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燕端午番外 庐州月(下)
闲窗下、敛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学纫兰为佩。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
夏意盎然,蝉鸣声声。今日良辰,宜出游。
在公孙真与公孙夫人慈爱的目光下,飞燕再一次吃得小腹鼓鼓的。刚踏出府门,展昭就识趣的一溜烟直奔青天药庐。飞燕疑惑地撑着腰想追问他去哪,话还未出口展昭已跑得没影,只能干巴巴地举着手挥了挥。公孙策很是满意,故作沉吟道:“包拯他们今日有要事办,我带你逛逛庐州城吧。”
“什么要事?”今日的飞燕发出了与昨日的展昭相同的疑问。
很能忽悠的公孙公子继续脸不红心不跳地瞎编乱造,带着一脸莫名的飞燕朝主街走去。
庐州的集市并不如京城那般繁华,却也别有一番特色。端午将近,城里的摊贩早已换上了端午节节物。摊架子上,摆着各式香糖果儿,花花巧画扇,银样鼓儿,糯米白团子,咸香粽子。飞燕样样瞧着新鲜,不多时公孙策手上就提满了小物,没听到身后一群看热闹的小百姓议论纷纷。
“欸,那不是府尹公子嘛?他不是和青天药庐的黑小儿上京赶考了吗?”
“你们不知道,他俩状元没考上,倒是破了个大案子,据闻是办了个京里大官的女婿,可威风了!”
“那不是要成皇上跟前的大红人了!难怪今早我给府尹府送菜时,瞧着他们家喜气洋洋的。”
“等等,你们快看啊,府尹公子是和那美人走一块的吗?”
“这姑娘瞧着眼生,难不成是京里带回来的?。”
“这汴京的姑娘真是长得水灵啊,多好看,怪不得府尹公子笑得合不拢嘴。莫不是好事将近啦?”
“果真是大美人啊!我就没见过这么美的人儿!啊!那李秀才家的女儿怎么办,她吵着闹着非公孙策不嫁的。这下不就没戏啦?”
“肯定没戏了。我说这要是让胡驿丞的小妹知道,啧啧,她可是铁了心嫁入公孙府的,以她那暴脾气怕是要把家给拆了。”
“还有老黄家的二女儿,这可咋办啊!”
“诶哟,我说这就轮不到咱们咸吃萝卜淡操心了,等着讨杯府尹府的喜酒喝便是了!”
“对对对。”
随着公孙策与飞燕走远,凑堆唠嗑的人群非但没有散去,反而越聚越多,已经开始替公孙策操心到底要生几个孩子了。府尹公子好脾气地跟在摇着画扇得意洋洋的美人身后,不知道自己的婚姻已成了现下庐州百姓最关心的大事。府尹少夫人更是不知道她这集市一逛,就掐碎了公孙策的一树桃花。
一无所知的飞燕此刻正抱着个梅红匣子,认真嗅着。小匣子里面盛满紫苏,菖蒲和木瓜茸,与香药揉在一起,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沁人心扉。飞燕的体香与匣子里散发出的淡香融合在一起,随风飘来,公孙策有片刻沉醉。两人各自闻着心悦的幽香,欢欣不已。
庐州城虽不大,两人闲逛也耗了大半日,飞燕拖拖拉拉地跟着公孙策拐进了小巷里一家略显陈旧的面食铺子。刚入门,香味便扑鼻而来。
这是他一直想带她来尝尝的食铺。他自小便总爱缠着母亲带他来。这里的面饼酥脆,面汤鲜香,面条劲道,虽不及京城的八珍玉食,可这是他最爱吃的小铺。
昔日在鲤跃居,每每到了用膳的时候,总会有人替他们备好饭食。那时,他满脑子都是科考与破案,从未细想过是飞燕一直在默默照顾着他们。他总是不厌其烦和她斗嘴,无论她做了什么好事,都会被他用玩笑的口吻抹去功劳。直到在相国寺,他第一次发现这个看似刁蛮任性的大小姐,有颗如此细腻柔软的心。细细回想起过去那些与她相处的日子,原来自己忽略了那么多她的好。感情汹涌而至,心再也收不住了。可她总是包大哥前包大哥后,每次他都被气得不轻,却又要在人前端着,不敢流露出一丝心意。所有人都以为小仙女是他们之间的小秘密,其实,这只是他一个人的秘密。他一直知道飞燕就是他的小仙女,她身上的香味独一无二,他又怎会认不出来?
自那以后,便少了与她斗嘴的心,总是绕着圈子找她帮忙,借故陪在她身边,却又不敢让她知道自己的那点心思。初入爱河的少年,总是顾着面子,所有的关心与好意,都要拐上好几个弯去表达。那时的他还没发现,心仪的姑娘其实早已对他上心。他中毒,她比谁都着急。包拯卧床那么久,她却只去看望过几次。她嘴上念叨着包大哥,却是一直相伴他左右。他习以为常,还不懂这份陪伴,就是她最朦胧的爱意。初入爱河的少女,还不懂什么是喜欢,她感动于包拯与楚楚对她的好,弄混了爱情与友情。
当局者迷。在情爱面前,他们只是两个糊涂人。
他们糊涂地入了知返林,他糊涂地当了老色鬼,她糊涂地掉进了泥坑,两人糊涂地互换了衣服,糊涂地交换了小秘密,糊涂地相依相偎过了一晚。对彼此的心意,却依然糊涂不清。
所幸,来燕镇一行,让她看清了自己的内心。那把尖刀朝他飞来时,她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用自己的身体去挡。那一场意外,让他明白了她的情意。看着她血留一地时,他的深情再也藏不住。
将来呀,你必定被你倾心的人玩于鼓掌之下。
将来?现在已经是了。
心照不宣,水到渠成。
他顺着她的心意带她去了江南,又由着自己的心意带她回了庐州。他想带她看看自己成长的地方,他想让她见见自己的父母。看着眼前巧笑嫣然的少女,刚过弱冠之年的少年第一次动了娶妻的心思,他想名正言顺地照顾她。
一个满头银丝却精神奕奕的婆子端来了面食,一叠麻饼,一份烘糕,一盘寸金,一沓白切,一碗鱼桐皮面,再倒上两盏荔枝膏水。老人家慈祥笑笑,“小策,老蔡头刚来给我们报喜啦!这就是你那未过门的媳妇儿吧?好福气,好福气,老婆子我是真高兴!你们还想吃些什么,我都给你们端来。”
食铺的老夫妇自小看着公孙策长大,说话也如自家人一样亲热直白,霎时把飞燕羞得满脸潮红。公孙策惊得筷子都掉了,怎么自己才回来两日,就满庐州都知道他与飞燕的事了。也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只能尴尬挠挠头,讪讪一笑。
“得咧,老婆子知道你们小两口害羞,也不叨扰你们了,快趁热吃。”
老人家端着盘子回了小厨房,剩下两个红着脸的人各自垂眼,干坐半响。最后,还是先动心的人先开口打破沉默:“快尝尝这麻饼,这可是我们庐州一绝,绝对不输京城的炊饼。我们这儿的麻饼外皮松软,内陷是水果鲜花搅拌而成的,甜而不腻。这是烘糕。你别看这家铺子看似陈旧不起眼,他们做的烘糕可是出了名的口感酥脆,咸甜适中。猪油的咸香味和白糖味混合得恰到好处,每日都要卖空的。这像小笔杆一样的是寸金,这薄薄的乳白小片是白切,皆是甜而不腻,酥脆可口,你必定喜欢。还有这鱼桐皮面……”
听着他絮絮叨叨地给自己介绍庐州的面食,飞燕第一次发现原来公孙策的话可以这么多。捏起手指般大小的寸金,一口咬下去,里面竟像年轮一样,很是新奇。淡淡的桂花香漫上舌尖,清新香甜。
这里有她偏爱的甜食,有她喜欢的风景,也有她心悦的少年,飞燕天真地想着,庐州果然是个好地方。
直到月上梢头,她被那很能忽悠的人骗去对酌,稀里糊涂让他当了一回真老色鬼以后,飞燕愤愤地想着,庐州真真是个坏地方,酒坏,人也坏。
踏着庐州月影,飞燕被藏了些小心思的公孙策带去了府尹府的后门。出门时一脸莫名,归来时依旧一脸莫名,她实在不解为何好好的正门不走,偏要绕后门?
守在前厅的公孙真对着一桌子夜宵,悠悠叹了口气。唉,儿子大了,带着心仪的姑娘出门竟深夜不归。明日端午,可不能再让他拐跑自家儿媳妇了。
父子同心。
蹑手蹑脚如愿把人悄悄带回小院的公孙策,悠悠叹了口气,天时地利人和,不将自家媳妇儿拐回房间,岂不辜负娘亲一番心意。
飞燕虽不是扭捏女子,可等到公孙策真的带着她入房时,还是在门口犹豫了半天也没好意思跨过门槛。
“进来吧,给你看个新鲜玩意。”公孙策自知实在有些越界了,声音也低了几分。
探头探脑瞄了一眼,飞燕壮了壮胆,不就是进个房间嘛,他们衣服都互换过了,还怕什么。
一脚踏进去,只见房内书案,琴桌,画案,紫檀案几,一应俱全。桌案上摊满了书卷,一旁的柜子也摆满了各式古籍书册。内里是一方楠木床,榻上衾褥帷帐素净雅致,榻边立着八宝嵌柜,公孙策背着身不知在那里面翻找着什么。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翻什么,刚不过是随意寻了个由头掩饰内心的无措,根本就没什么新鲜玩意可以给她瞧。找了许久,竟翻出了在书院时无聊雕刻的木头骰子。他并不擅长木雕,只是见同窗雕了各式玩物,他便跟着刻了个最简单的骰子。
“喏,送你的。”
收了一枚木骰子的飞燕愣住了,拿起端详了片刻,实在看不出内里有什么玄机。正想问问这朴素至极的骰子有什么新奇之处时,公孙策已经红着脸出了房门。回来时,捧了一大盘糕点和小菜,手上还吊着壶琼液。
榼酒莫辞花下醉。
几杯下肚,两人的话也多了起来。闲话完儿时的趣事,又点评了一番京城与庐州的美食,谈着谈着就聊起各地奇案。看飞燕酡红着小脸,举起两根手指言之凿凿地和他分析西湖九尸命案,公孙策摇摇头笑出声。
“笑什么!公孙策啊公孙策,你怎么总是与我顶撞作对?”飞燕嘟着小嘴,不满地指责这以德报怨之人。
“我哪有。”
“怎么没有?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说我野蛮。”懒洋洋斜倚着石台,飞燕开始翻起了旧账。
许是酒壮人胆,许是酒后真言。公孙策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才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对你可是一见钟……”
“一见什么?”
“一见……一见如故!”
“谁和你这白面书生一见如故了。”狠狠戳了他的额头一下,飞燕踉跄着步伐起身回房。没走几步,便身形不稳往一旁跌去,公孙策眼疾手快抱住了她。
迷离着醉眼,飞燕眯了眯眼想看清眼前人的脸,奈何个头矮了一截,只能瞧见他白净的颈脖。酒意愈浓,憨憨一笑,伸手摸了摸他上下滚动的喉结。
丝丝酥麻感传来,公孙策顿觉头晕目眩,浑身燥热,喉结再次不自觉的滚动了两下。
“嘿嘿,真好玩,它会动。”淡淡的酒气传来,又醉了几分。瞧着飞燕的頳颜醉态,他再也按捺不住,抱紧怀里的姑娘,低头吻上她的额头。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知否。
睡到天大亮才醒来的飞燕,脑子还是不甚清醒,惺忪着眼看向案几白瓷花瓶里的几支开得正盛的梨花,努力回忆着昨晚的事。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西湖九尸命案,实在记不起自己到底怎么回房的。就在她还在挠头苦思冥想之际,敲门声响起。她又被迷迷糊糊地带到了盥室。
端午传统,姑娘们都会用兰草与艾草煮成的热水沐浴,以驱除瘟疫,寓意吉祥。
当飞燕带着淡淡的兰草幽香回到厢房时,公孙夫人已经给她备好了早饭。今日她起得迟,错过了时候没用膳,见到公孙夫人笑意盈盈等在门口时,有些羞愧低了头。捏着小手思忖一番,正欲开口解释之时,隔壁的房里探出一个同样起晚了的人。
昨夜抱了飞燕回房,公孙策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脑海里全是她醉酒憨笑的可爱模样,摸了摸自己的唇,刚刚……飞燕并没有拒绝。这是不是代表她答应了?公孙策暗自喜悦,可转念想起自己的越界,又紧张起来,不知明日飞燕醒来会不会恼羞追着他打。思绪万千,直到天明才阖眼进入梦乡。
公孙夫人看着儿子见到飞燕霎时红了脸,了然一笑,淡淡吩咐他去洗漱更衣,回身拉过飞燕入房。
公孙策躲躲闪闪的眼神让飞燕有点摸不着头脑,昨晚难道发生了什么?心里愤愤,果真是老色鬼!边喝着公孙夫人端来的清粥小菜,边努力醒着酒。昨夜他到底做了什么?
一心二用吃完了早饭,还没来得及找公孙策弄明白昨夜之事,飞燕又被公孙夫人带回厢房编百索。她并不善女红,五彩的丝线绕了又绕,还是有些凌乱。儿时,她也曾见过母亲拿丝线给她编小物绣小衣,只是那些记忆已经淡到几乎无迹可寻。更多的都是见庞夫人和姐姐们母女三人,其乐融融坐在一起纺织刺绣。她也曾艳羡过,端来各种丝线学着她们的样子,绣了一方帕子,可那上面绣的究竟是什么,连她自己都分辨不出。将丝帕连同回忆一起锁入了衣箧,飞燕再也没碰过针线。
手里编得乱七八糟的百索被接了过去,在公孙夫人的纤纤巧手下逐渐成型。飞燕瞧着她灵巧地在百索下挂上一个绣着鸳鸯的同心结,再含笑将百索缠在自己白嫩的手腕上。原来做女红,也可以如此让人欢喜。
端午百索,驱除瘟疫灾祸,寓意相思,如同他送她的骰子一般,藏了他们还未说出口的爱意。
公孙策好不容易从公孙真房里逃离出来,急匆匆赶回去却不见飞燕身影。今日端午,他本想带她去看看龙舟竞渡,尝尝城南小铺的香煎咸肉粽和艾草团子,再和她好好说说昨晚的事。可父亲三令五申,他们必须在府里用膳,母亲又把飞燕带走了,现下他的打算全落空了。
在房内焦急地来回踱步,公孙策等了良久才盼来母亲的传唤。一路飞奔到厅堂,终于见到让他牵肠挂肚的姑娘和……满桌粽叶与馅料。
不擅木雕的公孙策与不善女红的飞燕,偷偷互瞥一眼,齐齐看向粽叶,同时犯了难。
在公孙夫人的指挥下,两人生涩地拿起粽叶掰成锥状,小心翼翼地往里面填馅料。因着昨夜之事,公孙策有些沉默,低头假装认真包着粽子,心思却早飞到飞燕身上,不是漏了放枣,就是少了赤豆,包出的粽子窄窄小小,完全不能入眼。飞燕偷瞄了一眼他包出来的干瘪粽子,抿着嘴不敢笑出声,一个走神,馅料又溢了出来。她的粽子每个都鼓鼓囊囊的,一个顶公孙策的三个。
公孙夫人看着满桌参差不齐的粽子,只能摇头叹气。师傅已然尽力,奈何学生的心思不在粽子上。
这些或肥或瘦的粽子们伴着烧花鸭,鲈鱼脍,水荷虾儿,四鲜羹,莼菜笋,雄黄酒,摆了满满一桌。
公孙真嫌弃地挑开儿子那干巴巴的粽子,选了盘子里一个最大的拆开,清香四溢,齿颊留香。大口吃着自家儿媳妇包的大胖粽子,心里美滋滋想着来年自己也该抱上大胖孙子了。事不宜迟,喝下一杯雄黄酒,公孙真清清嗓子:“飞燕姑娘,策儿,你们……”
“公孙大哥,飞燕姐姐,不好啦!八贤王出事了,六日后问斩。包大哥准备连夜快马入京救八贤王。”展昭冲入厅堂,打断了公孙真酝酿已久的话。
“飞燕,走。”
转眼间,膳堂就只剩公孙夫妇。公孙真再一次长叹,怎么又把他儿媳妇拐跑了?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