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烈日照样高挂，云鲸依旧遨游，水云天看似毫无异常，然而稍微有些敏感的人，皆已察觉周围气氛的转变。
赤地女子的消息明面上被按了下去，而北青宫周围，以年久失修急需休整为名义，多了一众伪装成仙侍的卫兵，禁止任何无关人等靠近。在神女息芸忙碌的时候，云中水阁也彻夜未眠，一直在商讨针对赤地女子事件的处理对策。
就在众仙商讨的期间，长珩一直呆在云中水阁当中。
这五十年来，众仙已习惯看到代表涌泉宫的位置上站的是丹音，如今难得一见正主现身，不少人都在偷觑，但谁也没有真在此处八卦起来。
长珩仙君与云中君关系不和，是众仙有目共睹的事实；而赤地战神的回归，即使云中君迟迟未下调令，也显然会对长珩的职位造成冲击。不过即便如此，长珩作为东君次子、云中君唯一的亲弟弟，又有三万年的战神军功傍身，众仙都知晓，云中水阁终究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比起长珩的或起或落，众仙现在更关心，是赤地女子的生与死。
祟气一度绝迹数万年，但水云天高层还是有不少人都曾经历过神女巫婧的时代，亲眼见识过祟气的祸害；战神赤地有仙族第一的修为，认真起来众仙没一个能有把握与之对抗，如今和祟气搅合一起，简直就是行走的人形大杀器。虽说这件事本身赤地女子也或许是受害者，然而众仙不敢放任，也不愿放任。
云中水阁也因此分为两派，一派坚持赤地的生，一派犹豫她的死。
长珩安静看着他们的争论，一直没有开口。神女束手无策的消息传回阁中，更让这两派的争论层出不穷，一个个方案提出又被推倒，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长珩小子。”
忽然一声，长珩转过头去，发现唤自己的是祈岚灵尊，云中水阁的老臣，也是曾经教导自己的老师。
长珩弯腰拱手：“长珩见过老师。”
祈岚灵尊轻哼了一声，“本尊可当不起，谁不知道长珩仙君忙着呢，哪还有什么老师。”
长珩羞愧，这事确实是他做得不对，回来以后只顾着自己，忽略了恩师。“老师别这么说，是长珩疏忽了，长珩向您请罪。”
“得了。”祈岚灵尊本来也没想真计较，得了这声道歉心里便熨帖了，挥手让长珩起身。“小子，说说看，你是什么想法？”
祈岚灵尊用下巴指了指底下吵得不可开交的阁堂，长珩了然，但不知道老师是有何用意，还是如实说。“长珩愚钝，至今未能寻到好法子。但是赤地上神乃我族大功臣，长珩必会想尽办法为上神求得生路！”
祈岚灵尊却没继续这个话题，反而提起了另一件事。“说起来，小子，为师和你提过的释明心法，你练得如何了？”
“呃……这个……这个……”长珩没想到在此场景下居然会被老师考校功课，而且偏偏问的还是他早就忘掉的东西，脑子一下子就懵了，说话都结巴起来。“老师莫怪，战场上以厮杀为主，长珩急功近利，所以心法未得寸进。”
“你呀。”祈岚灵尊长叹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长珩还没摸透老师的问题是何用意，仙侍便递了消息进来。
涌泉宫里的事，自然都瞒不过长珩这个主人，只在于这个主人是否有心理会。收到神女已回涌泉宫的消息后，长珩就没再呆下去，匆匆与老师告别，直奔神女暂居的玉渊殿。
他听到汇报说神女受了一点小伤，立马就把老师刚刚的问话抛之脑后，又因赤地的事有些心神不定。他早知以息芸的个性，赤地的事会让她受到一些打击，然而即便如此，等长珩踏进玉渊殿的时候，还是有点意外。
玉渊殿里很安静，除了息芸和一名小仙侍也再无他人。
早在息山之时，长珩就察觉息芸并不喜欢有人服侍，而且她还没恢复记忆，所以就特地不让人来打扰她。如今看殿中多了一名仙侍，他心下奇怪，也更觉殿中气氛安静得有点渗人。
神女就坐在平时喜欢坐的软塌上，披散着头发。她低着头，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眸，嘴角抿住，平日温和的脸庞竟显得有些冷冽，落在长珩眼里，更是多了几分低沉郁结、魂不守舍。
长珩有些惊讶，原来赤地女子的事对神女息芸的打击能这般严重吗？
他试探地唤了声：“小芸？”
息芸慢慢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长珩辨不清那一眼带有什么意味，下意识把眉头皱得更深了，然而也没得到神女开口，就见人又把头低了下去。
一切都很不对劲。
长珩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息芸本人没有给他回应，他便环顾四周自寻答案。这一看，他便盯住屋里剩余那人不放了。
进门时他看到的那名仙侍还在，一直呆站在原地，很不识相。而且这名仙侍也低着头，让长珩起了疑心。
“你，抬起头来。”
小仙侍身体一抖，随后慢慢抬起一张满是泪痕的脸，眼角还在不停落泪。
虽然曾经多次踏足司命殿，长珩从没留意过司命殿里的其他人，自然无法和丹音一样把眼前人对上号。他见状一惊，以为是自己语气太凶把人吓哭，心里难免有些歉疚，语气也缓和下来。“不用紧张，你只要告诉我，这里有发生什么吗？”
小山紧张地抓住衣角，害怕得把下唇都快咬出血来，此时闻言也只是摇头。
长珩有些失望，但也明白有些事为难一名小仙侍也得不到答案，便也不再纠缠。“没事了，你先出去吧。”
长珩身后，息芸无声抬眼，望着小山离去的身影。
她很混乱。
今天是她第一次见到小山，也无法判断这人是骗子与否。可是小山说的，与赤地上神所说有重合的地方，她没法忽略。
小山说，她和小兰花长得一模一样，小兰花从化形前就跟在司命星君身边，在司命殿生活了一千五百余年；
小山说，小兰花心倾长珩仙君，还为了他去参加仙考，可惜终究落选，没能进涌泉宫；
小山说，小兰花曾好心救过一个罪仙，结果因为这个人，被诬陷成月族奸细，最后被逐出水云天；
小山说，自己当时还没完全化形，没能跟着小兰花，只听到各种传闻，说小兰花爱上了月尊，说小兰花是为爱背叛仙族，说长珩仙君也爱上了小兰花，还为小兰花反抗云中君；传闻还说，小兰花就是神女，五十年前在仙月大战中殉世；
小山说自己原本不信传闻，但司命殿有长珩仙君的命簿，命簿里有兰花娘子和长珩历劫身的婚礼。
又一个“兰花娘子”。又一个“小兰花”。
巧合的话，也太巧了。
息芸心中疑窦丛生，更有遏制不住的恐慌。大强的身影在脑海中浮现，息芸克制自己，先不要想那个远在天边的人，而是专注于近在咫尺的线索。
小山的故事里，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物：长珩仙君。
息芸缓慢挪动眼珠，将视线一点点投放在身边的男人身上。
这是她复苏之后见到的第二个人，是从息山到水云天这一路以来都不遗余力帮她的人，是她以为至少可以算作朋友的人。
如果小山说的是真的，她和小兰花长得一模一样，长珩又喜欢小兰花，为什么长珩从不提起？而且过去三万年她都在息山沉睡，她又怎么可能是小兰花，水云天为何会让小兰花顶替她的身份，长珩为何又不向她提起？
可如果小山在说谎，为何会特地跑到她面前让她知道，难道不怕她和长珩当面对质吗？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不能让自己知道的？
长珩并不知道息芸心里在进行怎么样的挣扎，他看着息芸比起之前苍白憔悴许多的脸，不禁开口：“小芸，你有没有休息？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
息芸起先没有回应，只是看着他。神女的眉眼失去了往日的温和弧度，眼眸黑白分明，直勾勾地看着他，看得长珩忍不住放轻呼吸，原本还想走近的动作也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没由来的，他竟是有点发怵。“小……小芸？”
“长珩仙君，”息芸开口，在长珩的注视下，问出他无从应对的问题。“听说五十年前，有一神女阻止了仙月大战，是真的吗？”
长珩张了张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其实自从息芸离开息山，他就知道曾经切实发生的过往总有一天会浮上水面，不可能还维持着息山时的隔绝状态；他也无数次构思过眼下这种情况，却也怎么都找不到相应的方案来，只好一拖再拖，也避免任何不该有的消息传到息芸耳朵里。
于私，他当然希望息芸变回小兰花，即使她已经选择了东方青苍；于公，虽然不知道东方青苍出于何种原因选择隐瞒，他却也由衷感谢对方的决定，不为别的，只为现在的仙月局势。
五十年前一战，得益于神女之力，仙族毫无伤亡；可是同时，月族也迎回了三万年前的十万大军。单论兵力上，月族已经足以和仙族抗衡。
尽管水云天部分高层在谈及月尊时会语气恶劣尽力贬低，但谁也不得不承认，按实力算，当下东方青苍依旧是三界第一。如今赤地虽然归来，就算她没有祟气之祸，长珩也不认为她能带仙族求得平局。
五十年前在息山，小兰花选择了东方青苍；五十年后，若是息山神女公然表态选择月族……长珩不敢想象会是什么局面，也不想再见烽火四起。
但他此刻面对着息芸的目光，心底再多思量，也只能消为一声叹息。“是真的。”
话一出口，长珩紧张的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已经做好准备迎接接下来的狂风骤雨。出乎他的意料，息芸没有就这件事追问下去，甚至没有问那个神女是谁，只是很平静的继续说道。“那可否请仙君带我去见见那位神女的慰灵碑？”
这是很合理的要求，合理到长珩无法拒绝。可长珩宁愿她不要这么合理，不要这么平静，有什么都可以说出来，都可以问出口。他不知道息芸到底听说了多少，又相信了什么，息芸这个模样，看得他很难受。
然而此情此景，已经容不得他多说。
长珩只能点头应下：“好。”
……………………
水云天北部有一片荒原，少无人烟，只有一座巨大的玉白色石碑。
这里是水云天的墓园。
仙族人得天独厚，生来即有灵源，可转化天地灵气为己用，修炼越久，修为越高，呼风唤雨不在话下；死后则形神俱散，一身修为重归天地，反哺世间，除去流传的事迹，再无任何痕迹遗留。所以水云天的墓园里，什么都不葬，能用于给后人怀念的，唯有石碑上留存的铭刻。
过去的三万年里，赤地女子的名号一直在这座石碑之上。谁也没有想到她因以己身为封印基底，反而保存了珍贵的肉身，为三万年后的复生打下基础；而在五十年前，这座石碑本来预计着迎来更多仙族人的名号，却不想到最后，只刻上了一人的姓名。
世事难料，大抵如此。
曾经的功劳并不会轻易抹去，所以息芸无需太费力的抬头，在这座庄严肃穆的石碑上端，见到了赤地女子的名字，还有另一个名字。
一个太过熟悉以至于有些陌生的名字。
【神女息芸】
那本该是她的名字。
息芸望着那个闪烁的铭刻，脑中不由自主回响起小山和赤地上神说的话，还有她们说话时的神情，她们的怀念和悲伤都是真的。她有些迷茫了，到底是真的存在这位名为“小兰花”的女子，还是她的记忆出了错？
她和这位小兰花，谁才是真正的神女息芸呢？
她自己又是谁？
在息芸仰望石碑的时候，长珩一直站在旁边，悄悄地观察她的神色。
息芸的脸还是很苍白，接连耗费心神让她整个人都有了疲态，如今在巨石碑的衬托下，更显得整个人摇摇欲坠。
“小芸……”
长珩方才低唤一声，息芸便打断了他。
“长珩仙君，你认识她吗？”
息芸虽然面容疲惫，一双眼眸依然亮如朗星，看得长珩竟有些想退缩。她没有明指，但在场两人都明白息芸所说的“她”到底是谁。长珩侧了侧脸，隐晦地避开息芸的目光，点了点头。
“认识。”
息芸看出来长珩的闪躲，听到他的回答，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是悲还是喜。她重新抬头，望着碑上那个名字，顿觉十分荒谬，荒谬得她都怀疑，这是不是只是自己的一场噩梦。
她没有了父母亲友，没有了家，如今是要连自己的身份，都要被人夺去了吗？
石碑上的铭刻闪着光，很快神女的名字隐下，浮现新的名号。
这座石碑自水云天立族起便已搭建，承载了数十万年以来所有光荣牺牲的仙族人的痕迹。每个人前来祭拜，都能找到自己的亲属。息芸望着它，望着望着，忽然被一个新的名字提起了心神。
【灵蕴仙君】
这个名字代表的人，是她幼年曾经见过的，她的小叔叔，父亲的弟弟。
是她故去的家人。
息芸忽然想起来，昨天赤地上神除了和她讲兰花娘子的事，还说了一句当时她无法理解的话。
【一切祸事皆因我起，我有愧，吾徒亦罪不可赦。小芸，对不起。】
“长珩仙君，你认识赤地上神的徒弟吗？”
长珩不敢面对息芸，此时听到如此问话，更觉他们之间的信任关系摇摇欲坠，再难复原。可他也明白，这些事息芸本就该知道，是他在拖，已经拖太久了。
长珩看了息芸一眼，心中愧疚增生。他张了张口，喉间却干涩难言。他深呼吸一口气，将之前息芸交给他的画像从怀里拿了出来，交还给她。
息芸怔怔地看着那张画重新交还到自己手上。画卷展开，她一笔一画描绘的灭族凶手仍然鲜艳如昨，同时耳边响起了长珩的忏悔。
“小芸，对不起。”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