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宫城县今年的两支代表队已经决出了,男排是白鸟泽,女排是北川第一。
即使在赛点前的那一球,北一女排的主将因为扭伤脚踝而退场,副主将佐川依然指挥着这支队伍,凭借点滴优势,拿下了这场比赛的胜利。
颁奖仪式上,佐川握着奖杯,目光与亚军席上的同校同学相接。
佐川与及川彻并不相熟,但也知道他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笑起来时暖棕色的眼瞳里像是流淌着蜜糖,收情书和巧克力、手作之类的物件收到手软。
无论如何,那些都不是此刻的他——这个把“不甘心”、“不服输”明晃晃摆在脸上的家伙,眼睛里像是有熊熊燃烧的火焰。
佐川的手指下意识收紧、再收紧,将手里的奖杯紧紧攥住。
……值得吗?
她有这样的疑问,却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问及川彻,抑或是问本应站在这里举起奖杯的人……那个不顾一切、强忍着疼痛起跳,将赛点捧到队友们面前的家伙。
佐川曾经觉得,一之濑千夏拥有过人的天赋和球感,为了追逐她的步伐、成为有能力为她托球的二传手……她用尽了一切办法。
汗水从眼睫上滑落时,体育馆在入夜后亮起的灯会晕出一片光晕。
锁上体育馆的大门,走到更衣室的路上,偶尔会有很凉的风。
最后,一个人站在空无一人的更衣室里时,会没有来由的、突然很想哭。
……我为什么不是天才呢?我为什么不能像一之濑一样呢?
佐川曾经千百次在心里询问自己——
既然世界上总有天才,那为什么不能是我?
她不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一年级时一之濑就已经是正选队员了,而她在那时才在练习赛中得到正选上场的机会。
佐川至今都还记得那场比赛——因为她失误太多了,惴惴不安等待着被教练换下场,但却一直未曾听到那样的指令。
那时一之濑也给出了像今天一样的传球——高高的、让人仰着头望着,好像缓慢地将所有焦虑和不安都抹平了一样的传球。
一之濑是个优秀的主攻手,不止进攻,一传的水平也很优秀。
结束练习赛时,佐川第一次主动与她搭话。当然,这并不是她们头一次对话,一之濑是个很开朗的人,她和队伍里所有人都维持着良好的社交关系。
佐川对她说,“谢谢你的一传。”
正在擦汗的少女略带些错愕地、从毛巾里露出一个被擦得乱糟糟的脑袋,很快露出笑来,“佐川太客气啦。”
……怎么会有这样好像毫无弱点的天才呢?不仅自己能力突出,还能够细心地注意到队友的心情,更不会因为突出的能力和团队脱节。
佐川一个人坐在更衣室里哭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怀着怎样的心情——无非羡慕或是嫉妒,无非承认自己不如她。
听到更衣室外的走廊传来脚步声时,佐川匆匆擦掉眼泪,认为擅长交际如一之濑,一定知道要怎样视而不见。
她可能意外地顿住视线,盯着自己眼边的红晕和泪痕,随后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的打招呼。
她更有可能根本不曾露出什么意外的神色。
——总归不会是直白地盯着自己,问,“佐川为什么哭呢?”
但事实就是这样。
她的眼睛,明亮的、干净的蓝色眼睛,就那样关切地注视着自己。
那一瞬佐川突然发现,如果是一之濑的话,确实不可能视而不见。她会问、会关心、会开导,就如同那个高高的传球一样,她会抚平自己的焦虑和不安。
佐川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但永远记得当时她说的话。
“……我以前很想做二传手,但是身边有比我更有天赋的人,所以我放弃了,转来打主攻手,以为左利手可以给我带来得天独厚的优势,但没过多久,我又遇到了另一个左利手的主攻手……他同样比我更有天赋。”
“不过这一次……我不敢再放弃了,”一之濑那时的声音很平静,在那间小小的更衣室里,仿佛也留下了什么回音似的,“无论打什么位置,总会遇到比自己天赋更高的人。”
“能被佐川你当成天才的话,我其实非常开心。”
佐川就那样沉默地望着她蓝色的眼睛,看见她眼睛里熊熊燃烧的“不甘心”。
“——我永远不想再对那些比我更天才的家伙认输。佐川……请你也不要对我认输。”
从那次对话开始,佐川逐渐和她熟识,才知道,一之濑千夏或许并不是什么“天才”。她比佐川认识的绝大多数人、比佐川自己,都要更努力。
医院泛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从窗口朝外望可以看见草坪、树、叫不出名字的鸟和一些花,有穿着病服的病人从小道上走过。
影山飞雄发呆地望了一会儿——他这一刻有许多事情想不明白,但其实应该是没关系的,他总是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
他从来不为那些事情哪怕多费一秒心神,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算拎着他的耳朵对着他喊大概也没用——除非那些事情和排球有关。
小道上有一串国中女生走过,她们大多很高,穿着统一的队服,影山飞雄也有一套相似的,区别只在于队名处写的是男排还是女排。
于是他的目光聚焦了一下,随后猛地亮了起来,转身飞快道,“千夏姐姐,佐川学姐她们来看你了。”
但他目光所见,靠坐在病床上的少女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她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书,安静地一动不动。
于是影山飞雄那种好像“问题想不明白也能够得到解决”的信心一下子就瘪了下去,这让他莫名露出有些垂头丧气的表情,
他凑到床边,已经开始抽条的身高挡住一整片自然光,于是看书的人终于反应过来,抬头望向他,自然地露出笑容来。
“小飞雄?”
影山飞雄不太习惯这样的视角——千夏姐姐总是比他高一些的,她打球时也总是在跳起来,好像背生双翼,所以看起来就更高了。
他莫名有点不太高兴。但靠窗一边没有放凳子,他不能坐,只好弯下腰、弓着背,把脑袋趴在了她怀里的书上。
柔软黑发顺着纸页铺开,深蓝近黑的双眸半掩在额前散碎的刘海后,他的睫毛有些长,齐刷刷的。
“千夏姐姐,我搞不懂。”
影山飞雄直白地表达着自己的疑惑,但又在要怎么描述那个问题上笨拙地卡住了,开始结巴起来。
“很不高兴……哦,我就像是打球输了一样不高兴。”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已经在刚才的发呆中,被乱七八糟的发散思考填充得满满当当,但想要仔细想出半点此刻能使用的话语,好像又很困难。
“……我不高兴的时候,千夏姐姐说我会写在脸上。”
但影山飞雄知道,很多人都是看不懂他脸上写了些什么的。比如说金田一就在他犹豫要买牛奶还是酸奶的时候,问他为什么一脸想要拆了自动贩卖机的表情。
其实那时如果是千夏姐姐出现的话,他就会买下一瓶酸奶一瓶牛奶,千夏姐姐会挑走今天想喝的,剩下的就是他的。
影山飞雄突然从这一刻乱七八糟的思考里想到了为什么,他的眼睛突然一亮,刚才还像乌龟爬一样的语速立刻加快。
“我搞不懂千夏姐姐什么时候会把酸奶挑走——就像这个一样,我不明白,千夏姐姐。”
影山飞雄想弄明白很多事情,比如她现在是不是不高兴呢?但其实也不仅限于高不高兴,他知道很多心情很难用高兴不高兴来衡量,就像是他刚来到北川第一男排的时候,因为及川前辈很强,一面为了不能当首发二传手而不高兴,一面又因为有这样强大的前辈而高兴一样。
千夏姐姐的心情或许会比他更复杂,连高兴的一面和不高兴的一面也不能清晰地分解出来。
她这样的心情有很多很多,应该是从某个他不知道、或是没有在意的时候,逐渐出现或是突然冒出的。
但他都想弄明白,因为千夏姐姐不像他一样,会把不高兴写在脸上,也因为他不像千夏姐姐一样,他猜不到她会有什么样的心情。
影山飞雄自觉已经把纠结的内心全部表达出来,于是眼睛亮亮的,满带着期盼地等待她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