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画卷纸上故人 投旧迹狼狈为奸
大雪一入二月就止住了,初春微暖的阳光逐渐融化积雪,露出浅嫩的草芽。
到花朝短短时日间,竟已有许多山花芳卉错落绽放,虽不如往年百花争艳的热闹,却自清冷昳丽,说不出的风流味道。
闷了一冬,好容易能够出门,后宫嫔妃便都趁节在御花园游春观景,酬赏花神,玩得不亦乐乎。
向来爱凑这种热闹的皇帝却并未到场,只因三月又要选秀,今日需遍览待选秀女的画像并家世文牒,略作筛选。
才下了朝,朕累的不想动弹,靠在养心殿的椅子里,对着奏折发呆。
小圆子殷勤的凑上前,“皇上,新秀的画像都送来了,您现在瞧瞧?正好松泛松泛精神。”
朕虽兴致缺缺,但这是旧例,不能不看,便打了个哈欠,“好吧。”
小圆子喜笑颜开,忙唤道,“小斌子,快,快都抱进来,摆上。”
小斌子怀里抱着十几张画卷,快步而入,将画卷依次铺在宽大的御案上。奇怪的是,他胳膊底下还夹着三四张画卷,一直没放下。
宫廷画师的画技是不错,但也许是收了好处的缘故,将这些女子画的千篇一律,打眼望去,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朕才看了两眼,就觉得头晕,反正是走过场,立刻要叫他们将画拿走,余光却瞥见小斌子夹着的画卷,顿时好奇不已,“这几张怎么不给朕看?”
小斌子吓得跪倒在地,嗫嚅道,“皇上恕罪,这几张是适龄应选,又因病或因故不能参选的秀女。奴才一时疏忽,忘记挑出来了,到殿外才发现,所以只能藏着。”
听完这话,朕还没说什么,小圆子已经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他才为小斌子干活勤恳仔细,把他升到皇帝近前伺候,就又捅出篓子。不禁暗暗发誓,必定让他再扫两年雪练练。
正咬牙切齿,皇帝却意义不明的轻笑一声,“这倒是巧,朕正想看看,哪家一选秀就生病。”
脸上笑着,眼神阴森森的扫过小圆子,“别以为朕不知道,每每有此等不愿入宫的,都走你的门路。小斌子,把画展开。”
小圆子一听这话,两腿发软,扑腾也跪下了,“皇上恕罪,皇上恕罪,您就是给奴才天大的胆子,奴才也不敢呀。这些秀女真是病了,而且是肺病寒症等顽疾时疫,不好玷污皇上的眼睛,也怕伤及龙体呀。。。”
朕不理这油嘴滑舌的狗奴才,有意晾着他跪在凉地上,只去看小斌子展开的画。
一共有三张,第一个样貌平平,出身不高,朕眼神扫过,就去看缓缓铺好的第二张。这秀女倒很美貌,家世也显赫,可惜眼角眉梢露出过分的精明,朕摇摇头,表示不感兴趣。
小斌子见状,忙去解最后一张,谁知画卷才展到秀女的眼睛,皇帝就愣住了。
小圆子发觉不对劲,忙抬头偷瞄,瞄到画卷的瞬间,不由张大了嘴巴。
京郊。
程府。
程氏虽不及几个大族煊赫,也是有爵位的人家,族内数百人口,极为繁盛。昭孝静皇贵妃之父程星乃是主支嫡脉,本来不过六品的护军,全靠世袭的东乡侯爵禄过日子。然而自从其女入宫,便连连升迁,到数年前昭孝静皇贵妃过世,竟已任从一品辅国将军,爵位也升为广恩侯,封地富庶。
如此好运,引得程氏京郊旧宅的旁支族人纷纷艳羡,只恨自己没有早将女儿送进宫。
今春选秀,便有人打上了这个主意。
清晨细细的春雨微歇,融尽角落残存的最后一丝冬雪,薄雾浮起如练白虹,照的朝花似霰。
一个身着粉裙的豆蔻少女俏皮的笑着,推开母亲的房门,如常来问安,“母亲,母亲!”
“哎呀!”
她才进门,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漂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怀疑自己在做梦,“母亲,怎么如此多的锦缎?花样还这么精致,我见都没见过。”
说着又瞥见红木箱里数不清的珠宝,“啊!这些金饰珠钗,得值多少钱呀?”
母亲见她高兴,并没有呵斥她不守礼仪,只笑着看她。
少女还在兴奋的转悠,“天啊,这么大的红珊瑚!是真的吗?家里有什么喜事?难道父亲升迁了?”
母亲就等着她发问,不由微笑,“这是人家送来的聘礼。”
“聘礼?哪个姐妹要出嫁?女儿怎么不知道?”
“还有哪个?大的早嫁了,小的都还小,不就只剩我这一个乖女儿?”
少女闻言,顿时羞红了脸,扑进母亲怀中撒娇,“哎呀!母亲,这么大的事,您也不告诉女儿。女儿还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呢。至少也有个画影图形,先让女儿看看嘛,这样着急就收了聘礼,万一女儿不喜欢呢?”
嘴上抱怨着,手却已经忍不住拿起布料在身上比划,把最华丽的一支金丝红宝钗簪入了发髻,亦嗔亦笑,“好漂亮呀。”
母亲宠溺的摸摸她的发髻,“怎么会不喜欢?可是绝好的人家,天下再找不到这样的好事儿。至于人品,更是普天之下,没人敢比的。”
少女露出憧憬的神情,“这么好?母亲快告诉我,是谁家呀?”
“是官家。”
少女撇撇嘴,娇俏的哼了一声,“母亲哄我玩呢!宫里要谁那得选秀,哪有单独下聘的?就是封皇后,也没这样的礼数。母亲~~快告诉女儿实话吧。”
母亲见她不信,忙笑道,“真是宫里,不骗你。皇帝听说,你生的像极了昭孝静皇贵妃,所以特意加恩,不用选秀,也不用从末流的选侍慢慢熬,入宫就是美人,连封号都拟好了。方才你说你父亲升迁,这正说到点子上,你父亲在吏部听到消息,女儿后日一入宫,就能连升三级,真是双喜临门,双喜临门呐。天恩浩荡啊!”
少女越听脸色越差,到最后,连嘴唇的血色也褪进了,眼含凄凉,“天恩浩荡。。。”
她拔下金钗,颓然的丢开布料,“好个天恩浩荡。”
一句话未完,眼圈早忍不住红了,“我知道,你们看人家的女儿入了宫,家里升官发财,耀武扬威,所以眼馋。可你们只看贼吃肉,就不看贼挨打?那些嫔妃娘娘们,有病的,有死的,有疯了傻了的,还有家里绝灭的,哪个得了好下场?连静姐姐那样的出身和心思,都不得善终,我进去了,强撑着熬三年五载,也是一死,到时候,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少女越说越激动,冷笑连连,“哼,父亲何必急着升官?三级算什么?也不过六品。且等等,到我死的那日,皇上一发慈悲,说不定立刻封侯拜相了呢!”
话音才落,去送宫里大太监的程毅亮恰巧进门,闻言大怒,“你,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快住嘴,叫人听见,可是大逆不道!人家打破头想入宫,还找不到机会呢!你少不知好歹!到了宫里,可千万不能胡言乱语,顶撞圣驾!听到没有?”
怒犹未已,连自己的夫人也一起骂上了,“都是你惯的,从小舍不得打她,惯成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德行!”
少女的母亲唯唯诺诺,哪敢还嘴,只低着头不做声。
程毅亮懒得理她,继续指点女儿,“我告诉你,这是天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皇上要你,你敢不去,咱们全族立刻就得死!就算你不念我们生你养你的恩情,光想想你自己,入了宫,是要继续任性,一辈子孤老宫中,还是侍奉好皇上,让全族荣耀。要死现在就死,不死,也别连累我们!”
少女悲愤万分,恸哭不止,“你算什么父亲,就算入宫,也休想我为你说好话,倒要叫皇上好好查查,看你是不是贪赃枉法!”
“啪!”
虽说程毅亮是文官,力气不大,一巴掌下去,还是打的少女眼前发黑,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他也不管女儿会不会哭伤身体,拖起妻子道,“走,让她自己反省反省。”
国师府。
繁华的京城难得有如此清静的地界,加上国师的法术,耳边只剩雪簌簌落下的声音。虽在人间,犹胜天宫。
可惜自从国师收了两个徒弟,院内就时不时响起咋咋呼呼的喊叫,极煞风景。桃花妖抱怨过几句,当时就被国师封在房间里,现在还没放出来,可见国师对待徒弟的认真负责。
“哎呀!不行不行,坚持不住了!”
才练了不到半个时辰术势,君澈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嘴里还抱怨个不停,“国师啊,学法术怎么这么难?不学了不学了,本殿要还俗。”
国师叹了口气,尝试循循善诱,“还俗?殿下难道要放弃那美人?美人神魂尚在,可是不舍得你呢。”
君澈生性风流,朝三暮四,哪有什么决心为个女人苦练,当即小手一挥,就把妙言抛弃,“唉,算了,随缘吧。”
君泽正在勤修苦练,闻言顿时停功,震惊的望向君澈,“皇兄!皇兄不是说。。。”
君澈怕君泽也要还俗,影响他跑路,赶紧笑嘻嘻的拍他肩膀,“国师,本殿回宫了,以后就不来了。皇弟啊,辛苦你了,好好学啊。”
说罢竟大摇大摆,背着手就走了,脸皮真真厚过城墙。半点皇子的威仪都没有,看得清心寡欲的国师都直摇头。幸而他并非皇储人选,否则整个大曜都要跟着倒霉。
他这个样子,倒正中国师下怀,左右国师肯收君澈,都是为了抓住天生灵根的君泽,于是便严肃的望向君泽,“徒儿啊,按规矩,你此生都不可还俗了,今后要好好修炼,争取早日脱离红尘,明白吗?”
“徒儿明白。”
君泽乖巧的点点头,对君澈的无赖行径并未气恼,也没闹着回宫还俗,只是见四下无人,低低问了国师一句,“请问师父,修炼好了,可以知晓过去的事吗?”
“过去何事?”
君泽顿了顿,闭上眼睛,“我母亲的死。”
国师这才发现,君泽肯出家,并非单为兄弟义气,原来也有他自己的缘故。
想了想,模棱两可道,“修炼圆满,则过去未来,无不在心。”
不待君泽反应,手已经抚上其发顶,“行持之士,必有戒行为先。今先授汝道民三戒,箓生五戒,祭酒八戒,想尔九戒,明真二十四戒。待汝渐持戒律,再传老君一百八十戒,三百大戒。今后需内执戒律,外秉威仪,勿要辱我道门清誉。”
君泽是个体面皇子,这种庄严时刻,有疑虑也不敢提,规规矩矩的跪好,受了戒律。
国师见生米煮成熟饭,才大方的问道,“为师见你神情忧郁,是否有何难疑?”
他以为君泽要追问自己为何不给君澈受戒,是不是早有预谋。然而君泽并未提起此事,反倒问了个让他哭笑不得的问题,“师父,受了戒,不能娶王妃了,对吗?”
后宫。
近午。
冬日的阴寒尚未散尽,春阳就已经温暖且不容抗拒的覆盖了大地,天和草木随之温暖,只有冰冷的土地还隔着鞋袜隐隐传上凉意。
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走过宫道,不像嫔妃们娇怯轻柔,更不似宫人们小心谨慎。远远望去,果然是宸妃艳丽的身影。他虽然早已成年,无需忌讳,但还是爱着红衣,配上镂金镶玉的腰带和发冠,若是不知情的看到,还以为是哪位王爷甚至太子。
上次他半路截皇帝的銮驾尝到甜头,拿捏了皇帝在外面皮薄,不会怎么拒绝他的纠缠,就又掐着下朝的时辰,想要故技重施。
谁知还没走出多远,就忽然被挡住了去路。
“儿臣拜见宸妃娘娘。”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一袭艳红金凤裙,明丽直逼宸妃的凤仪公主。她向来跟宸妃有仇,见面就像斗鸡,今天却一反常态,甚至规规矩矩,做小伏低的行了个礼。虽然为他是男身,后宫称呼宸妃从来不加娘娘二字,让珍宁这礼多少有点阴阳怪气,但总算破天荒头一遭。
然而宸妃非但不高兴,反而激灵一下,浑身寒毛直立,警惕的盯着凤仪公主,毫不客气的冷笑,“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公主殿下,有话就直说吧,本宫还赶着去见皇上呢。”
珍宁挑的这个地方人烟稀少,她四下看看,只有自己与宸妃的心腹,便大胆放心道,“儿臣看,宸妃娘娘不用急着找父皇。若是您知道儿臣为何而来,怕是父皇在这儿,您都不想见了。”
卫玠轻佻的挑挑长眉,“哦?洗耳恭听。”
珍宁摸摸下巴,忽然凑近宸妃,“若本殿记得不错,卫家与北胡很有交情,对么?”
被旧事重提,宸妃却波澜不惊,“是又如何?如今卫氏已经灭族,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难道公主以为,能以此扳倒本宫?”
珍宁笑了,“宸母妃何必着急?本殿岂是那小肚鸡肠之辈?一笑泯恩仇嘛。”
宸妃并未放松警惕,愈发紧张的盯着她,“你到底想怎么样?”
珍宁不顾大防,无礼的伸手拍拍宸妃肩膀,“母妃不用怕,也不用急着撇清和北胡的关系。本殿若无十分把握,能抓到您跟北胡来往的证据,也不敢到您面前献丑啊。别怕嘛,本殿不是要对母妃怎么样,而是有个小忙,请您帮一帮。”
说着附在宸妃耳边,低语数句。
宸妃紧张的神情渐渐缓和,取而代之的是震惊,甚至还夹杂了一丝罕见的恐惧,“公主,您在跟我开玩笑吧?”
珍宁素手一挥,颇为不屑,“本殿有开玩笑的工夫嘛?母妃怎如此胆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不中用的男宠呢。”
宸妃咬牙,“本宫为什么要听你的,对本宫有什么好处?”
珍宁看他如此,明白已经十拿九稳,莞尔道,“母妃屈居后宫,不就是为了宝宁能延续前朝血脉?今后还不是本殿让谁做皇帝,谁就做皇帝?嗯?”
宸妃有些怀疑,“公主曾经想做皇太女,难道不是要登临宝座?岂肯拱手让人?”
“那是小时候,还不懂事,如今,本殿的目的已经变了。”珍宁看出他的疑虑,明显是怕被利用完不吐骨头,安慰道,“放心,一旦事成,本殿想不兑现都不行,不是吗?你我那时,可就拴在一根绳上了。”
珍宁说的没错,作为天女,还是皇帝最宠爱,最有权势的公主,她的支持对太子人选绝对有莫大的效力。
宸妃有些难以抗拒诱惑,他又是天生的赌徒,思索片刻,终于缓缓点头,“好!成交!”
说完却踟躇起来,“此事风险。。。公主可不能拿国家大事开玩笑啊。”
“看来宸母妃并不了解本殿。”珍宁不以为意,闲闲而笑,“本殿做的事情,没有一件在开玩笑。何况此事纵出纰漏,也查不到您身上,何不当做对本殿的考验呢?行了,再磨磨蹭蹭,可就抓不到父皇了。”
说着俏皮的朝宣政殿方向抬了抬下巴。
卫玠表情凝重,仿佛真像她说的那样,连皇帝都不想见了。但稍一犹豫,还是跺脚抬腿,快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