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娃娃
相柳是在大峡谷下方一个雪洞找到小夭的。
雪洞幽深,底部四通八达,竟有好几条冰河暗流在此交汇。
小夭昏倒在冰河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冰晶球。雪洞寒冷,冰晶球更是散发着凛冽寒气,小夭却不知为何紧握着它不放,五指关节都冻得僵硬了,相柳怎么掰都掰不开。
他叹口气,俯身抱起她,发现小夭嘴唇都冻紫了,更令他震惊的是,此时的小夭满面泪痕,眼角的水迹被冻成一粒粒小冰珠。
她为何如此伤心?
相柳蹙紧眉头,用灵力掰开小夭的手掌,换了一颗日光石塞进她掌心暖着。
然后他直起身,若有所思地看了下雪洞四周的环境,便召来毛球,带着小夭离开了大峡谷。
……
小夭的身体被严重冻伤,相柳把她放进温泉里泡着,又开了好几副强效驱寒药,熬好了一碗碗地喂给小夭。
三天后,小夭的身体从冻伤中缓过来,又立即发起了高烧。
相柳忧心如焚,想了想,给她灌了一碗最猛的退烧药,然后蹲在寒玉床边一动不动地守着,眼睛都熬得红通通的。
“……相柳……对……不……相柳……”
半夜,小夭仿佛陷入梦魇,嘴里断断续续发出梦呓的声音。
闭眸假寐的相柳霍然睁开眼睛。他灵力高,听力又极佳,小夭模模糊糊的话语清晰地落入他耳中。
小夭梦到了我……还是个噩梦?
我是她的噩梦吗?
相柳目光复杂地凝视着被梦魇折磨的小夭,默默地取了毛巾帮她擦掉脸上的冷汗。接着他把毛巾拿到露台,浸了冰水,微微拧干,再拿回去给小夭冰敷。
这一顿忙活下来,他一双白皙如雪的手被冻得通红,相柳却面不改色视而不见,只是低头动作轻柔地给小夭擦脸擦手,物理降温。
他的手被冰水冻得失去了知觉,落在小夭皮肤上的触感却是冰凉凉的很舒服。
小夭无意识地握住他的手掌,贴在自己热乎乎的脸颊上。
相柳任由她拉着手,只是换了只手叠了毛巾敷在她额头上,然后他索性顺着小夭的动作靠在床头,垂眸静静地凝视着她。
不知不觉,他与小夭已经在极北之地呆了十四个年头。
最初从斗兽场出来,相柳一门心思想要变强,然后去找那些骗他卖他进死斗场的人复仇。
极北之地气候恶劣,并非理想的修炼之地。相柳原本从未想过要来这里。
可是他在海底遇见了小夭。她突然出现在他身边,自称是他姐姐,对他有求必应,一次次救他于生死关头……
因为她,相柳最终还是来了极北之地。
刚到极北之地的时候,因为小夭重伤昏迷,相柳为了救她,不得不拼了命地修炼,甚至克服了蛇遇冷冬眠的天性。
极北之地终年大雪纷飞,相柳却因祸得福,从冰冷美丽的落雪中悟得自己的修炼之道,功力大大提升。
小夭醒来后,又传他箭术、医术。相柳早已不是十四年前那个弱得只会与人搏命的相柳。
他已经有了复仇的能力。
可是……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相柳发现自己已经不再一心想着离开。
他有时候甚至想,就这样一辈子待在这极北之地,也没什么不好。
这里有小夭、有毛球,远离红尘俗世,没有世事纷扰,就像个纯净无暇与世隔绝的桃花源……
让人远离痛苦,内心重新变得安宁。
安宁,这是相柳睁开眼睛来到这个世界上,从未感受过的平静美好。这个身上有着和他气息相似的妖血的女子,让相柳莫名感到亲近。
从来无依无靠也无牵无挂的人,好像终于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与自己有关的羁绊。
这一丝羁绊,令相柳觉得很是新奇。
他正胡思乱想着,小夭的梦呓渐渐停了。她忽地睁开了眼睛,直直地看着静静出神的相柳。
相柳愣了一下,随即发现小夭杏眸半睁、双目无神,显然还沉浸在梦中。
小夭看着他,迷惘的意识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看着看着,眼眶里渐渐盈满了泪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又像是承受了最深的悲痛、最绝望的打击。
“相柳……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她情绪非常激动,说话的声音却轻若呢喃,好似悲泣。她的眼神极度哀伤。
相柳自认自己乃一介蛇妖,是一只极度冷血的妖怪。此刻却居然觉得好生难过,甚至不忍直视小夭的眼睛。
可是见鬼了,他根本没干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
小夭目光恍惚,仿佛在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相柳怔了怔。
小夭突然甩开他的手,别过了头,埋着脸痛哭出声。
哭着哭着她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
一天后,小夭退了烧,彻底苏醒过来。
她鲤鱼打挺般从床上翻身坐起,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冰洞里。
昏迷前的记忆渐渐在脑海里清晰,小夭想起自己之前贪玩去了大峡谷,却遇上雪崩,不小心掉进了一个雪洞里,命悬一线……
如今她却好好活着回到了这里。
一定是相柳救了她!
可是此刻相柳却不在冰洞内。
“相柳!”小夭大叫着冲出洞外。
露台上,一个白衣白发的人影在雪中盘膝而坐,背对小夭,正低头忙活着什么。
听见小夭的声音,他动作一顿,却没有回头。
小夭蹦蹦跳跳地走过去,高兴地拍拍他肩膀:
“相柳,谢谢你救了我,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相柳头也不抬:“不想听。”
小夭气结:“不行,必须听!”
相柳翻了个白眼,低头专注手中的动作。
小夭目光下移,看清了他手中握着的东西,顿时震惊得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
“这是……扶桑木?”
小夭伸手过去,想摸一摸确认真假。
相柳迅速侧过身避开她的手,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是。”
小夭惊喜:“你要拿它做什么?”
“雕个小玩意儿。”他倏然抬眸看她,上挑的眉眼有种说不出的风流妖异,美得令天地失色。
小夭莫名呼吸一窒。
“你觉得我会雕个什么?”相柳重新低下头削削削,手指动作又快又好看。
“嗯?”小夭没反应过来,却在他循循的语气下,脱口而出:“笑娃娃?”
相柳没出声,手指却灵活地动作着,一片片木屑飞扬着飘落冰面,扶桑木无火自燃,冷热相撞,相遇处冒出丝丝的水汽。不一时,平整的地面居然被烫得坑坑洼洼。
小夭目不转睛地盯着相柳的动作。相柳的指尖下,一个笑娃娃很快成形。眉眼模样,俱是小夭看过千万遍的熟悉。
很久很久以前,在那片深山中,在清冷的月光下,另一个人是不是也这样低着头认真雕刻,以无尽沉默与她进行最后的诀别?
小夭突然无法再直视眼前的相柳。
她捂着脸跑进了冰洞。
相柳仍垂眸专注雕刻,好似对小夭的反常浑然不觉。
小夭心绪激荡,抱着膝盖坐在床边闷头发愣。
好奇怪,为什么当初笑娃娃破开时她还能勉强保持平静,如今回来见到相柳后反而越来越觉得伤心?
小夭隐隐觉得,这次从雪谷中回来,她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了。
她是不是忘了些什么?
当时,峡谷底,雪洞内,她直接掉进了地下的冰河暗流中。河水滔滔,彻骨冰寒。她冻得几乎要失去意识,恍恍惚惚间,似乎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
小夭抱着脑袋,痛苦地回忆着。
眼前忽然一暗,怀里被塞了个暖暖的东西。
小夭掏出来一看,是个扶桑木笑娃娃,长得和她当初那个笑娃娃一模一样。
只是那个笑娃娃握在手中不冷也不热,并无明显温度。眼前这个,却热乎乎的很暖和,暖而不烫。
小夭觉得惊奇,翻来覆去地把玩着,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了。
相柳坐在一旁,目光静静地看着她玩,忽而问:
“你要跟我讲什么好消息?”
“哦,没什么。就是告诉你,我在雪洞里发现了寒晶石。”小夭弹了弹笑娃娃圆圆的脑袋,佯作若无其事道。
说完,却忍不住悄悄抬头看相柳的反应。
相柳表情很平静:“大峡谷里冷得不同寻常,雪洞里暗流滚滚,在那样的温度下却没有结冰,仍是活水滔滔。我早猜到那里定然藏有异物,却不料竟是……”
他哈哈大笑,黑眸中难掩兴奋:“真是天助我也。”
小夭看着他手里抛上抛下丢着玩的刻刀,也笑起来:“嗯,你缺一把好刀。”
相柳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小夭知道自己猜对了。
“毛球!”相柳吹了声口哨,迫不及待地出门。
小夭想跟他一起去,被相柳回头一眼瞪住:“你大病初愈,乖乖呆在这里,不要给我添麻烦!”
然后他用灵力在门口下了一道禁制。
小夭跺跺脚,恨恨地瞪着他的背影。
“咔——”
笑娃娃忽然响了一声。
小夭低头看,发现因为自己心中愤愤,手上动作没轻没重,不小心把笑娃娃的底座给抠开了。
一颗圆滚滚的冰晶球从笑娃娃肚子里掉了出来。
霎时间,小夭终于想起她在冰河里做了什么梦!
胸口骤然一痛,无穷无尽的悲怆漫上小夭心头——
她……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