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来寒雨晚来风 困锁深宫常下泪
今年的秋来得格外急迫,冷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夜,吹来的晨风就让人自觉萧瑟。
宫内定规,每逢四时换季,都会按位分为嫔妃皇子们分派布料,裁制新衣,添换首饰。内务府和织造局虽然有准备,也难免忙成了一锅粥。
织造局的掌事太监正捶着酸痛的腰腿,焦头烂额的点算各宫清单,应付来往的大宫女,外头又忽然响起一声传报,“凤仪公主驾到!”
“诶哟!”掌事太监丢开文册,一跃而起,几乎是冲到门边,“奴才不知公主驾到,有失远迎,万望公主恕罪。”
珍宁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眼神只往放首饰的小阁内瞧,“我要的玉簪呢?还没好?”
掌事太监赶紧亲自捧来个精雕细琢的楠木盒,“劳动公主玉驾,奴才真是惶恐。公主的首饰自然是要最先做的,匠人日夜赶工,今早刚刚做好,奴才还说一会儿就亲自给公主送去呢。”
侍女接过盒子,打开给珍宁检视。
珍宁尚未说话,那太监又喋喋不休起来,“公主您瞧,这可是最上等的红玉珠,陪衬的玛瑙珠全是稀世的雪瑙,还有这。。。”
“呵。。。”珍宁冷笑一声,眼神不善,“是吗?可本殿看着,成色并不怎么样啊。织造局真是好,如今连本殿都敢敷衍了。”
“公主恕罪,奴才们该死!”那总管和身后一溜嬷嬷内监顿时吓得跪了满地,扑扑咚咚好似下饺子。总管太监浑身直抖,带着哭腔道,“可,可奴才们真是找不出更好的玉料了。。。”
“哦?”珍宁不紧不慢的沿着架子踱步,随手捞起各色玉料把玩,“本殿怎么听说,当初给父皇做玉佩的那块金翡翠没有用完,还搁在宫里呢?”
掌事太监愣了一愣,半晌方道,“回公主殿下,实无此事啊。这么珍贵的玉料,若是有留存,自然是要登记在册的,可自从奴才接任织造局,就没见过任何记录啊。”
“那之前的掌事太监呢?别是被他私吞了吧?”
“诶呦,这还真有可能。公主您不知道,先皇殡天不到半月,他就在家里服毒了。表面上自然是忠仆殉主,可宫里都传说,是吞的亏空太大,才畏罪自尽的。”掌事太监说到这里,似乎觉得自己说的太多了,赶紧笑道,“公主您放心,无论如何,奴才们必定用天下最好的料子孝敬您。”
珍宁得了这一个消息,心里某些猜测已经笃定,于是不再做纠缠,“算你有心,到时做得好,全都重重有赏。”
“是,是,奴才们谢公主恩典。”众人又怕又喜,各自谢恩。
珍宁心思不在这里,只想着赶紧跟小斌子回宫计议,于是转身要走。谁知才迈出半步,眼神就定在一匹鲜艳的布料上,挪不动脚了。
掌事太监向来眼尖,见状连忙凑至旁边,“公主,这是金选侍的衣料,料子是上好的红丝缎,只是花样不好,配不上公主的身份。公主若是喜欢,奴才叫他们用这料子绣上凤凰,您看如何?”
珍宁的指尖轻轻拂过茉莉细腻的针脚,并不接掌事的话,反而问道,“这是哪个绣娘的手艺?怎么不叫她给本殿绣衣裳?”
“回公主,这是奴才们染好了布料,金选侍自己拿回去绣的,又送回来裁剪。。。”掌事觑着珍宁的神色,提议道,“左右金选侍那儿形同冷宫,也无事可做,公主若爱她的手艺,料她也不敢不为公主尽心的。”
珍宁皱了皱眉,“还是算了,毕竟是父皇的妃子。”
说着要走,可心里痒痒的,又忍不住折了回来,“好吧,替本殿问问她,说话要客气。”
管事点头哈腰,就差摇尾巴,“是,是,公主慢走。”
后宫。
永巷。
时下时停的寒雨拍在繁密杂乱的花枝间,萧萧瑟瑟,带着阵阵寒意。
一个宫女抚着打湿的裙摆,抱怨着走进来关门窗,“公主,您又在为王妃祈福?王妃的病反反复复,也不是祈福能奏效的。您啊,最该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万一受了寒气,不就更无望得宠,更令王妃忧心么?”
殿中合掌闭目的红衣少女睁开眼睛,缓缓叹了口气,“隐雪,你难道忘了?今日是母亲的生辰啊。不知她过得好不好,父王可曾去看望。”
唤作隐雪的宫女皱紧眉头,直言道,“怎么可能去看望?王上本就讨厌王妃,您现在又不得宠。。。依奴婢看,不找茬欺负王妃都算好的了。”
金俗迷茫的摇了摇头,“得宠。。。我也想得宠,那就能帮上父王,也会让母亲过得好些,可。。。可皇帝根本不召见我。。。”
隐雪急得直跺脚,“哎!您怎么这么傻呢?那荣贵人当初不也未被召见么?您要找准机会使手段呀!”
金俗更迷茫了,“机会?”
“对,您别着急,机会总会有的,到时候。。。”
隐雪的话说到一半,忽然被人怨怒的打断,“机会?都已经被人当奴婢随意使唤了,还说什么机会?”
来者发泄过不满,把怀里的几匹料子丢在了桌案上,“公主您瞧嘛,这简直就是欺负您。”
金俗站起身,边看那些衣料边慢慢的问,“散雾,你到哪里去了?怎么满腹怨气?谁欺负我了?”
抱衣料进来的散雾哼了一声,“还有谁?不就是那个嚣张跋扈的凤仪公主?偏生倒霉,叫她在织造局瞧见了您绣的茉莉,就非说您手艺好,要您给她把这些衣料绣满凤凰。。。”
散雾越说越委屈,渐渐红了眼眶,“您好歹也是个王女,就算不得宠,也不能给她当绣娘啊。。。”
金俗倒颇有随遇而安的意思,竟然真的开始挑选彩线,“你何必生气呢?我闲着左右无趣,倒不如做些绣活解闷。”
“诶。。。”隐雪本来也要跟着抱怨,又猛地想起了什么,眼睛瞬间发亮,“这说不定就是机会呀!还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见金俗满面惶惑,赶紧补充道,“那可是凤仪公主啊!所有皇嗣加起来,或许都不如她一个人得的皇宠多。要是把她伺候的高兴,随便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您还愁不能平步青云?”
金俗恍然大悟,又变得更加迟疑,“可,可我不是那种献媚邀宠的人,我做不来那种姿态。”
隐雪转了转眼珠,“您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剩下的尽管交给奴婢,奴婢一定替您张罗好。”
清晨。
长乐宫。
外头的冷雨淅淅沥沥,还是下个不停,殿内已经早早架上火笼,烧得暖洋洋的。
皇后侧坐在主位上喝着热茶,眼神扫过请安的嫔妃们,“怎么好像少了谁?”
“回皇后娘娘,豫贵妃着了风寒,已经好几天没能下床,请娘娘恕罪。”站在空椅子后的红玉微微矮身,神情忧愁,“看我们娘娘的情形,恐怕无力再协理六宫了,娘娘说,一切听凭皇后娘娘安排。”
“既如此,就让她好好养息,要派最好的太医,用最好的药材。”皇后叹着气放下茶盏,看向下首的素衣女子,“端婕妤,按位分和资历,协理六宫的重任是非你莫属了。”
协理六宫从来都是嫔妃梦寐以求的差事,虽然钱物人役来往繁杂,管制起来难免劳累,但得到这个权力,就相当于得到了一个永不动摇的地位。若非娘家在前朝忠心又得重用,自己在后宫长宠不衰,是绝对没有染指的机会的。
纵然端婕妤表面上与世无争,猛地被馅饼砸到,心里也先是一喜。无论掩饰的再快,还是流露出一丝笑意。
幸而她反应迅速,强行将微笑抿出浓重的苦涩味道,才攥着手帕起身,“皇后娘娘看得起嫔妾,嫔妾自然感激万分。可您也知道,嫔妾闲散惯了,脑子又笨,只怕会力不从心啊。”
皇后见她乖巧,似乎颇为满意,“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样吧,本宫再选一个人帮你,你看如何?”
端婕妤深知不是能拔尖的时候,何况皇后从来喜欢嫔妃分权而非独大,忙浅笑道,“多谢皇后娘娘体恤,嫔妾都听娘娘的。”
皇后便把目光转向几个嫔位的妃子 –––宸嫔桀骜不驯,请安从来见不到人影,男子也无法协理六宫,这就不提;宁嫔是外域女子,难以托付重任,她自己天天思念儿子,也没有心思;至于华嫔,出身倒是够正,也还算得宠,又跟宸嫔有旧怨,应当可以利用。然而细细想来,皇帝已经提过两次要晋升华嫔,加上她过继七皇子君润的行为颇有野心,将来未免不会养虎成患。
如此一番计较轻重,倒只剩下老实谨慎,温温吞吞的婉嫔能入眼。皇后暗自再叹了一口气,方才开口道,“婉嫔行事妥帖,性子也慢,你们俩又素日有交情,不妨就是婉嫔吧。”
“啊?”婉嫔愣了一下,站起来的时候手足都发软,还带上了不知真假的结巴,“这。。。这。。。嫔妾。。。”
皇后被她逗笑了,“好了,不用怕,凡事多跟着端婕妤学习,有不懂的,难以决断的,只管问本宫和豫贵妃就是。”
“是。”端婕妤跟着婉嫔一起答应,又机敏的加了两句,“谢皇后娘娘指点,嫔妾们一定尽心尽力,为娘娘分忧。”
“嗯。。。”皇后揉揉太阳穴,微一摆手,“一到雨天本宫就乏累,你们都下去吧。”
“嫔妾告退。”
待到嫔妃们窸窸窣窣的衣饰声渐行渐远,皇后才缓缓睁开半闭的美目,“朝云。”
“奴婢在。”
“怎么金选侍也没来?”
朝云近前压低了声音,“金选侍的侍婢说,她出门前忽然头晕。。。”
“头晕?派太医去看看她,好歹是王女。”
朝云欲言又止的抬起眼睛,好半晌才纠结道,“娘娘。。。太医看过了,金选侍是因为日夜赶工刺绣,过度劳累,才会突然头昏目眩。。。”
皇后疑惑地偏过头,发侧的凤凰衔珠钗发出璀璨的光芒,“嗯?她又不是绣娘,为什么日夜刺绣?”
“这。。。”朝云咬咬下唇,狠心开了口,“是,是凤仪公主的吩咐。。。”
皇后倒回软枕间,捂住了前额,“这个珍宁,没一天不惹事的。。。倘若传扬出去,定然都以为我们故意欺负外邦的妃嫔。”
“那。。。是不是叫金选侍不必再绣了?”
“珍宁既然发了话,我若替她收回,她自己要闹事小,叫旁人以为我们母女失和才可笑呢。”皇后不知今日第几次叹气,唯有折中道,“绣就绣吧,只是第一,告诉珍宁不许有下次,第二,重阳节快到了,金选侍的赏赐加倍。”
“是。”
“你光答应没有用。”皇后烦躁的拍一下锦榻,“把珍宁给本宫看好了,一举一动都不许放过。再过两年该出嫁了,还这么胡来,不像话!”
“这。。。”朝云欲言又止,满面难色,“娘娘。。。公主随性惯了,奴婢们哪里看得住。。。”
皇后听她吞吞吐吐,按着鬓角的手立刻变得僵硬,“是不是珍宁又跑出去了?”
“娘娘放心,倒也没有很远,只是又去引凤阁小住,皇上也知道的。”
皇后怔楞半晌,忽然灰心似的软了身子,“皇上,皇上,我看都是皇上惯得,简直无法无天,如今出宫也不知会我这个母后,哪还有公主的体统?”
朝云揣摩着皇后的心意,试探道,“那奴婢派人把公主请回来?”
“不必兴师动众。”皇后盯着轻晃的水晶珠帘,眯起美目,“且让她再疯几日,重阳节是一定要回来的,到时趁机把婚事定下,看她还有没有心思疯。”
宫外。
引凤阁。
小沛子正伺候珍宁换上民间便装,茜色的布裙配顶细纱笠,不施粉黛,倒把珍宁衬的好似出水芙蓉。
珍宁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左看右看,颇为满意,“行啦,小沛子,天要晚了,赶紧走吧。”
小沛子擦擦前额的冷汗,咧嘴苦笑,“公主啊,再等等吧,天色还不够暗,阁底又有侍卫盯着,这时候怕不好走脱。”
又谨慎的嘱咐道,“奴才虽然会点拳脚,可公主的安全重要,是不是再带两个人?”
珍宁恨铁不成钢的拍了他一巴掌,“蠢材!这种事,人越多越容易办坏!今日西侧门守卫的点心里下了泻药,发作起来正好。”
深秋的傍晚格外短暂,说着话夕阳已经退却,外面暮色四合。
小沛子从窗口偷偷一瞄,赶紧催促珍宁,“公主快走,下面的侍卫换班了,西侧门果然有个缺口。”
越来越浓的夜色里,两个人影飞速的离开引凤阁,从小路混入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并未露出任何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