。
更为特别的是,它先后两任主管人都曾在水云天掀起哗然大波。首先是以司命殿为封号的司命星君私放罪龙长渊,为爱叛出水云天;而后她的继任者又在分宫大典中被揭露是月族奸细,跟月尊叛逃。接连两任出事让司命殿的风评由此一落千丈,即便后面再换主人,境况也没有多少改变。
但小山从没想过离开这里。
“小山?”司命殿的新任管理者慢悠悠从房里踱出,看到小山后,笑眯眯地和她打了个招呼。“起这么早呀?”
“灵泽仙君早!”
小山连忙毕恭毕敬地给她回礼。虽然对方并不在乎,但小山和其他小伙伴能在这五十年里跨过最后一关成功化形,灵泽仙子带过来的飞金法器功不可没。现在那颗可以媲美金乌的小太阳还悬挂在命格树的顶端,为整个司命殿提供和煦的日照。就算灵泽仙君并不在乎,小山也不会忘记对方的恩情。
灵泽仙君摆了摆手,让小山无需多礼,还给了她一点小零嘴。然后她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往大天台走去。
小山也跟了过去。她走在灵泽仙君身后,一直看着对方的背影。
灵泽仙君给小山的感觉,和司命星君很像,一样都是懒懒散散的。只是司命星君的懒散,是因为她爱喝酒,总把自己喝到醉醺醺的;而灵泽仙子的懒散,则是喜欢发呆,还特地在命格树下架了一张软榻,天天躺在软榻上,也不喝酒,也不做其他事,就只是看着云海发呆。小山记得自己曾经问她仙君在看什么,仙君的回答让她摸不着头脑,说是在看天气。
小山望着灵泽仙君走到命格树下,打了个响指,而后一如既往又躺上了软榻。悬挂在命格树顶端的飞金旋转起来,点点金光仿若天女散花。在小山的注视下,这些金光落到案桌旁堆积的命簿上,命簿就仿佛有生命一样,自己把自己修复好、分门别类,然后再主动飘到命格树上挂好。
别的不敢说,小山唯一能肯定的是,灵泽仙君绝对很厉害。
“小山,门外来客了,你去看看吧。”
突然地,灵泽仙君如此吩咐道。小山愣了一瞬,连忙答应,听从她的指示带上了放在托盘里的一叠命簿叶。
她还没有走到门口,就听到门铃响了。她走到门前定睛一看,便看到了一群仙侍,他们肩上的铭牌昭示了他们从属的仙宫。他们也看到了小山。
“爬山虎?”为首的人把小山打量了一遍,直接命令道。“赶快把调阅的命簿拿过来,上神的事可不是你这个花草精灵能耽误的。”
小山并不喜欢对方的眼神,冷冷的高高在上的,仿佛她是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她也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冷冷地把东西交过去就罢了。
这群仙侍显然没想过小山居然早有准备,他们狐疑地对视一眼,然后当着小山的面点数起来。
小山并不想再呆在这些人面前,但也知道自己现在不能走。交接的过程并不安静,有几人站在后头,距离有点遥远,但也不妨碍小山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
“……月族奸细之前可是在司命殿,万一这些花草精灵还有异心怎么办?灵泽仙君怎么愿意来这里?”
“……据说是为了她妹妹,就是布雨司那个被贬下凡的罪仙雨霖……”
“……之前不是传闻说司命殿那个奸细就是神女吗?现在神女阁下都来了好几天,也没见她来司命殿,看来都是谣言……”
小山知道面对这些人,她最好的做法就是不听不理不信,她之前都是这么做的。可她这次做不到了。
小兰花的事她一直都记得,却也一直不相信族里的传闻。她是和小兰花一起长大的,对方到底有多天真多单纯她再明白不过了,这么一个人又怎么可能会是通奸月族的叛徒?
可是谁也没有去帮小兰花。与小兰花朝夕相处的只有她们这些没花形的花草,但没人愿意来司命殿听她们说话。
神女与小兰花的传闻她也听过,但其他仙族多半是当笑话来说的,她也是半信半疑。但是现在,神女或许就在眼前!
“等等!”眼看这些人就要离去,她连忙开口,声线都控制不住地带点颤抖。“不好意思,你们刚才说,息兰神女也在水云天?”
“与你何干?”对方非常不屑,丝毫没有在别人面前说小话的愧疚。他们只是昂起下巴,连眼神也没有分给小山。“神女阁下高贵圣洁,岂是你一棵杂草也能开口谈及的?”
他们毫不犹豫地走了,只留下小山在原地。
传进耳朵的脚步声与往日有点不同,灵泽仙君起身转头,就看见一脸沉郁的小山。
灵泽仙君挑了挑眉,在她的印象里,这孩子一直都是开朗活泼的,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小山抬头看她,不由想起刚刚听到的那些话。
“仙君……”她下意识开口,随后又意识到那可能也是对方不愿提及的往事,便又压下了刚刚的胡思乱想,随口扯了一句。“仙君喜欢司命殿吗?”
“要给人打工的地方,谈何喜欢不喜欢呢。”灵泽仙君一笑。“不过这里着实清静,还有小山这么可爱的小娃娃,也没什么不好的。”
小山这五十年来已经听惯了对方如此夸赞的话语,早已省了害羞的力气,只能无奈地表达一下自己的抗议。“仙君……”
“而且,”灵泽仙君充耳不闻,还抬手一挥,让一堆命簿落到小山手里。“这里还有好多故事,你不妨拿这些来解解闷,有几个讲得挺不错的。”
小山吓了一跳,从司命星君传到小兰花的耳提面命她还印象深刻。“仙君不可!这可是上神的命簿,是水云天的机密,常人不可窥视。”
“机密?”灵泽仙君嗤笑一声。“要真是机密,就不会放在这里任人调阅了。你把它们当话本子就行,不用把它们捧得太高。”
小山连忙婉拒,借口想睡觉提前回房了。但她也没有真的回去,她还惦记着刚刚听到的消息。
不论灵泽仙君是为何来到这里,单就对方的恩情,她也不想去劳烦人家。她走回了刚刚的门口,司命殿前有一道长长的的路,为这个孤僻的仙宫和整个水云天保持联系。
这条路的尽头,小山还没有靠近过。但她从小到大认识的那些人,都从这条路上离开了。
小山第一次踏了过去,踏过去之后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而后就利落的出发了。
曾经和她一起生长在司命殿的小伙伴,都通过仙考拿到了参与分宫大典的资格,离开了司命殿。但她们之间的联系并没有就此断绝,而小兰花,也总是她们之间绕不开的话题。
她们也是小山在水云天的唯一人脉。
“爬山虎?”
小山走过一段陌生的路,就被一个声音叫住了。她戒备地回头,惊喜地发现正是自己认识的小伙伴。
“冬青?你怎么在这里?”
冬青走向她,脸上带着笑容。“我刚刚做完轮值,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在这里?你终于愿意走出司命殿了吗?”
“我……”小山望着冬青,忽然意识到冬青就是她最好的选择,因为冬青就是被分到了涌泉宫,而长珩战神和神女的婚约关系,水云天人尽皆知。“冬青,我听说神女最近来了水云天,是真的吗?”
“是真的。你问这些做什么?”
“她和小兰花……”
冬青微微皱起眉。“你还信那个说法吗?小兰花和我们从小长到大,她到底是什么我们还不清楚吗?”
“可是……”小山咬紧牙关。她看着冬青,忽然提到另一个问题。“那你见到神女了吗?她真的不是小兰花?”
“当然没有。”冬青夏下意识反应道。“神女是女客,身份又那么贵重,怎么可能是我一介仙侍想见就能见的。”
小山一针见血。“所以,你也想见她,对不对?”
“我……”冬青涨红了脸,一时又急又慌。“我……”
腰牌突如其来的提醒打断了两人的交锋。他们对视一眼,便都低头去看新来的讯息,而后异口同声地叹道。
“赤地战神回来了?”两人抬头看向对方,都看到了彼此的惊讶和疑惑。
小山:“赤地战神不是已经仙逝了吗?”
冬青:“可这是云中水阁的公告,应该是真的。说不定之前是赤地战神伤势过重,后面得上古大神救治,大神觉得她是个奇女子,倾心与她,可能还给了什么绝世神功的传承。如今赤地战神神功大成,便回来了。”
说着,他忽然反应过来。“等等,赤地战神回来了,那我们长珩仙君怎么办?涌泉宫该不会被夺权吧?”
小山看了他一眼,内心一言难尽。“你少看点话本吧。说回正事,你能不能帮忙让我看看神女?一眼就好。”
“这又不是我开口就能行的……”冬青为难道。
小山不放弃,再接再厉。“冬青,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小兰花去哪里了吗?那是小兰花呀!”
“可族里都说她是……”
“你真的信吗?”小山哀求道。“冬青!”
冬青沉默了一会儿,他看着小山,终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也是呢,那丫头还欠了我那么多灵石没还。”他低头想了一会儿。“这样吧,你先回去,等我消息。”
所求之事得到回应,小山是开心的,然而她看到冬青若有所思的表情,忽然意识到这件事会有多大风险。她张了张口,终究在离去之前,留下一句。“万事小心,冬青。”
当夜,小山站在窗前,明月在云海上落下层层光纱。云海之上,一艘小纸船游了过来,落下一道长长的流光。这是司命星君当年给她们解闷做的小玩意,如今成了她们几人私下联系的工具。
小山拿起纸船,船面上亮着一排漂亮的纹圈,乍看之下宛若无用的装饰。这是他们曾经在无聊时弄出的暗号游戏,小山看完,便知事情已定。
她长呼了一口气,忽觉心急促地狂跳起来。
……………………
息芸推开窗,看着朝阳初升,光芒普照大地。
她来水云天已经有两天了。两天里,除去第一天在云中水阁进行礼节上的短暂会面,剩余的时间,她都呆在玉宝斋中。
玉宝斋是水云天的藏书库,是三界之中最大也历史最久远的藏书之地,也是息芸最后的希望所在。
但今天,她不打算去玉宝斋了。
听说,赤地上神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水云天的通缉犯,叫做容昊。
息芸想去见见。
她给窗台旁的小盆栽浇了些露水,便拿起通行牌出了门。只是还未等她踏出涌泉宫的地界,仙宫里的侍从拦住了她。
“神……神女阁下,”小侍从找遍了整个涌泉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殿下请您到正殿一见。”
息芸踏入正殿,才发现等着她的不是长珩,而是云中君。
门在她身后关上,息芸瞬间提起心来,她维持着笑容,得体地落座。
“息芸,这几日在涌泉宫住得可还舒心?”
云中君端详着息芸。神女动作落落大方又不失优雅,笑容的弧度也恰到好处,仿佛这三万年间她一直生活在息山,不是区区花草精灵,也没有和东方青苍牵扯不清。
“有劳云中君挂心,息芸一切都好。”息芸从容应对,但也不忘谨慎地审视云中君,她实在不觉得他们的关系有近到对方会特地过来和她拉家常。她大脑急速转动,想遍云中君可能的来意,不禁沉下心。
该不会,是为了婚约?
听到息芸如此直呼自己的尊号,云中君有点不适应,却又无法指摘,毕竟神女本身就并非水云天的臣民。他看了一眼息芸,抬手斟了一杯茶特地递到她手上。“息芸不必如此客气,和小时候一样唤我便好。”
息芸没有应,只是接过茶,浅浅抿了一口。“您今天是来……?”
“哦,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云中君笑了笑。“不知息芸可曾听闻,赤地战神回归我族的消息?”
“自然,”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云中君会来特地说赤地之事,但息芸此时多少松了一口气。“赤地上神神力卓绝,心怀大爱,她能完好归来,是三界的大喜事,值当庆祝一番。不瞒云中君,今日息芸本打算去见见赤地上神,往昔她曾诸多照拂我,也是我息兰一族的友人,她能健健康康的回来,对息芸来说比什么都好。”
“是啊,赤地上神战功赫赫,乃我族最强者。当年若非是她,水云天也不会一反颓势,将月族那帮奸佞小人逼至绝境。可恨那东方青苍诡计多端,竟逼得她自戕,神魂失散,平白在凡间受多番苦楚。”
云中君紧盯着息芸,不错过一分一毫她神情的变化。在他看来,息芸作为小兰花被月尊掳走的那段经历乃是不可言说的污点,而神女复苏至今也未和月尊联系,想来她也是认清了东方青苍的真面目并与之决裂。如今赤地重归,必使水云天士气大振;五十年后休战期止,有赤地在,必能将月族再次逼入绝境,若能获得想来中立的息兰一族的支持,这一战的胜败就更加板上钉钉。
息芸微微皱眉,她此前只听说赤地上神是在仙月战场上牺牲的,也听闻之后仙月又有一场大战,并不知背后还有这么多故事,也不知原来赤地归来前还去人间走了一场。她能感觉到云中君正在看着自己,那视线压迫着她,让她觉得不适。
“云中君此话,是打算五十年后休战期满,再次与月族开战吗?”
云中君抿起唇角,将息芸的神情仔细打量了一番,并没有找到他预想中的同仇敌忾。“难道息芸觉得不该吗?月族本就是仙族的叛徒,他们卑劣狡猾,使得我水云天一度分崩离析、民不聊生,不仅在苍盐海自立为王,还三番四次打着复仇的旗号想要吞并水云天。如此奸恶之大敌,难道要我水云天养虎为患、坐以待毙?”
望着激昂陈词的云中君,息芸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仙月两族的恩怨纠葛,息芸无权置喙,也无意干涉。我只是可惜,如今这种和平的日子,竟是如此短暂,只剩区区五十年。”
“这种和平,又哪称得上是什么和平!”云中君冷嗤一声。“月尊虎视眈眈,月族厉兵秣马,只怕五十年休战期一停,他们便会毫不停歇地攻上水云天,将我族蚕食殆尽!如此大敌当前,想要谋求真正的和平,只能以战止战,将敌人赶尽杀绝,以除后患!”
息芸不赞同地皱起眉。仙月两族或许世仇难断,但她并不认为,两族只能相斗至死。
“战争一起,必定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不论是哪一族,都免不了流血流泪。”息芸坚定地看着云中君,并不畏惧对方越发难看的神情和严厉的目光。“既然五十年前仙月两族能签订停战协议,便说明两族之间还有转圜的余地。云中君何不尝试谋求更温和的方法,让两族坐下来好好谈谈,避免无谓的牺牲。”
云中君冷视眼前这位神女。“什么叫做无谓的牺牲?神女息芸,在你眼里,仙族大义就是无谓的牺牲吗?”
息芸不慌不急,非常平静地面对云中君的审视。“云中君口中的仙族大义是什么呢?这大义能凌驾于族人的性命之上,用他们的生命来为水云天开疆扩土吗?息芸不才,只知道战争必有伤亡,伤亡滋生祟怨,祟怨反哺太岁。如今我族尽亡,过往一切皆付之一炬,太岁封印虽在,维系封印的方法却尚未明了。息芸只希望,能安安稳稳地维系太岁封印,直至岁终。”
息芸没有正面回答,但任谁都能听出她的婉拒之意,落在云中君耳里,只觉得她句句都在维护月族,甚至还扯出太岁这张大旗来压他。“神女言过了吧,仙月之战持续数十万年,又怎会影响太岁封印,莫不是神女受了月族的蛊惑,在夸大其词?”
听到云中君如此反应,息芸也沉下脸来:“云中君相信与否,息芸言尽于此。若无其他要事,还请自便,息芸还有事在身,恕不奉陪,先行告辞!”
说完,她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你!”云中君气得险些维持不住仪态,他刚刚抬脚,便看到打开的门口,正站着长珩。
……………………
蓝天白云,绿水青山,是一副让人心旷神怡的景象。
阿童高兴坏了,这是她第一次出城,忍不住东张西望,一边还兴奋地嚷嚷着。
“苇姐姐,这里的花花好漂亮!”
“姐姐你看!这只虫虫是这样的!”
“姐姐、姐姐……”
女子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拦着,只嘱咐阿童注意安全,低头就去寻找自己需要的药草。
流水潺潺,风吹鸟鸣,花开蝶飞,每一样事物都在阿童眼里有了新的意义。只是她的欣喜没有多久,就看见了郁郁葱葱之中,突兀的枯枝败叶。
阿童顺着枯萎的痕迹好奇寻去。
“苇姐姐!”突如其来的高叫惊到了女子。“这里有个人!”
女子连忙跑过去,才看到河畔边躺了一个人,那人旁边蹲着的正是阿童。看清楚那人身上正飘出来祟气后,女子心都提起来了。“阿童小心,离他远点!”
她一边喊着,一边快速结印。“以我之身,求请息山之灵,灭!”
祟气瞬间在白色法光下消失,但女子能看出来,祟气并没有消散,而只是缩回了那个人的身体。不过好歹,此时危机暂时解除。
“苇姐姐,”找到自己的主心骨,阿童连忙缩到女子身后。“我们该怎么办?要救他吗?”
“阿童,爷爷说过,医者要有仁心。”女子让阿童从身后出来,示意她一起帮忙把人翻过来。“此人身有祟气,又倒在此处,大概也是个想求助息山的可怜人。我们祖辈曾受息山恩惠,现在自然也不该袖手旁观,明白吗?来,帮忙把这人翻过来,姐姐看看他有没有其他伤口。”
阿童应了一声,乖巧上前帮忙。只是把人翻过来后,她发现苇姐姐停在原地,也没有再说话。
“苇姐姐?”阿童看不懂姐姐脸上的复杂神情,只是天真的问道。“姐姐,怎么了?”
被阿童的声音惊回神,女子收敛了表情。“没什么。他没什么伤口,你回去找燕叔叔来,我们抬不动他。”
阿童听话照做。在她离开后,女子站起身来,看着地上的人,不由低喃道:“怎么是你?”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