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开处花魂谢 杨柳岸边正春风
四月里春意渐浓,轻拂而过的熏风中已带了一丝热意,百花宫自然也正是百花争艳的时候,满庭奇花异草,灼灼燿目,许多新鲜的连柔嫔自己也叫不上名字来,她的心思本也不在这上边,只随手披了件衣裳,妆容不整地倚在栏边发呆。
这两年柔嫔的脾气越来越怪,菱花这个最得脸的贴身侍婢也不敢轻易上前打扰,只好远远地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便于听候吩咐。只是暖风惹人睡意,不多时菱花也歪着脑袋打起哈欠来。正迷迷瞪瞪,半梦半醒间,却被人一顿摇晃,“菱花姐姐,菱花姐姐,快,快跟娘娘通报,皇上要来用午膳。”
菱花听说皇上,激灵一下就反省过来,“呀,我知道了,你先去告诉小厨房,多做些皇上爱吃的菜,我去禀报娘娘。”见那内侍忙不迭地去了,这才揉揉脸,摸摸头发,轻手轻脚地上前,“娘娘,娘娘?”
叫了好几声,却不见柔嫔有动静,抬头看时,又明明睁着眼睛,并没有睡着,一时进退两难,咬了好几次牙,终于还是扯了一下柔嫔的衣摆,“娘娘?”见柔嫔猛地转过头来,吓得扑通跪到地上,“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有意惊扰娘娘的,是,是皇上,皇上说要来用午膳,娘娘得赶紧梳妆更衣,准备接驾啊。”
柔嫔却没有发作,好半天才回魂似的喃喃道,“皇上?皇上不是总在南薰宫吗?怎么想起本宫来了?”又觉得冷一样裹紧了那件外裳。
菱花见她这模样,心中又是一沉,“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奴婢,奴婢不是前几日就跟您禀报过了?昭仪娘娘开始显怀,加上老毛病又发作了,要好些日子不能侍驾。。。啊!”却啪地挨了一耳光,“放肆!你也敢来质问本宫?”
菱花也不敢捂脸,忙俯下身去,“奴婢知罪,奴婢知罪,只求娘娘赶紧梳洗梳洗,否则皇上来了,见您这样,可怎么好啊,娘娘。”却听头顶传来惫怠的声音,“是啊,她们都不能侍驾了,才肯到这儿来的,本宫确实该感恩戴德,好好迎接。”
菱花也顾不上怕挨打了,急得差点儿捂上柔嫔的嘴,“娘娘呀,您,您千万不能口出怨言啊,这,这隔墙有耳,对皇上不敬,是大罪啊。”又叹了口气,“娘娘,不是奴婢多话,您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四位小殿下想想吧,不管皇上为什么来的,都是您的恩宠,小殿下们的前程就能好上几分呀。来吧,娘娘,奴婢扶您去梳妆。”
柔嫔愣了愣神,“四位?小殿下?呵,本宫都快记不得了,本宫常见的,不过就是柔宁这一个,可她如今大了,也不常来看本宫了。”又拨开了菱花欲要搀扶的手,“本宫不梳洗,皇上爱来就来,爱走就走,本宫懒得奉承他了。”
菱花这一惊非同小可,“娘娘,您说什么胡话呢?往常皇上过来,您不是最。。。”却看见柔嫔身上披着的青绿外裳,忽然什么都明白了,“娘娘,您这又是何必呢?过去的人,过去的事,多少年了,其实就是个心魔,就算再见面,说不准,都认不出来了。”把心一横,竟将外裳从柔嫔身上扯了下来,紧紧抱在怀中,“娘娘,这衣裳是您未出阁时爱穿的,如今早已破旧,实在不符合您的身份,索性叫奴婢拿去烧了,了了您这块心病,您就是打死奴婢,奴婢也不能看您这样下去了。”跪着磕起头来。
却被柔嫔扶了起来,“你就是烧了又有什么用呢?本宫的心病,何止一件旧衣?”又捧了菱花的脸,“让本宫瞧瞧,打疼了吧?唉,本宫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咱们一起长这么大,还从没舍得打过你呢。”
菱花泪凝于睫,“娘娘。。。都是奴婢不好,惹娘娘生气。。。”
柔嫔轻轻摇头,这才由着她扶进门梳洗。菱花看着铜镜中模糊的丽影,手上麻利地梳着发髻,“娘娘,您快挑挑,看要戴什么首饰好?皇上怕是再有半个时辰才到呢,咱们不用太急。”
柔嫔垂眼将妆台扫了一遍,“都没什么区别,你看着办吧。”
菱花叹了口气,只好按柔嫔平日的喜好小心选着往发间簪戴起来,“娘娘,奴婢实在不该说这话的,可您近些日子总是精神不好,要不要找个太医瞧瞧,开两副方子调理一下?”
柔嫔听了,竟双唇一勾,笑得前仰后合起来,“呵,你是不是想说,本宫快疯了?嗯?行了,别跪了,本宫没怪你,本宫也觉得自己快疯了。”又看向窗外绚烂花海,“当初母亲告诉我,只要忘记他,入宫受宠,一切就会好起来的,我若真宠绝六宫,定也像他娶了公主一样,得意非凡,忘怀过往。可惜的是我没有本事,就这么不上不下,不死不活的吊着,竟也熬到了嫔位。。。又有了替我解闷的人,可惜他也死了,也死了。。。这都是命,是上天不叫我忘记他。。。忘不掉,怎么忘得掉呢?可偏又得不到,得不到。。。”
菱花正不知如何接口,却听柔嫔渐渐止了笑声,“皇上,皇上,我想起来了,当初那只兔子,我本是要留着和皇上一起养的,可是,皇上他有那么多嫔妃,那么多玩意儿,一只兔子,又怎么会放在心上呢?我在心里想来想去,想来想去,倒不如送给皇后卖个乖。和皇上在一起就是这样,说什么,做什么,都得先想想得失利弊,家族荣辱,一句话要想上十遍八遍,二三十遍,才敢开口。时间长了,你一提皇上,我心里就直犯恶心,恶心。。。呜。。。”说着竟真的干呕起来。
菱花流着泪上前扶住柔嫔,“娘娘,娘娘,您这是怎么了?竹秋,竹秋,快去请太医,娘娘不舒坦!”
柔嫔虽不大得宠,到底有家底身份撑着,在后宫很有些分量,不多时便有好几个太医前来诊脉,这一诊,竟又是个喜脉。
菱花看柔嫔云里雾里的,只好自己打赏了太医,送去门去,又扶着柔嫔倚到榻上,忙叫内侍,“小庆子,快去养心殿,就说娘娘有了身孕,正不适得厉害,请皇上恕罪。”小庆子一溜烟儿地去了。
菱花这才抹抹眼泪,给柔嫔加了条毯子,“娘娘觉得恶心,那不见也好,少见少想,少想少说,少说少出错啊。。。”再去瞧时,柔嫔却早闭上了眼睛,也不知听没听入耳中。
养心殿这里小圆子得了消息,忙就带着小庆子回身进门,“皇上,皇上,好消息,柔嫔娘娘有了身孕了,可这小皇子调皮得很,闹得娘娘不舒坦,怕是不能伴驾了。”
朕从桌案上抬起头来,“也辛苦她了,按例赏赐,再嘱咐柔嫔好好歇息。”见小庆子喜滋滋地回去了,这才叹气道,“皇后这两日也闹得厉害,朕可到哪里去好呢?唉。”
小圆子笑眯眯地凑过来,“皇上,要不,咱们早些动身往江南去吧,反正您也没处去不是?奴才虽没什么学问,也知道古人有诗云 — 烟花三月下扬州啊。如今虽说四月里了,想必美景依旧,美人更新啊。”
朕白了他一眼,“你小子,胆子变大了是吧?不过主意倒是好主意,左右各部也准备齐全了,早几日晚几日都一样,那就,定在三天后吧,再记得告诉沈统领一声,好叫他准备准备。至于午膳,就传到前殿凑合凑合吧。”方才起身出门。
四月二十三,皇帝銮驾起行,五百御林军,五百宫人,一百侍卫,一百车驾,旌旗飞扬,声势烜赫,浩浩荡荡往江南而去。
且不提沿途官员如何小心侍奉,最为此事头疼的还数江南知府向良向大人。虽说行宫早已建好,接驾的一应事宜也办得差不多了,可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当今皇帝又是最难捉摸的脾气,就怕一个行差踏错,连乌纱帽都保不住。
他的师爷是个心里通透的人,见自家大人愁眉不展的,先献上计来,“大人,听说皇上身边最得宠的是一位圆公公,不管什么事,只要能得他一句好话,皇上那儿就错不了了,等接了圣驾,咱们奉承奉承他,管保无妨。”
向良搁下手中毛笔,“这倒是个门路,可,这位圆公公久在皇上身边,见惯珍奇宝物,本官要送什么,才能入他的眼呢?”
那师爷凑上前来,“京中传闻,圆公公爱收集珍奇异兽,正好前日姚大人送来一只赤身黑羽的异鸟,模样三分像孔雀,两分似山鸡,五分又像鹰,可谓稀奇,咱们何不,嗯?”
向良点点头,“好,此事就交给你去办,务必恭敬妥帖。”见师爷答应下来,又蹙起了眉头,“你方才说姚大人?是不是姚海?姚同知?”
师爷忙点头称是,向良抚了抚手下宣纸,“去年水患凶猛,他上任以后才平息下来,此人的才干,做个五品同知,实在是大材小用了。再说,同知因事而设,如今水患已平,皇上论功行赏,怕是很快要调任他职了,怎么还来给本官送礼?”
那师爷捋了捋山羊胡,“依卑职看,这姚大人是借花献佛,早有打算啊。大人岂不闻民间盛传的一首歌谣?‘南乡有女正芳华,容光曜日灼朝霞。纵得西子魂再世,也应逐月愧无盐。’此歌谣唱的正是姚大人的独女啊。”
向良一下明白过来,“如此,他倒快成国丈了,呵,到时候,怕是本官还要反过来巴结他,啊?”两人都笑将起来,那师爷正要再说什么,却见外头一个听差喘着气跑进来,“大人,大人,御驾已至江南府境,算来最早今夜,最迟明早就可到达行宫啊。”
向良跟那师爷都吃了一惊,“哟,这么快,快去告知所有七品及以上官员,沐浴更衣,随本官到行宫接驾!”
这一行人恭恭敬敬地在行宫等到天色昏暗,才见到打头的一队御林军,那后头着实是连绵不绝的车马人众,都由行宫的侍从们引着,到各处布置安歇。官员们乌压压跪在路边,眼见着龙头銮驾进了正殿,却许久不见有人出来传唤,不免切切低语几句,“向大人,看这天儿都黑了,圣驾想必已经歇息,是不是。。。”“哎,别说话,再等等,应该会有内侍传话的。”
又跪了大约半个时辰,好几个上了年纪的开始喘气,才见正殿的门缓缓打开,一个青衣内侍带着数名宫人缓步而出,“路途劳顿,皇上已经睡下了,还请诸位大人明日再来。”
众官员也不敢有怨言,都纷纷叩首称是,三三两两地出了行宫,找就近的驿馆歇息,小圆子正要回身,却见为首的官员迟迟没有离去,反倒上前两步,打了个揖,“公公有礼了,下官江南知府向良,有事想请教公公,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小圆子虽也劳累,可也不好不给他面子,略挥退身后宫人,走了几步,“不知向大人想问什么?”
向良这才略微抬头,见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秀丽俊俏的好面皮,心下不由猜疑起来,这圆公公如此相貌,又得皇上恩宠,怕不是伺候皇上惯了的,立时又多了几分恭敬小心,“下官今日得了一种珍禽,名唤云鹘,想献与公公,您看这。。。”
小圆子拂了拂袖口,“无功不受禄,怎么好白要大人的东西呢?大人有话不妨直说吧。”
向良扯着脸笑了笑,“是是,那下官就直说了,您也知道,去年江南水患,本官虽说尽力治理,可收效甚微,亏得皇上运筹帷幄,派了好几位钦差,才算压制住,下官就怕。。。”
小圆子会意,“这个大人尽可放心,大人也算尽心竭力,皇上必定不会怪责大人,不过有没有封赏,那就不好说了。”又想起一件正事来,“其实,大人知道送珍禽给我,怎么就不知道送点儿什么给皇上呢?嗯?那岂不更有用?”
向良见小圆子有意指点自己,忙笑道,“下官是有这个心思,就是不敢擅自做主,怕触怒龙颜不是?还得请公公明示则个。”
小圆子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向良才算悟过来,猛地一拍前额,“是是是,怎么把这事儿忘了呢?美景美人,缺一不可啊,多谢公公,多谢公公,下官一定办好。”二人又商量了几句,向良这才也出了行宫,一番走动安排不提。
次日清晨。行宫寝殿。
朕许久未曾经过车马劳顿,只觉浑身有气无力,睡梦中也不舒坦,胸口像压着什么似的喘不过气,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时,胸口竟真的压着一截手臂,不由气恼,“沈羡花!给朕滚下去!”一把将他推得老远,这才唤人进来梳洗,自到前殿去见那些地方官员。
等下头的官吏们都回禀过政绩民生,乡土人情,又封赏了几个有功绩的,这才靠回椅背上叹气,“下江南,下江南,都说江南风光好,朕却没感觉到。”
小圆子忙上前给朕揉肩,“哟,皇上,您在行宫里闷着,哪能看到好景致?几位大人不是说了,今年开春以来,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光是商贾往来都多了两成,皇上何不出去走走,也带奴才长长见识?”
朕点点头,“有道理,不过咱们不能这么出去,前呼后拥的,扰民不说,也难看到百姓的真实生活,叫上沈统领,咱们扮作寻常人家公子,上街逛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