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访花惊破疑云 逢机缘柔惠归端
重华宫。
柔宁搂着几个哭成一团的弟妹,脸色颓败而惨白,正在锲而不舍的质问,“为何不许本殿去送母妃?就算不能送葬,守灵以尽孝道也是无可厚非的呀!”
门口的侍卫恭敬的拱手,神色却冷漠异常,“公主恕罪。皇上有旨,几位殿下年纪尚幼,不宜劳累守灵。”
柔宁还欲争辩,外面忽然跑进一个侍女,“公主殿下!不好了!菱花姑娘撞柱殉主,命在垂危了!”
“殉主?”柔宁睁大满是血丝的双眼,心里咯噔一声,隐隐觉察到事有蹊跷。
她勉强镇住心神,状若无事的吩咐道,“段嬷嬷,皇弟皇妹们也累了,你带他们去休息休息,好好哄着,别让哭伤了。”
等段嬷嬷带着皇子公主们出门,才抬手招那小侍女上前,“菱花现在在哪里?”
“已经被抬回偏房,满头是血,气息奄奄,眼看就要不行了。”
柔宁攥紧了衣袖,“啊?那怎么不赶紧医治?”
小宫女压低声音道,“公主有所不知,殉主的无论有没有殉成,都要按断气了算。旧例就不该医治,只等着死后挣个殊荣,能埋在主子身旁呢。”
柔宁仍是觉得不妥,便自作主张的拍板,“本殿原想成全她,只是弟妹们还小,身边离不开忠心的旧仆,她陪着我们和陪着母妃都是一样的。去找宋太医来,要用心医治,务必保住性命。”
小宫女犹豫了,“这。。。”
柔宁拼命压着伤心无助,学着凤仪公主的姿态硬撑出一股威严,“难道本殿的话不管用?连一个侍婢都救不得?”
小宫女吓得赶紧低头,“不,奴婢不敢,奴婢这就去传话。”说着赶紧转身出门。
柔宁这才舒了口气,疲惫的靠住椅背,指尖轻轻按揉太阳穴。
是夜。
偏房。
宋太医已经离开,菱花躺在床上,额头缠着厚厚一圈白纱。
“公主殿下!”
菱花看见刚进门的柔宁,顿时不顾虚弱的身体,挣扎着要下床行礼。
柔宁并未携带奴仆,此刻快步上前,把菱花按回床铺,悄声道,“快躺着,别叫人听见。”
菱花满眼是泪,低哑的哽咽起来,“多谢公主垂怜,只是您怎可屈尊降贵,到奴婢的房里?奴婢是将死之人,实在不值得您费心。”
柔宁摇摇头,神色疑惑而怆然,“菱花,本殿命你说实话,你究竟为何要殉主?”
菱花忍住啜泣,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在柔宁耳边私语,“奴婢必须死,因为您有一位流落在外的弟弟。”
“什么!”
柔宁惊得倒退半步,但还是顾忌着没有喊叫,“你把话说清楚。”
“回公主,其实,其实惠宁殿下并非娘娘亲生,而是婉嫔所出。当年娘娘与瑶徽班的一位伶倌相好,谁知竟错怀了胎。为了保住那孩子,娘娘就生出了偷天换日的主意。可,可虽说那伶倌已死,宫里还是有人惦记这件事。从前娘娘在时尚能护着些,如今娘娘走了,奴婢们倘若再活着,恐怕将来被翻出案来,要连累公主和几位小殿下啊。。。”
柔宁怔然了半日,双唇都在颤抖,许久才问,“你说的,可全是实话?”
“奴婢不敢妄言。”菱花终于还是撑着爬起来,跪在床上向柔宁叩首,“既然奴婢命不该绝,那请公主准许,让奴婢带着竹秋和小庆子为娘娘守灵,永世不再回宫。”
柔宁按住她的肩膀,已经恢复了几分沉稳,“竹秋和小庆子去守灵,你留在本殿身边,哪都不许去。”
菱花瞠目结舌,拿不准公主心里究竟打的什么算盘,一时竟答不上话来。
“怎么?觉得本殿不如母妃,保不住你?”
“奴婢不敢。”菱花抖了一下,只觉落在肩上的小手万钧之重,“可公主年纪尚幼,实在不该承受如此多。。。唉。。。”
柔宁闭上眼睛,收住泪水,“事已至此,何必再多言?你若真有心,就留着命来帮本殿。”
红香绿蕊,莺声蝶翅,暖风吹起落红。
转眼花朝节已过了七日,正是恭肃贵妃的头七。
死者为大,无论后宫嫔妃曾与她有恩还是有怨,大都到明灯阁烧些纸烛,算是相送。
端婕妤衣着素净,带着一叠手抄的佛经上台阶,看见明灯阁升起的一缕白烟,忍不住低叹,“本宫曾多次从中警醒,没想到她还是如此糊涂,最后竟葬送了性命。。。”
绿荷扶着端婕妤,也是叹息,“娘娘已经尽力,就无谓再多想。”
说话间已到明灯阁门前,正欲推门,却听里面有些动静,竟像婉嫔的声音。
婉嫔颓丧的烧着香,颇有些自怜自怨的意味,“贵妃娘娘,您实在不该就这样走。当年嫔妾舍弃亲生女儿,才能依附于您,谁曾想。。。唉。。。如今静贵妃身子也差,本宫眼看着又要孤立无援。。。”
端婕妤被这话惊得倒退了半步,也顾不上佛经,扯着绿荷就转到了僻静处。
绿荷惊魂未定,低声问道,“婉嫔娘娘究竟在胡说些什么?亲生女儿,舍弃?”
端婕妤眉心紧蹙,扶住身边的栏杆,缓缓坐下,“要说婉嫔的子女都在她身边。。。怎么会。。。”
绿荷向来机灵,此时眼前一闪,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啊!难道是夭折的怀盛公主?”
“可,可她为何要舍弃自己的亲生女儿呢?怀盛公主死了,对恭肃贵妃并无半分好处啊。。。”
“啊!”绿荷又叫起来,“娘娘,奴婢忽然想起一件旧的传闻。”
“什么传闻?”
绿荷看看左右无人,赶紧凑到端婕妤耳边,“听说恭肃贵妃当年生的是个男孩儿,而非十一公主惠宁。”
“你的意思是。。。”端婕妤先是惊得瞪大眼睛,又握紧手帕沉吟起来,“这倒未必不是个机会。”
绿荷颇为茫然,“娘娘难道想对付婉嫔?”
“呵,本宫何必对付她?”端婕妤淡然的笑了笑,“再说,她是圆公公的亲眷,本宫也不想得罪圆公公。”
“那娘娘是要。。。”
“如今静贵妃和豫贵妃如胶似漆,连华嫔都是她们弄进宫的,势力不可谓不大;宸贵人虽说不堪,到底得圣心眷顾,还拉拢住了那个宁嫔,地位十分稳当;可本宫呢,表面是仅次于二位贵妃的婕妤娘娘,实际身边却无一个可用之人。。。”
端婕妤说着,神色又略有暗淡,“本宫无意争宠,可转眼又要选秀,宫里风云变幻,不能不留一手。婉嫔没什么手段,也谈不上得宠,但胜在搭着圆公公。若能对她有所挟制,关键时刻必有用处。”
“娘娘思虑果然周全,只是,只是如何才能。。。”
端婕妤忽的站起身,看向长乐宫的方向,“恭肃贵妃不在了,她的子女势必要有新的母妃。皇后虽说慈爱,到底精力有限,不可能全部看顾。快走,本宫一定要赶在婉嫔之前,求皇后把十一公主过继给本宫。只要拿住惠宁,就拿住了婉嫔的命脉。”
长乐宫。
正殿。
桌案上摊着几本册子,全是宗室后宫的名字。
朝云取了薄荷油,慢慢的替皇后揉鬓角,“娘娘可有决断?”
皇后轻轻摇头,难得的纠结起来,“难的很呐。恭肃贵妃这一撒手,竟留下三女二子,况且年纪都尚小,最需要母妃在身边。。。唉。。。本宫虽有心照拂,可哪里顾的过来五个幼子?最多两三个就够受了。”
“那娘娘何不把殿下们过继给别的嫔妃呢?”
“别的嫔妃?”皇后神色微动,旋即失望更深,“说的倒轻巧,你看看宫里这些妃妾,哪个堪当此任?静贵妃十日九病,豫贵妃忙着照顾她,还得协理六宫。婉嫔软弱无能,华嫔一心争宠,宁嫔和宸贵人就更不必说了,外域女子跟无耻佞幸。。。呵。。。端婕妤倒还成事,可惜品格太清高,只怕她不愿招这麻烦。。。”
朝云听得灰心,也是一阵叹气,“唉,娘娘说的对,宫里如今的确不成体统,真是该选秀了。可选进来的新人怕也年轻不懂事,恐怕一时挑不出谁来。”
正发愁间,小谦子忽然快步而入,“启禀皇后娘娘,端婕妤在外求见。”
“哦?”皇后跟朝云对视一眼,立刻道,“请她进来。”
端婕妤一路上走走停停,早把说辞思索的天衣无缝,此刻见了皇后,脸上全是无奈,“嫔妾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不必多礼了,坐吧。”皇后抬手示意她平身,看侍婢上了茶,才淡淡问道,“端婕妤向来不爱出门,今日来见本宫,恐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娘娘真是慧眼如炬,嫔妾正是有事相求。”端婕妤说着,拿手帕拭了拭微红的眼角,“恭肃贵妃去得早,留下几个孩子无人依靠。嫔妾虽也觉得可怜,但素来喜爱安静,本是不想麻烦的。偏嫔妾的温宁平日最喜欢十一公主,听说惠宁殿下失了母妃,就哭着闹着要让妹妹搬来一起住,嫔妾实在叫她嚷的头疼,这才斗胆来求皇后娘娘。”
惠宁正在四五岁最闹人的年纪,况且身体又多病,最难照顾。皇后巴不得有人接这个烫手山芋,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便缓缓点头道,“难得她们姐妹相处得好,这也是缘分。你既有心,明日便叫嬷嬷移换惠宁的房间,好与温宁同住。”
端婕妤轻易的如了愿,常年清淡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喜色,“是,多谢娘娘。”
这里又说了几句养儿育女的闲话,方打算告退,却见小谦子疾步而入,“皇后娘娘,端婕妤,三公主柔宁在外求见。”
皇后便道,“来的真是巧,正好把惠宁的事告诉她。端婕妤也不必急着走,正好见见柔宁。”
“是。”端婕妤早几年便听说过三公主在寒香坞的事迹,对她颇有几分好奇与戒备,就捏住手帕,按兵不动。
“儿臣参见母后,见过端婕妤。”
柔宁满脸憔悴,双眼通红,显然是为恭肃贵妃守了一夜的孝。按例公主是不许为庶母戴孝的,怕触了皇帝皇后的龙体凤体。于是她虽然穿一袭白裙,还是在外罩了件青裳,发间用的也是碧玉簪,虽说清淡,倒也不算太过分。
只是看她一眼,端婕妤便能断定此女不简单,心里更警惕起来。
皇后在上方朝柔宁招手,颇为怜惜,“这孩子,快过来母后身边,让母后看看。才几日时光,竟瘦的如此。。。”
“儿臣伤心难抑,食不下咽。。。让母后忧心,真是儿臣的罪过。”柔宁规规矩矩的被皇后按着手,一幅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模样,嘴里说的话却掷地有声,“儿臣此来,是想到几位弟妹孤苦无依,想求母后。。。”
“这倒是都想到一处了,端婕妤方才过来,也是为此事。”皇后搂着柔宁的肩膀,温柔的轻抚,“端婕妤已经将你十一妹妹惠宁过继到身边,说是温宁和惠宁很投缘呢。”
柔宁闻言,不禁想起菱花冒死告诉自己的内幕。眼神猛地一沉,立刻就发觉了端婕妤的心思。但此事关系重大,端婕妤虽另有所图,一时也不好揭穿,否则恐酿成大祸。她思来想去,又拿不准端婕妤究竟知道几分真相,便先做试探道,“只是惠宁年幼体弱,恐怕劳累端母妃。”
端婕妤也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言语极其留意,“不会的,嫔妾自己也只有三个孩子,况且都过了淘气的年纪,嫔妾还是有看顾惠宁的余力的。公主殿下若是不放心,可以常来看惠宁啊。”
柔宁听端婕妤的意思,是咬死了惠宁不肯放手。惠宁来历成疑,还牵扯着宫外的弟弟,决不能出差错,离了自己身边,又岂能放心?一念至此,便索性顺水推舟,把自己也搭了上去,“端母妃说得有理,可儿臣实在舍不得十一妹妹。既然母妃有余力,可否也做儿臣的母妃呢?儿臣很听话的,绝对不会给母妃惹麻烦。”
两个人揪着十一公主已经说了好一会儿,倘若再不收场,恐怕皇后就要起疑心了。势成骑虎,端婕妤也只好点头,“柔宁殿下聪慧乖巧,能得柔宁为女,真是嫔妾的福气。”
说着转向皇后,“娘娘您看?”
皇后虽然眼光毒辣,可此时正头疼孩子无处安置,又有惠宁体弱打掩护,倒也没看出什么,便笑道,“好,自然好,就这么决定吧。朝云,去知会宗人府,三公主和十一公主过继给端婕妤,五公主,八皇子,十六皇子留在本宫膝下。”
语罢拍了拍柔宁,“去见过端母妃吧。”
“是。”柔宁扬起娇弱可怜的表情,朝端婕妤半拜,“儿臣见过母妃。”
“好孩子。”
端婕妤握住她的手,两两对望,好一似母女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