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高壮的树干拔地而起，繁茂的枝叶遮天蔽日，只交错落下几缕阳光，点缀一条几乎不可见的小径。层层落叶在湿润的环境里腐烂成绵软的地毯，人迹罕至，着实偏远。
东方青苍走在其中。他这两日暂住的小屋被抛在身后，已经被树林遮掩了大半，快要看不到了。
这几日只有阿童接连送药，苇姬没有再出现。阿童不知道他和苇姬之间的恩怨，以为他们是朋友，每次送药来都很热情地想带大哥哥出去看看，倒是无意中给东方青苍透露了不少消息。
例如，苇姬提到救治他的唐老，是城中的大长老，医法双绝；又比如，阿童的族人都生活在城里，东方青苍暂住的是唐老的旧屋，远离城区，不会有人来打扰。
苇姬和阿童口中的唐老没有出现过，但东方青苍是对唐老心存敬意和感谢的，毕竟对方只是用两日的药，便已经让他伤势痊愈大半。
身体大好，东方青苍就不想在此逗留了。
他在屋中留了字条给阿童。路上若是有幸遇到唐老，他便打算向对方表达谢意；若是无缘得遇，便日后再回来重谢。
现在的他，还有更要紧的事处理，也还有家要回。
走出小屋，目之所及，东方青苍没有见到第二户人家。屋前的小径弯弯绕绕，最后没入一片茂密丛林当中。
然后他就一头栽进这个丛林里头。
那条小径并没有多长，在丛林里延续一小段便被植被完全覆盖，无法辨清前进的方向。东方青苍往周围扫了一眼，足下轻点，整个人便纵身一跃，跃至最高木的顶端。
周围景象瞬间尽收眼底，青山绿水，生机勃勃。但更引东方青苍注意的，是头顶那片天空。看似蓝天白云，寻常无比，然而月尊却能感觉到苍穹之上的力量。
“结界？”
东方青苍往上伸出手，自苍穹传来的压迫感便越发明显。湛蓝的业火从指尖探出一小簇，被他往上一抛，原本寻常的天幕霎时像是水面一般荡出无形的波纹，同时细微的电流也直接降到了那只伸出的手上，惩罚胆敢冒犯的人。
月尊并不在意结界的反击，他只是盯着蔓延的震荡，想通过震荡边缘以查探结界范围，随后惊讶地发现这个结界竟是绵延不绝，目之所及的天地，尽是此结界所罩。
结界本来的作用，是为隔绝或庇护。天空本身是非常高的，这结界也并非贴近天空的高度。东方青苍留意到，结界外有鸟兽飞过，较为小型的鸟兽可以自由在结界内外穿梭，然而凶兽猛禽一类飞到一半却会突兀地拐弯，就好像它们面前本就是绝路。它们看不到结界内的景象，直接从东方青苍的眼前飞过。
“隐蔽吗？”
东方青苍收起业火，再次足下轻点，往上跃去。不出他所料，他越是接近结界，从结界传来的压迫就越重，甚至在他头顶上空，快速聚起了一团雷云，比之前粗大了不少的闪电直接当头劈下。
月尊灵巧躲闪，借着高木的缓冲，轻巧落回地面。刚刚天空上因他靠近的异样已经散去，他也试探出了需要的信息。结合这几天阿童说的话，据他推测，这结界防外拦内，一视同仁地影响超出一定修为的生灵，只为保存结界内的世外桃源。他若想离开，除了暴力破除一途，就只有得到维护结界之人的放行。
这个问题放在七情树恢复之前，月尊毫无疑问会选择直接暴力破除；而现在，他也学会了共情。
东方青苍还记得阿童和他说起族人时的表情，那是骄傲和珍惜。这里的人和阿童一起救了他，他自然也不会恩将仇报。
不论设下这个结界的人是谁，又是为何目的才设下此结界，东方青苍都知道，阿童能养出现在的天真和单纯，结界亦有部分功劳。
借由刚刚在顶端的眺望，东方青苍也看到了那座阿童提过的城。
屋舍俨然，阡陌交错，这是一座他从未见过的城。而这座城中，或许就能找到离开结界的方法。
知晓了城的方位，东方青苍便也有了前进的方向。茂密的树林依旧立在前方，但对他来说已不再是障碍。
他一路直线向前，很快在高耸的树林里也隐约见到了城楼的轮廓。不过就在他准备直接瞬移的时候，他听到了有人在尖叫。
很熟悉的声音，有点像阿童的声音。
阿童的笑容在眼前一闪而过，东方青苍停下动作，便循声走去。
“呜呜呜，怎么办、怎么办……师父……哇啊……”
哭声混合着喊叫越来越清晰，不止有阿童。等视野清晰那一瞬，比起一旁负隅顽抗的人，东方青苍最先看到的是一只巨鹫，和它身后隐隐约约的结界裂隙。
月尊一个响指，湛蓝业火直接在巨鹫脚底燃起，瞬间将这只猛兽灰飞烟灭。然而在同一时间，他刚刚看到的结界裂隙，也完全消失。
原本还在哭着抵抗的俩小孩看呆了，完全不理解怎么会有个突如其来的火焰帮他们解决凶兽，就好像天上突然掉馅饼了。
他们本以为自己今天是要命丧于此的。
唐老倒是淡定许多，她一眼就看到了正在走出来的东方青苍。
“多谢月尊出手相救，如今一看，你的身体恢复得不错。”
东方青苍闻言讶异，一来是发现原来眼前人居然就是医术卓绝的唐老，二来也是惊讶对方知道自己的身份。“你知道本座是谁？”
“之前不知道，”唐老从容应对，示意对方看向巨鹫的灰烬。“现在知道了。”
到底也对苇姬的过往有一点了解，又亲眼看到业火，唐老想猜不到也难。
既是有缘相见，东方青苍当场致谢，他肃容拱手弯腰，对唐老行了一个谢礼。“晚辈谢过唐老的救命之恩。”
“哎，举手之劳，不用如此客气。”唐老笑着摆手，上前扶起东方青苍。“而且你刚刚也救了我们一命，老朽也是要谢谢你的。”
东方青苍和唐老一来一回的对话，还站在旁边的阿童和金沃便也回过神来。两人都是唐老的弟子，便也认出了东方青苍。阿童兴高采烈地跑到东方青苍跟前：“大哥哥，你伤好啦？谢谢你救了我们！”
面对阿童的亲近笑容，东方青苍也忍不住回以微笑。“嗯，我觉得好很多了。你们有没有受伤？”
他问着，伸手替阿童擦掉脸上的灰土。阿童和金沃对视一眼，都表示自己没有大事。
唐老一行人来此处本就是为了采药，只是无意中遇上巨鹫被拦了路。如今猛禽被解决，采药之路本该继续。但念在徒弟刚刚受惊又卖力退敌，而且东方青苍也在，唐老便提议在附近找个安全地，稍作歇息。
在几人当中，阿童因几天的送药之情，与东方青苍更亲近。她性格天真烂漫，凑在东方青苍身边，就把自己心里头的疑问都倒出来。
“大哥哥怎么走到这里了？是需要什么东西吗？和阿童说一声就好啦，阿童给你送过去！”
东方青苍抬手摸了摸阿童的脑袋。“我要走了。”
“啊？”闻言阿童就有点沮丧了，她真的很喜欢这个大哥哥。“大哥哥真的要走了吗？不再多留几天？”
东方青苍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应阿童的期待。
此时一行人已经找到一处水源，刚刚的战斗弄混弄脏了不少东西，唐老示意阿童和金沃去河边清理，阿童便带着失落的心情和金沃离开了。
东方青苍望向唐老，而正当此时，唐老也转过头来，对他说：“月尊是否有话要对老朽说？”
他没有否认，直言不讳：“之前在路上，本座发现此地罩有结界，不知唐老可有打开结界之法？”
唐老不意外他会发现结界，应该说以月尊的修为，他没发现结界才是稀奇。“老朽只是区区一介医夫，对结界着实一窍不通。若月尊需要，或许可与我们同行，回城后老朽为你引荐我们城主。”
东方青苍欣然颔首。“那就多谢唐老了。”
唐老微微一笑：“月尊想问的，应该不只是这个问题吧？”
闻言东方青苍微微敛眉，他抬眼细细打量了唐老一番，但除了老人脸上的和蔼笑容，他什么也没瞧见。
唐老不介意他的审视，甚至语气和蔼地又说道：“月尊想问的，大可开口，老朽或许能给你想要的答案。”
月尊不轻信，他从不认为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即使纯白如小兰花，在一开始也是懂得谨慎待人的。只是当下，他确有疑问，没必要畏手畏脚，错失良机。“唐老神算，本座确实还有一事相求。”
“月尊请说。”
东方青苍直接伸出手，卷起一边袖子，露出隐隐闪烁的法阵。“请恕冒昧，不知唐老可否告知这个法阵的来处？”
唐老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低下身，也开始整理起背篓里的药草。
东方青苍安静地看他动作，没有催促。说到底，自己与唐老非亲非故，贸然问一名医者医技由来，属实犯忌，对方不悦理所应当。若是可以，东方青苍也不想得罪这位救过他性命的老人，但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抓到的稻草。
唐老一边整理，他没说话，也没听见另一个人说话，余光偶尔能瞥见一只修长的手也在帮他。直到小背篓的东西整理完毕，唐老才站起身来，施施然开口。“月尊，你为何有此疑问？”
东方青苍本以为对方还在生气，却看到唐老抬起头后还是一脸和蔼笑容，便猜到刚刚那阵沉默是唐老在考验自己。眼见唐老似乎愿意沟通，东方青苍心里松了一口气，直言道：“此法阵于我大有用处，还望唐老愿意告知一二。”
这个回答显然不够让唐老满意。“此法阵只是老朽草创而成的失败品，既不能治伤也不能止血，能与月尊有何用处呢？”
东方青苍也不傻，见对方顾左右而言他，刻意避开法阵的真正功效，便也知道唐老对自己也有疑虑。“唐老不妨直言。”
唐老一笑，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轻松。“月尊可否告知老朽，你是怎么沾上祟气的？”
自从第十二任息山神女巫婧肃清三界之后，祟气就已然退出大众视野，除去曾经亲眼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和部分知情者，剩余世人对祟气的了解只怕还不如典籍寥寥数语写得多。如此背景下，唐老当初发现月尊身上居然有祟气，简直像是遇见稀世珍宝一样的惊奇，也更想明白，这人到底是在哪碰上祟气的。
与祟气的前因后果实在说来话长，东方青苍选择长话短说。“太岁需要金身。如今世上练出金身的，唯本座与赤地。”
“你……你知道太岁？”这浓缩的一句话，让唐老颇为震惊。见东方青苍并不否认，他联想到当初诊治时的发现，更加倒吸一口气。“所以你身上的神女之力……你见过神女息芸？”
东方青苍有些讶然，他从未想过在此情景下也能听到小兰花的名字。不过他想到唐老能认得业火和祟气，想来认出神女之力，也不稀奇。于是他点头承认。“见过。”
若是月尊已然见过神女，那他知道太岁的存在好像也是正常的。唐老这么想着，却也忍不住继续确认。“可是神女告诉你，太岁需要你的金身？”
只是唐老想归这么想，心里却涌现出很多疑点。毕竟若是因着神女的提点月尊才知道太岁的话，月尊又为何沦落至此？难道说，那个月尊和神女是宿敌的传说是真的？还是月尊着实作恶良多，神女要让他自食恶果不愿施救？
东方青苍的回答完全推翻了他的猜想。
“神女……还不知道此事。”
唐老哑然：“那你……”怎么知道的？
东方青苍猜到他想问什么，直接把答案告诉他：“太岁亲口说的。”
“你居然见过太岁？！”
唐老震惊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自初代神女祭世之后，凶神太岁就被镇压在息山永生不得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而且除息山神女外，唐老之前从未听闻，竟还有人可以直面太岁后还能保持清醒。凶神太岁以恶念为食，善攻人心，寻常人只是碰到一点点祂的祟气都会状似疯魔。上古时期，不少古神都在与祂正面战斗后性情大变，变得偏执可怖，也唯有息山神女可以完全免疫祂的影响。
若说之前唐老以为东方青苍能在祟气下维持清醒是神女之力的功劳，此刻他则大为改观。之前诊治时他就觉得奇怪，东方青苍身上虽有神女之力的痕迹，但这痕迹并不是针对祟气的，与祟气缠斗的反而是他体内的另一股力量；而且他能看出，眼前的月尊一直都很清醒，那么浓郁的祟气在他身上，竟也没有对他的神智产生多少影响，就好像祟气只会妨碍他的□□健康一般，实属难得。
如此心性，并不像是那个传闻中会陷三界众生于地狱的魔头能有的。
东方青苍从唐老的反应中察觉，见过太岁似乎是什么罕事。他无法判断细谈这件事会对他的处境产生什么影响，但也不想与人自证过往经历，便继续询问道。“唐老可愿助我？”
唐老吐了一口浊气，缓了缓神，才道：“既是如此，老朽也愿坦诚相对。”
“这个法阵名为静心阵，是老朽早年无意中从息山典籍所得、稍加修改而成，老朽之前也不知道它竟对祟气也有压制作用。”唐老一开始就没想过藏私，便也直接说开了。“只可惜，此阵也只有压制作用，无法拔除祟气。”
“那不知唐老可否告知……”
唐老直接摇头打断月尊的话，不用想他也知道对方想要什么。“没有了，那本典籍已经没了。月尊若是需要，老朽可以把此法阵直接教你。只是此阵会损耗你自身精气，绝不能久用。祟气一事，这世上也只有神女能应对。”
“多谢唐老。”
唐老还在心痒痒，脑子里有一堆疑惑亟待解答。但他看着东方青苍道谢后似乎就不打算多言，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恰好此时阿童和金沃也回来了，唐老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便带着徒弟和月尊重新上路。
唐老一行人今天本来就是要出来采药的，纵使出现了巨鹫和月尊这两首小插曲，也不耽搁他们的行程继续。
出乎唐老的意料，月尊全程安静地跟在他们身边，不时出手为他们采药提供安全防护，偶尔还会在阿童的热情下露出笑容，教她怎么面对小型野兽。这名上位者对他们的行程没有异议，也未曾开口催促，仿佛他来找唐老的事也并非多重要。
只是眼看要日落西山，大半时日月尊都陪他们耗在树林里，即使之前唐老心中多觉理直气壮，此时面对月尊，心里也不免有些许抱歉。
于是在采完最后一份药草后，唐老不再耽搁，立马回城。
东方青苍随唐老一行人走近城池。城门中央挂着牌匾，他抬头望去，却发现上面一字不写，很是奇怪。
他没有问出口，径自和唐老进城。
这是一座特别的城，城门无人把守。如今日斜西山，不少人家已经点起了灯火，但依稀能看到家家户户的良田碧波，说明这里人基本自给自足。他们进城不久，就有不少行人特意停下和唐老打招呼，还给他们送了不少吃食。
东方青苍风度气质不凡，自然也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只是作为月尊，东方青苍早已习惯这样的注目，并不在意。比起这些人，他更在意的是城楼。
那里有一道视线一直注视着他。那视线不带恶意，但给东方青苍的感觉，却和眼前这些人不一样。
唐老并不意外他的敏锐，但也没说什么，一直把人领到城主府。
他们看不到的城楼某处，一名女子抱胸而立，一直盯着东方青苍。
“就是他吗？”她问着身边的勾陈。
“对。”勾陈点头。“唐老说，他身上好像有神女之力的痕迹。”
“神女之力……”女子沉吟着，指尖下意识点着手臂，这是她思考的标志。“月尊和神女……真是让人意外的组合。”
勾陈对月尊身上的事不感兴趣，他关注的是另一件事。“滕隍大人，如果他身上真的有神女之力，是不是说，神女还在这个世上？”
“我说过，神女本就不会这么轻易死去。”滕隍依旧盯着东方青苍的背影，“当年我们去晚了，但以息菼的性子，就算付出再大的代价她也会让她女儿活下来。”
另一头，还嚼着零食的文鸾火速咽下嘴里的吃食，插口道：“我知道，城主也这么说过！息山出事的时候水云天没动作，后来却打着寻人的旗号把息山围了三万年，又在五十年前放出神女殉世的消息，焉知他们安的什么心，说不定神女的行踪就是被他们掩盖下来了。”
勾陈恍然大悟：“所以现在月尊身上出现了神女之力的痕迹……”
滕隍：“他就是我们的新突破口。”
勾陈为这消息欢喜不过三分钟，却又开始忧虑了。“可是苇姬的姐姐不就是因为他……这样的人，可信吗？”
滕隍无动于衷：“他只是一个突破口，可不可信不重要。”
“可是万一他……我们还能问他关于神女的事吗？”
文鸾挤到滕隍身边，也探头看了一眼东方青苍，只是此时月尊已入城主府，她什么也没看到。如今听勾陈如此问道，她恨铁不成钢地瞧了他一眼。“你傻呀！我们当然要问，别直接问就好，那可是举世闻名的魔头月尊诶！我说的对吧，师父？”
文鸾说完一脸邀功地看向滕隍。滕隍心里叹了一口气，但情况不明，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伸手拍了拍徒弟的肩，接着文鸾的话说道：“我们行事需谨慎，否则贸然开口，只会害了神女。”
勾陈更加担心了：“那怎么办？”
文鸾兴奋举手：“这道题我会，我们就等城主的消息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