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宴假语真言 枝头雪百花尽寒
后宫。
披香殿。
时近黄昏,午间细细的雪丝开始结成一片片琼花,泛着凛冬苍白的寒气,慢慢将天宇转暗。
成列的宫女一盏盏点燃琉璃宫灯,纷纷扬扬的雪花就被映成温暖的浅红,融乐且喜悦。
这融乐与喜悦一旦流进光辉明动,珠帘缎幔的殿内,被舞姬飞扬的裙裾,叮当的环佩染过,乐师盈盈的曲调缠过,飘到满是珍馐佳肴的桌案上,自成一场欢宴。
这是嫔妃们庆祝晋升的小宴,帝后都未到场,气氛已先多两分家常。更何况卫玠仍被软禁在同心宫,没了最大的敌人,这筵席遥遥看去,倒真像自家姐妹的亲切模样。
不过再亲切的姐妹,该行的礼还是得行,“拜见豫贵妃,恭喜贵妃娘娘!”
豫贵妃如今是后宫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大部分的光彩和恭贺自然都聚集在她身上。新制的芙蓉锦衣,发间的凤钗金簪,再加上红润的脸色,一旦微微而笑,艳光就笼罩而下,“不必多礼,妹妹们都同喜。今日随意即可。”
“是。”
嫔妃们各自入席,开始边看歌舞边三三两两的谈笑开来,似乎都满怀欣喜。
豫贵妃见无人再注意自己,才自袖中抽出一个玉匣,献宝般捧给下首的静妃,“静轩,这是前朝名家的画扇。我看你爱收集书画,这就当是我给你的晋升贺礼吧。”
静妃浅笑着打开玉盒,又趁机摸了一摸豫贵妃的指尖,才慢慢展开画扇,“不错,果然还是姐姐最知道我的心意。”
殿内的火笼烧得很旺,暖洋洋的醉人,嫔妃们都穿着锦缎衣衫,露出雪白的前襟。静妃却仿佛仍怕冷似的,在锦衣外又罩了一件嫣红的狐绒绣银杏夹裳,显得整个人都臃肿了一圈。
此刻豫贵妃被她调笑,不知该作何回答,便转移话题,碰了碰静妃艳丽的袄裳,“你难得穿这颜色,好看是很好看,就是太厚了些,裹得像只粽子。”
静妃唇边的笑停滞了一刹,随即酿开更美的弧度,“那姐姐喜不喜欢剥粽子?”
“你。。。你简直。。。哼。。。”豫贵妃斗不过她,只能先微醺着双颊,扭头承认败阵。
她们的唇枪舌战还没落音,下面嫔妃的窃窃私语就先传了上来。
在一圈有功而晋的新贵中,无权无势的婉嫔显得格外小心翼翼,只肯与最和善的端婕妤搭话,“婕妤娘娘,嫔妾好像听说,舞阳公主在养心殿昏倒了。”
端婕妤的眼光在半醉的柔昭仪身上绕了半圈,才轻声叹气,“这也难怪,父兄相继离世,儿子又年幼,她一个人撑着,真是太苦了。”
婉嫔似乎完全没看出端婕妤要瞒着柔昭仪的意思,反口就傻傻的直言道,“何止父兄?嫔妾听说,这次是连夫君也没了。严将军被乱箭射中,已经不治身亡,灵柩很快就到京城。”
不等端婕妤去看柔昭仪的反应,宁嫔就接口继续说些传闻,“死了也没什么要紧,左右公主还年轻。嫔妾听说,有个什么侯。。。哦,是永定候,生得一表人才,日日痴心的等着。。。”
向来沉默寡言的华嫔,虽因失宠更加沉默寡言,此刻也实在听不下去带着外族轻佻气息的胡话,不由出声打断道,“宁姐姐慎言。”
趁她们说话的功夫,端婕妤终于转眼看向上首的柔昭仪。
柔昭仪撑着下巴,醉醺醺的半阖眼帘,嘴角还带着一点开怀上扬的弧度,显然并未听到方才的消息。
端婕妤见状舒了口气,这才重新与身边的嫔妃玩笑,“你们就尽着年前多高兴高兴吧,等明年春天一选秀,好日子可就更少了。”
“听说许多功臣想把女儿送进宫。。。”
“恐怕又有好戏。。。”
“。。。”
宫宴散后,夜色渐趋浓重,衬的一排排暖色宫灯更加耀眼,甚至带了几分凌乱的喜气。可惜被红墙投下的阴影和漫天飞舞的冰雪团团围住,无处可安身。只消得冷风数点,瞬间已消散殆尽。
嫔妃们紧裹各色披风寒暄告别着,纷纷坐进华丽而温暖的轿辇,不多时便四散无影。
满身酒气的柔昭仪被留在最后,却不并急着进暖轿,而是抬起眼帘,缓缓看向四周忽明忽暗的雪花。
菱花和竹秋一左一右掺着柔昭仪,小庆子举着伞为她遮雪,都被寒气冻得缩手缩脚。
侍婢们面面相觑后,最得宠的菱花先开口劝道,“昭仪娘娘,您才饮过酒,不能吹冷风的,还是快些上轿吧。”
柔昭仪不知是听话还是迷糊的收回眼神,微微露出一点无破绽的朦胧浅笑,才扶着侍婢坐进暖轿。
小庆子长舒一口气,赶紧叫道,“起轿,回百花宫。”
抬轿的内侍们才按吩咐走出两步,却有一只素白的手掀开轿帘,带出平静而沙哑的嗓音,“去寒香坞。”
内侍们惟命是从的赶紧改变路线,菱花却急切的劝道,“娘娘,您到寒香坞做什么呀?这时候雪下的这么大,再说天色晚了,根本看不到梅花的。娘娘要是想赏梅,明早再去也不迟啊。”
她说着顿了顿,又换言道,“或者娘娘先回宫,奴婢们去捡最好的梅花折回来,搁在玉瓶里看也是一样的。”
“生在树上是活的,移到瓶里就死了。。。”柔昭仪恍惚的眨眨眼睛,她的呢喃和着风雪,听起来冷冰冰的渗人,“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菱花见势不对,害怕再劝下去,柔昭仪会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只得顺从的跟着,不再多言。
寒香坞。
如菱花先前所劝,寒香坞的各色梅花的确都被雪盖了个严严实实。灯笼晃悠悠的昏暗光线中,非但梅花不见,就连寒香坞的曲折小径,也尽数埋在雪中,分不清彼此。惟余一点若有似无的冷香,将雪染成香雪,尚有几分勾人之处。
菱花见柔昭仪下了轿子,也只是对着夜雪发呆,就立刻继续劝道,“娘娘,这地方怪冷清的,还是快回去吧。”
柔昭仪低低而笑,“难得出来宴饮,不尽欢岂非可惜?正好踏雪寻梅,做个风雅之士。”
她说着已经抢过侍婢手中的宫灯,一脚深一脚浅的踩进雪里,缓慢向前移步。
菱花边追着她艰难的走边叫道,“娘娘,那里面没有路,您快回来!”
寒风过耳,带回柔昭仪断续缥缈的声音,“没关系,我记得怎么走。”
其实柔昭仪的癔症近日已多好转之像,此时忽然发作,绝对是受了什么刺激。菱花稍一回想,不禁想起方才婉嫔所说的哀事。她们都以为柔昭仪没有听见,可瞧这情形,非但是听见了,还听得一清二楚。
一念至此,菱花心里不禁乱跳起来,跟着柔昭仪的脚步就更加紧迫。菱花近些年也颇受了些历练,心里虽然慌的没抓挠,还是不忘转头吩咐其他人,“里头的路不好走,你们在此等候,我陪娘娘折些梅花就回来。”
往里走的深了,远处的侍婢渐渐被梅林隐去,只剩下灯笼凝成的,一点不远不近的暖光。
雪地难行,需要比平时多出十倍的力气,柔昭仪却走得很快很稳,并不停下喘息。只可怜菱花在后面气喘吁吁,三步一停。
眼看她就快要走不动时,柔昭仪才堪堪停下脚步,仿佛被什么定住般一动不动。
等菱花喘过气来,抬头看去,却见柔昭仪开始伸手轻拂枝头落雪。只三五下,就露出一株枯萎日久的寒梅,干虬乱枝在冰冷夜风中显得格外诡异。
菱花打了个冷颤,赶紧上前半劝半骗道,“娘娘,逝者已逝,您要节哀啊。严将军是为国捐躯,来世定然能有福报的。”
“来世?”柔昭仪反问过后,就不怕寒气似的,慢慢摸着一朵花也无的枯枝,许久才低声续言,“他走的这么急,想来很快就会到来世。我若不快些,恐怕就追不上了。”
菱花听她不再自称本宫,心里当即就‘咯噔’一声,大呼不妙,“昭仪娘娘,您可不能胡思乱想呀!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哪里还会有来世?事到如今,您赔上自己也无用啊!您想想。。。想想皇上。。。对,还有老大人。。。您看,皇上才升您为昭仪,老大人也升了官,您只要再熬几年,肯定能做贵妃,那可就飞黄腾达,惠泽家人了。。。豫贵妃和静妃的娘家,如今不都大为显赫吗?还有,还有皇子公主们。八皇子,十六皇子,三公主,五公主,十一公主。。。您多想想他们。。。他们都还小,不能没有母妃啊!”
“想?”柔昭仪发出低微的一点凉笑,声调已经没什么气力,“我谁都不想了。”
菱花闻言怔楞,“娘娘,您说什么?”
柔昭仪望着眼前重新被白雪渐渐覆盖的枯梅,脸上的神色是难得一见的如释重负,“因为,我终于想明白了。”
她说完这一句,仿佛又恢复了几分神智,面容也稍微生出两分血色,“曾经,我也做过梦。我以为,他不会再回来,入宫也没什么好怕的。左右都是嫁人,嫁给天子肯定不会错。可是菱花,你看见刚才的夜宴了吗?宫里总有这样的宴席,见不到皇上时,我就像刚才一样,去看嫔妃们的假脸,去听让我撕心裂肺,却不得不笑的声音。好不容易见到皇上,可又怎么样呢?半步行差踏错,就是禁足,冷宫,株连。。。皇上高兴,我不敢笑;皇上不高兴,我更不敢笑。。。不是我想要的,昭仪,贵妃,皇子,公主。。。不是我想要的,全都不是我想要的。。。”
菱花越听越不对劲,想劝却又不知还能如何劝,直急得跺了两下脚,胡乱就去扶柔昭仪,“昭仪娘娘,您肯定是喝醉了。其实严将军好好的,过两天就回朝了。老站在这儿吹风要生病的,还是奴婢先扶您回去,您睡一觉,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
“醉?我没醉。。。唔。。。”柔昭仪呢喃两声,一把挥开菱花,想继续说些什么。可还没等她再次开口,便身子一软,倒在了雪地中。
菱花大惊失色,想搀却搀不起来,只得高声叫道,“来人!快来人啊!昭仪娘娘昏过去了!”
南薰宫。
自从得知静妃的寒症后,这样的茫茫雪夜里,豫贵妃总是十有八九宿在南薰宫的,今晚也不例外。
静妃换下夜宴上明媚繁杂的装束,松松挽着发髻,一身家常旧裳,正闲适的提灯照着窗外腊梅。
只是不知为何,她脸上厚厚的妆容仍未卸掉,映着烛火的微光,几乎要与腊梅寒蕊融为一体。
豫贵妃向来不爱留心小事,根本没看出眼前寂静里难以言喻的隐伤,只喝着热茶,坐在软榻上抱怨,“静轩,这么冷的天,开窗吹风会生病的。什么雪啊梅花啊的,等明天看也不迟嘛。来来来,尝尝这茶。”
静妃尽力平稳的放下灯盏,回眸浅笑,“我正想是哪里来的茶香呢,好吧,那就等明日再看。”
她说着,小心地迈出一点脚步,缓慢而平稳的向软榻而去。侍婢们则在身后迅速的关窗添火笼,尽力让寝殿回暖。
豫贵妃似乎意识到有点不妙,连忙起身去扶静妃,“怎么走得这么慢?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
静妃保持着正常的姿态,尽量不去依靠她。柔柔的坐下后,又露出惯常的平静微笑,还带一点戏谑,“姐姐如此在意我,就算全身不舒服也值得。”
不待豫贵妃接话,她就迅速端起茶盏,风雅的轻抿,“门外瑞雪,窗内茶烟,人生有此万事足。”
豫贵妃看不破其中蹊跷,真以为她故意吓唬人玩,就也笑道,“哼,只有雪和茶啊?最重要的呢?嗯?”
说着还俏皮的扬起下巴,颇为骄傲的示意自己。
静妃不负厚望的左顾右盼,勉强继续这玩笑,“什么重要的?我怎么没看见?”
“贵妃娘娘,静妃娘娘!”
守在外室的小珍忽然跑进来,略带急切道,“二位娘娘,百花宫来人禀报,说柔昭仪昏倒在寒香坞,忽然病重了!”
豫贵妃不禁蹙眉,“寒香坞?大半夜的,她跑到那偏僻去处做什么?”
静妃轻按一按她的手,转言问道,“皇上呢?皇上知不知道?”
小珍赶紧摇头,“皇上在长乐宫陪着皇后,这深更半夜的,谁都不敢去打搅。可太医说柔昭仪是寒邪入体,病势危急凶险,需得一味千年雪莲救命。这是难得的药,皇上又全赐给了娘娘,所以。。。”
豫贵妃忙斥道,“少胡说,要雪莲让她跟皇上求去。你们娘娘的寒症一入冬就发作,自己还不够吃呢,哪来多余的分给别人。”
静妃轻轻摆手,“我今年觉得好多了,还有两三株锁着没吃呢。左右过了年关就有新的进贡,不差这一点半点。”
因此便转头吩咐道,“飘儿,你去取两株给百花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飘儿依言走后,静妃又突发奇想似的看向豫贵妃,“姐姐,我忽然觉得饿了,想吃你煮的雪梅羹。”
“怎么?我活该伺候你啊?”豫贵妃边假意的抱怨撒娇,边立刻起身,“不过别的我不行,煮个羹还是没问题的。你要是困就先歇着,我煮好了叫你。”
语罢一敛裙裾,带着贴身侍婢往小厨房而去。
“唔。。。”
殿门刚刚关上,静妃就脱力似的倒在莹儿怀里,手捂着心口剧烈喘息。
莹儿却仿佛见惯了似的,丝毫不做慌张,伸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就顺着茶水喂给静妃两颗药丸,“娘娘,您怎么样?好些了吗?”
静妃略缓过气,恍惚的点头再摇头,“好些了,只是到处都痛,快扶本宫躺下。”
莹儿伺候静妃换过寝衣,躺到绣床间,又去浸湿手帕,才回身劝道,“娘娘还是先把妆擦了吧,好歹也能舒服些。”
“不行,我的脸色你今早也瞧见了,白里泛青,多吓人啊。。。”
“那也得先把这浓妆擦了,否则贵妃娘娘肯定起疑心。您先擦了,奴婢再画个淡的,想必就万无一失了。”
“嗯。”
静妃已经疼得没什么力气继续坚持,就不再说话,只默默闭上双眼,任莹儿摆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