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田案(3)
“内子说的不错,章某的确在太子府中做事。”
正僵持之际,人群里有人被拨开,瘦弱的男子挤出来径直来到魏如烟身侧。
他瘦的可怜,脸与头发俱是枯黄的色彩,背倒似秋日里萧索的枯枝。
病恹恹的模样叫阿三忍不住大声嘲笑:“你若在太子府中做事,那我还是太子家中的管家呢!”
章玦咳嗽片刻,忽地抬眸,阴鸷如鹰隼的目光落到他身上,阿三感到骇人的寒意,不由静默了下去。
章玦将信物呈给应齐岳:“咳,大人,这是我出入太子府的凭证。”
应齐岳举起那块铜牌,上头刻着太子的印信,边上还写着“群英阁”的字样。
“原来是群英阁的先生。”
太子的群英阁里有谋士三千,分为天地玄黄四个等级,最差的黄阶俸禄仅仅能糊口罢了。
“我俸禄不高又有咳疾在身,内子为了给我治病替人浆洗衣服,咳,咳……难免出入他人家中……”说着,章玦的目光扫过方才的婆子,泛着森然的冷意。“至于夜会男人,我这个做相公的不知情,倒是你们几个外人知情?!”
魏如烟扶住他堪堪欲倒的身子,章玦握住她的手,脸色黄中带白,勉强稳住身形。
他转头看向阿三:“你何时见到内子去找这位大人?”
“上,上月……”
“哪一日?”
谢阿三被他逼问的紧张,弱声说:“廿,廿九日。”
“你把那日见到的情形再说一遍。”
“我,我不记得了……”
章玦眯起双眼,薄唇微张,轻声反问他:“你不记得?那如何肯定是内子?”
“那晚那小妇人背对着我往西边走,我,我夜里起来撒尿,只记得是她!”
“你可记得她什么打扮?”
“她……唔小娘们儿走路跟没有骨头似的,衣服我反倒记不清了。”
魏如烟只觉得虎口生疼,袖子里章玦攥紧了她的手。
“廿九日的月光瞧不清人身形,咳,我家住在西北边,你家在我家东侧,那位大人则住在东南角,若真有此事,我夫人该是面对着你往东边走。咳咳……”章玦捂着帕子冲应齐岳拱手,“此人信口雌黄,污蔑我家夫人与朝廷命官有染,按律当杖责四十,以儆效尤!咳,咳咳——”
应齐岳按住谢阿三,将他推倒在地:”动手!\"
小捕快一劲儿围住谢阿三,一人抄起棒子敲在他后腰。
“啊——大人饶命!!!啊——”
棍棒接连落下,谢阿三叫声凄厉。
混在人群里的婆子见情况不妙,正要溜之大吉,却被一双黑瘦的手紧紧攥住了衣角。
那个痨子看着瘦弱,攥着她的力气却极大,眼睛像是修罗殿里的恶鬼,生生要吃了她似的。
婆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吓地高喊:“你,你放开我——”
魏如烟半折下膝,声音不卑不亢:“此人先是污蔑我与其相公有染,要对我动用私刑,幸得这位大人相救,她却再次污蔑大人与我有染。还请捕头一并责罚。”
这对夫妻一个看上去柔柔弱弱,一个瞧着没几日活头,没想到都是狠角色。
眼前这个病恹恹的男人既是太子群英阁的谋士,又姓章……就是章玦了。
她不喜欢这样的人,这个男人就像恶鬼,又好似出鞘的剑,一旦失去了束缚必会不死不休。
想用这样的人,必然得承受他带来的反噬……
章玦到底是男人,他抓住婆子的衣服将她拖到地上,膝盖压着女人的后背,手上已是青筋暴起。
小捕快们一人一边接替了章玦,叉着婆子到了她面前。
“大人——闻大人,远亲不如近邻,你瞧在咱们是邻居的份上,免了老婆子的杖责!”婆子边说边扇自己巴掌,声泪俱下,“老婆子我再不敢了!大人——”
应齐岳容色冷峻,抬手吩咐行刑。
在棒子落下的那刻,闻皎微声叹气,对着应齐岳道:“四十杖会要了她的命,不如杖责减半行刑。”
应齐岳蹙起眉,长安城中盛传着闻皎办案的事迹,少女谋杀未婚夫的案子判法他很不认同。若是由他定夺,一定会判少女死罪!
闻皎不光是为自己开脱,还有妇人之仁,实非断案之才,若不是陛下偏私,她早该下狱!
抬起下颌,应齐岳扬声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是本捕头的职责,便不饶闻大人费心了。四十杖,一杖也不许少!”
她眼里的色彩冷下去。
长睫微垂,叫他看不清眼前人的想法。
耳边响起婆子尖锐的哭喊,应齐岳皱着眉退开了几步,还是被那杀猪似的叫声吵的心烦,却也压下了方才的好奇。
“闻大人,请留步。”
魏如烟和章玦站在槐树下等她,簌簌的槐花落在他们二人肩头,似是雪落了满山。
她身姿绰约,上前向她行礼:“方才多谢大人出手相助,我夫妇二人感激不尽。”
闻皎不由扫了眼章玦,他还站在槐树底下,淡然冲她颔首。
“不必多礼,举手之劳罢了。”
“依你之言,此事并非错在二郎?”
皇帝的声音掷地有声。
闻皎低垂着头应道:“是。晋王的确有权赏赐京郊无主的良田。”
说着,她呈上盖了印信的文书。
“晋王的教令早于陛下敕令发布,并不算违抗陛下旨意。”
皇帝显然对她这个说法不满,靠在龙椅上沉默了会儿,追问她:“爱卿觉得这事儿如何处置?”
“按我朝制度,陛下的敕令、太子的制令、晋王的教令三令并行,虽则太子与晋王对大梁建立功不可没,亦该框定太子、亲王的权责,使之有别于天子,方可明尊卑。”
“哒、哒、哒……”
殿内安静了下来,闻皎跪在地上,听着皇帝用指节敲击龙椅。
小腹传来隐隐的钝痛。
糟了……
“晋王的权力的确远超寻常亲王,只是他毕竟为我大梁立下不世功勋……”
他何尝不知晋王功高盖主,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如何下得了狠手去对待他呢?何况天下并未完全安定,往后用得着晋王的时日还多着……
皇帝慢悠悠地说着话,闻皎腹部的疼痛也愈来愈强。
她撑在地面,指间嵌入厚实的地毯中。
额间滚下豆大的汗珠,一连划过脸颊淌入官袍之中……终于,皇帝打了个哈欠,挥手示意她退下。
闻皎如蒙大赦,支撑着站起来,脚步已软的打颤。
在她要倒下之际,平安从拐角出现,堪堪扶住了她。
她踉跄了一步,抽出被平安握着的衣袖,“腹痛难忍,叫公公笑话了。”
“呵,大人可要如厕?”
闻皎唇色苍白,摇了摇头,鬓发已被汗水打湿,“不必。”
平安关切地看着她,“大人不如在偏殿稍坐?我去传太医。”
闻皎将脑袋晃的更厉害了,“不必传太医。”
闻皎歪在坐榻上,平安在一旁煮着茶水。
他执着纸扇,对着炉子慢悠悠地扇风。
许久后,为她斟上一盏顾渚紫笋。
“来。”
他托起闻皎的后背,将茶盏喂到闻皎嘴边。
后者抬起眼皮望向他,唇角血色全无,虚弱的道谢:“多谢公公。”
平安垂下眼睫,“闻大人客气了。”
他的眉眼生的细巧,山根地平,脸也比北人阔些。
“公公似是南人?”
“某是闽中人士,前些年逃难来的。”
“哦。”
闽中战乱她有印象,前朝叛军作乱,闽中有守将拒降,叛军屠城,后来闹起了瘟疫,她守家那会儿子还有不少闽人逃难过来。
他的家人只怕凶多吉少。
最疼的那阵过去,闻皎捂着肚子站起来。
“今日多谢公公,天色不早,闻皎该出宫了,告辞。”
她拱了拱手,步履瞒珊地向殿外走去。
平安托着茶盏,目送着她离开。
闻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契力早做好了饭菜。
见到她,才回身端了热菜出来。
草原儿女的鼻子敏感,契力闻到她身上萦绕着的血腥味,忍不住询问:“你伤了?”
这些日子他学了许多汉话,闻皎总是夸他说得好,可这话一出口,她的面色却闪过一丝不自然。
莫非是他用错词了?
“审案时被划了刀。”
契力叽里咕噜地用胡语骂人,闻皎常听他说那几个骂人的词,大约和汉人骂别人老母一个意思。
“你会骑马吗?”
说到骑马,契力有些兴奋,他到底是个孩子,汉语夹杂着胡语说了一长串。
“阿兄教我……他厉害,我厉害——”
“明日去买辆马车。”
往后再碰上月事,也不用像今天这样狼狈了。
“骑马,好玩。”
“长安城里骑马容易伤人。”
契力塌下肩膀,对闻皎说的失去了兴趣。只听她说要赶车送她去上值,还能加工钱。“婆婆,死。”
闻皎没听清,又问了遍:“嗯?”
契力指着邻居婆子家的方向告诉她:“婆婆,死了。”
闻皎向那里望去。
黑暗中,白幡悬挂在院墙上,和莹白的纸灯笼一起摇曳飘舞。
四十杖,要了一个人的命。
闻皎怔怔地看着纸灯笼,契力看懂了她的伤心,却不知她为何伤心。
“她坏。”
“可是她罪不至此。”
筷尖是泛血的猪肉,她胃里一阵阵地泛起恶心。
最终,她搁下了筷子,“你继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