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点点凝寒霜 迟日绵绵晴雪深
后宫。
紫汐阁。
尚未踏入宫门,温泉的暖意就已经扑面而来,紫藤自碧瓦墙头伸出盛放的花枝,最外面的花朵上还沾着落雪,在阳光下颤出点点冰光,说不出的奇丽清雅。
朕本来内蕴急怒,此刻心情却为之一振,不禁微笑,“珍宁这丫头倒有眼力。”
当初为母后和几个宠妃挑选宫殿时,正当夏季,百花盛放,根本注意不到如此偏远的小宫殿,最后倒便宜给珍宁的玩伴了。
小圆子见朕脸色好转,连声附和道,“皇上说的是啊,这紫汐阁地方偏僻安静,不闻人声,又有一泓温泉,四季如春,真是难得的好去处。”
说罢就赶紧上前,准备叩门。
谁知他的手才碰上朱红门扉,门就吱呀一声,从里面开了。
“呀!”
开门的是个身着新罗服饰的小宫女,似乎打算出门扫雪,手里还握着扫帚。见了朕的龙袍,吓得扑通跪倒,汉话倒说得很流畅,“奴婢参见皇上,皇上恕罪。”
小圆子低声呵斥道,“冒冒失失的,成什么规矩?进了大曜后宫,也不知道换换衣裳。”
“算了。”朕看那小宫女有些发抖,便摆手制止小圆子,“后宫千篇一律未免枯燥,朕看这服饰也不错。”
又对小宫女道,“起来吧,你们选侍呢?”
小宫女颤着声起身,“选侍,选侍正在暖阁赏花作画呢。”
说完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丢开扫帚,在前面引路,“啊,皇上这边请。”
这座宫殿虽然建的精巧,地方倒不大,入门一座石桥,横跨热气氤氲的温泉,泉水不算清澈,泛着绿色,里面时疏时密的种了一片荷花,半开半合的,让雾气里混了沁人的香气,别有一种雅致。
正偏殿绕泉而建,一目了然,全用的碧瓦朱栏,年月久了颜色沉淀,看上去倒像烟雨青灰和枣木深深。暖阁就在西北角,比旁的宫殿全高出一层,阁顶也爬满了紫藤,花影朦胧处,隐约飘来美人的娇笑声。
朕顿时兴致大发,只吩咐道,“你们不必跟着,在此处等候。”
语罢不待小圆子出言反对,独自登楼而上。
阁楼高出一点,没了院墙的遮挡,外面的寒风还是能多少吹进来,凉凉的,拂起烟青色的纱幕,里面两个侍婢正研墨蘸笔,互相说笑,背对朕的紫衣美人一心逗弄着黄金架上的鹦鹉。
那两个侍婢先看到朕,张嘴就要拜见,被朕抬手制止,又挥退他们。
阁内此刻只余美人同朕,没了顾忌,朕便走的更近了些。微风吹过,那黄金架上坠的镂金铃铛叮咚轻响,朕笑道,“怪不得如此眼熟,原来是去岁朕赏给珍宁的物件,落到你手里,也算缘分。”
“啊!”忽闻背后有男子声音,那美人忙转过身来,谁知见到朕的龙袍,竟吓得跌倒在地,“皇。。。皇上。。。啊。。。选侍金氏,拜见皇帝陛下,愿陛下无寿无疆。”
朕见她娇美纯情的小脸吓得煞白,柔嫩的身形更是瑟瑟发抖,瞬间觉得分外怜惜,上前亲自扶起,“今天是怎么了?一个个见到朕,都要趴在地上。地上凉,快起来吧。”
此时虽是冬日,可宫里有温泉,阁内又升着暖笼,十分温热。所以金俗衣衫倒很单薄,胸前露出雪白的一片肌肤,那紫色衣裳又艳丽,两相对照之下,看得朕目眩神迷,手就不听使唤的扯掉了她半边外裳,露出里面水红的小衣,“爱妃如此绝色,朕冷落你许久,实在不该啊。”
朕说着就想把她抱进怀中,谁知她竟猛然反抗起来,水灵灵的杏眼也瞬间溢满泪花,“不!别碰我!”
她的动作一气呵成,从发力猛推朕,到哭着缩进角落里,搂着双肩发抖,一共才不过眨眼的功夫,把朕都给震住了,“金选侍,你这是怎么了?朕弄疼你了?”
“呜呜。。。”金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边哭边抓紧衣襟,生怕朕非礼她似的,“皇上饶过臣妾吧,臣妾不能侍奉您,真的不能侍奉您。。。臣妾是小国夷女,臣妾不配受您的恩宠。。。呜呜呜。。。”
朕摊着双手,哑然失笑,耐着性子安慰她,“这话谁告诉你的?嗯?难道是谁欺负你了?朕可从没这么想过,朕前朝事忙,这不,一想起你就来了。”
金俗闻言,非但没有回过颜色,反倒哭得更加痛切心扉,竟砰砰磕起头来,“皇上。。。求您饶了臣妾。。。臣妾真的不配。。。呜。。。”
她的行为如此反常,似乎很厌恶朕似的。朕来的时候她还跟鹦鹉有说有笑,明显心情极佳,如今看到朕,非但不尽心侍奉,还又哭又闹又推,简直有些不可理喻。朕身为九五至尊,加之生得一副好皮囊,寻常妃嫔见了朕,从来只有笑脸和争宠,何处受过此等闲气,顿觉颜面扫地。
本想将她就地正法,好好修理这不懂事的女人一顿,也发泄发泄积聚心头的怒火。可转念又觉得无趣,真这么做了,那朕岂非沦落成街边的流氓地痞了?
想到这儿,也懒得再看她,只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见皇帝进去不久,便怒冲冲的出了宫门,侍婢们都知道事情不妙,赶紧冲上暖阁,伺候受惊的金选侍。
散雾替她理着散乱的发髻,叠声道,“选侍这是怎么了?您在永巷时总盼着皇上来,好容易来了,您却。。。”
金选侍哭得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只是哑声呜咽,“为什么。。。皇上。。。为什么你不早点来。。。为什么。。。呜。。。”
隐雪瞪了散雾一眼,赶紧喂金选侍喝了口热茶,抚着她的背悄声劝道,“奴婢知道您心里的苦,要是皇上早些来,您也不至于被凤仪公主。。。如今您已不是。。。没法再伺候皇上,自然也无法有子嗣。其实奴婢觉得,子嗣未必是好事。您只想到皇子能稳固您的地位,让王妃生活的好些,可大曜皇帝是个狠心的人,那北胡来的公主拼命生了皇子,结果呢?被丢回北胡,生死未卜啊。若您也落得此等下场,到时岂非更心痛?”
散雾瞪大双眼,“你说什么。。。凤仪公主把选侍给。。。”
她说到半路转过弯来,也跟着劝道,“是啊,选侍,您想开些,无论如何,公主对您是很好的,有了这样的归宿,子嗣也不要紧的。”
如此这般劝慰半日,才好容易把她哄进寝殿歇息。
紫汐阁外。
小圆子见朕笑脸进,青面出,一时不敢搭腔,只是低头扶着朕上了御辇。
朕都走出了宫门,却好像还能遥遥听见她撕心裂肺的哭声,又想起这是生平第一次被女人嫌弃,心中怒火更旺。狠狠拍几下御辇,却还是不解恨。
正烦躁间,小圆子又在下面问,“皇。。。皇上,现在去哪。。。”
朕咬牙切齿,“朕哪都不去,朕想打人。”
“哟,这后宫的娘娘可都不经打呀。。。”小圆子油嘴滑舌惯了,没绷住顺嘴就来。
朕怒目相向,“嗯?”
“奴才更不经打。。。”小圆子被朕一瞪,顿时双腿发软,眼珠一转,又立刻拔高了声调,“摆驾同心宫!宸嫔娘娘接驾!”
御花园。
午后。
新雪初晴,园内梅竹冬青等各色花木都裹着银白,冰冷冷的清香一片。
珍宁穿过雪景,娇粉绣凤的锦衣衬的面色更加白嫩。她手里捏着封信,边走边笑呵呵的同小沛子闲话,“沈哥哥也真是的,冬日里马匹脚程慢,还巴巴的送信来。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结果里头尽是些鸡毛蒜皮。”
小沛子手里捧着几个盒子,赔笑道,“虽是些小事,可奴才觉得,沈公子对公主的心意世间难寻。您瞧这些皮毛,多好啊,都是沈公子亲手打的。”
珍宁却全不在乎,“那两张貂皮分别给父皇母后,白狐皮给皇姑姑和穆尚书,兔皮我倒不缺,赏你好了。”
“哟,奴才怎么受得起。。。”
“你是本殿的奴才,怎么配不上?给你就收着。”
小沛子怕给珍宁留下恃宠而骄的印象,还待推辞两句,珍宁却忽然叫了起来,“呀!茗霭!”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满是落雪的湖边被人为清扫处一小块,栏杆上坐着的少女青袄朱裙,回眸莞尔,明艳异常,不是梁茗霭又是谁。
“臣女拜见公主殿下,殿下长乐未央。”
珍宁跑到她面前,亲热的拉着手笑问,“免礼免礼。天这么冷,你为何独自坐在湖边?湖风又寒又潮,吹了要生病的。我猜猜,是大皇兄欺负你了?嗯?”
听得大皇子三个字,梁茗霭不禁双颊微红,轻轻摇头,“不是的,大皇子他,他很好。臣女是看湖面的冰化了,只有几处白雪衬着簇簇红鱼,很有意趣。”
“皇宫地气暖,稍有些阳光就化了雪了。本殿从未注意过这些鱼,你一说,瞧着倒真有些冷丽。就好像你,这青红二色如此穿,倒显得你更出尘绝艳了。”
珍宁笑得眯着眼睛,先把梁茗霭稀里糊涂一顿夸,夸得她不好意思了,才拉着手坐下,浅浅叹气道,“可我瞧你,的确有心事的样子。我们都是女孩子,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呢?说出来我帮你出出主意呀。”
梁茗霭被她忽悠住了,半推半就道,“臣女,臣女是烦恼与大皇子的姻缘。母亲向皇后娘娘提过一次,皇后娘娘是应允了的,可不知为何,皇上久久不肯定论。。。大皇子生性仁孝,面皮也薄,更没法指望他向皇上说,眼见要到定亲事的年纪,臣女真是不知怎么好了。。。”
“唉!”
珍宁又叹了口气,似乎真的很同情她,“父皇从前是很喜欢大皇兄的,可后来大皇兄慢慢长大,父子间才有了隔阂。其实父皇也喜欢你,可又怕。。。又怕大皇兄娶了如此美丽的王妃,耽误学习国事,所以才犹豫不决呀。”
梁茗霭睁大了双眼,满是渴求,“那臣女该怎么办呢?”
珍宁微微一笑,“简单呀,你以后打扮的素净简朴一些,少围着大皇兄转,多在母后父皇跟前尽孝,展现你的贤惠而非妖媚,这还不懂?”
梁茗霭听她说得很有道理,惊喜的奉为宝典,“臣女懂了,多谢公主指点迷津!”
又补充道,“让臣女怎么谢您才好呢?”
“谢什么,都是应该的。”珍宁拨弄着湖边低矮灌木细瘦的枝桠,上面已隐隐生出苞芽,似乎在等待不远的暖春。
小沛子眼睛尖,看那枝头残存的细雪染湿了珍宁指尖,赶紧握住珍宁的手用丝帕擦拭,“公主小心,虽说有太阳,雪水的寒气入体也不是闹着玩的。”
珍宁并不理他的殷勤,收回手,心事重重的向梁茗霭道,“其实,本殿帮你是有原因的。唉。。。也不知为什么,大皇兄总表现得很讨厌我似的,若今后你得了他的欢心,别忘了替我美言两句,给我一席安身之地,那你就是我的恩人了。。。”
她说的情真意切,竟忍不住落下泪来。
梁茗霭一向心地良善,见珍宁言语如此可怜,不由感同身受,“臣女也觉得大皇子有些喜怒无常,您放心,若有机会,臣女一定美言。”
珍宁感激的微笑,还想说些什么,身后却传来脚步声。
“拜见凤仪公主,公主长乐未央。”来人是个侍婢,看衣着是长乐宫的小宫女,对珍宁行完礼,又朝梁茗霭笑道,“梁家女郎,皇后娘娘要见您呢。”
珍宁忙道,“那茗霭你快去吧,别让母后等着。”
梁茗霭喜不自胜,又对她千恩万谢一遍,才跟着宫女离去。
待人影走远,小沛子才奇怪道,“公主为何要对那梁家女郎如此低声下气?她不过就是个武将的女儿,能不能当上太子妃还两说呢。”
珍宁莞尔一笑,似乎想到很值得开心的事情,“你不懂么?她要是当上太子妃,我那位大皇兄能不能当太子就两说了。”
小沛子更加迷惑,却也不好再问,只得讪讪闭嘴。
珍宁又注意到旁边满蕴生机的苞芽,拿手拨了两下,“真沉不住气呀,才放了一天晴,就敢出芽,真正的风雪还在后头呢。”
小沛子怕她受凉,正想劝,却见珍宁猛然收拢指尖,将一个苞芽掐了下来,揉成浅绿的碎汁,“我只好帮帮它,免得它到时受风雪摧残,更可怜。”
同心宫。
偏殿。
屋檐的积雪被暖化了,滴答滴答,断续打在殿前的海棠枝上,冰冷晶莹。
宸嫔身着寝衣,只披了件白绒鹤氅,倚在门边静静地看那枝头寒露。
侍婢墨夕刚端进热茶,见状劝道,“外头雪还没化净,阳光又盛,公子快别盯着看,小心伤到眼睛。”
宸嫔发出一点似有若无的哼笑,转过身来,看墙角金炉升起的清烟,“药还有几次?”
墨夕谨慎的左右瞧了瞧,低声道,“最后一回了。”
宸嫔阴冷的脸色这才渐有好转,过了片刻,不知想到什么,又有些忧虑,“这药果真靠谱吗?国师跟鹤阳子都是正派修行的人,没有这样伤生的药,跟邪门歪道弄来的,我又总觉得不放心。”
“嗯。。。奴婢觉着,至少对皇上的身体没什么大的妨害,都用了这么久了,后宫里果然没再添丁,您侍寝时也没发现异样呀。那道人不是说,十副吃完,就绝不会再有子嗣吗?就算侥幸有了,生下来也是死胎,您就放心吧。”
宸嫔仔细想了想,长眉微蹙,“可皇上总也不来了,少这一副,我不能安心。”
墨夕脸色也是微变,“就是,那些人明里暗里,没少欺负公子。老的就罢了,尤其几个小的,天天讥讽公子不能生养。哼,公子没有,她们谁都别想要。”
“谁说我没有?”宸嫔斜坐到窗前,随手拨弄两下落灰的琴弦,“虽然拿住个君昭,到底不是亲生的。总要想办法再求求国师,弄颗生子丹来。无论是男是女,有亲生的骨肉,才算真的站稳了。”
又问道,“那个荣贵人,最近很得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