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春节前夕,京都下了一场大雪,银色的世界让景策恍惚想起了许多事情。
这个时间,云忱音已经孕期五个多月,胎象逐渐稳定,但她的状态却从第四个月开始逐渐变差。
孕吐、腰酸、抽筋一个没拉在她身上轮番上演,府中的珍馐美食,新奇玩意如流水一般在府中来了去,去了来,也并未让云忱音的精神状态好多少。
她自己十分清楚,这是她自身体质不好的原因,没有其他办法,只盼着早日生产。
“姑娘,您多少吃点。”秋心望着她有些清瘦的脸蛋,之前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肉,不过几天时间又消瘦下去,看得秋心为她心疼。
就连寡言少语的丝菱都道:“主子,就算不是为了孩子,你自己也要养好身体。”
云忱音捏着鼻子,她是真的吃不下,随着胎儿渐渐长大,挤压了五脏,胃部也被挤压,她本就感觉不到饿,再者什么东西到她嘴里都像没了味道一样,味同嚼蜡,就更吃不下去了。
就在秋心和丝菱发愁怎么劝说云忱音再吃点的时候,魏行文提着一个小小的食盒过来。
魏行文:“云姑娘,府里研制了一道新菜,给您送来尝尝。”
食盒打开的那一瞬,云忱音鼻尖动了动。
几盘面相极好的佳肴中,有一盘简单的炒冬笋很是突兀,却让云忱音从窗边走带桌边坐下,拿起了筷子。
吃上第一口冬笋的时候,她眼眶热了。
这是爹爹唯一会做的一道菜。
后来他将武艺传授给徒弟的同时,也将这道菜传授了下去。
记忆恍惚间回到了那年冬天,爹爹带着竹朿在后山挖了许多冬笋,回来做个了冬笋宴,虽然娘亲很嫌弃每道菜味道都一样,却也每道都吃了。后来云忱音才知道,因为这盘炒冬笋,是他和娘亲的定情菜,所以每过一年,都会做一次,用来庆祝他们又一起走过了一年。
很快一小碗饭菜便下了肚,丝菱给秋心使了个颜色,秋心心领神会:“姑娘,再喝口汤顺顺。”
看着云忱音又喝下一碗汤,这才松了一口气。
魏行文的任务圆满完成,回到前院书房复命,案台上的男人身着浅灰色长袄,拿着书简的袖口还沾着灶台的黑灰,却半点没有掩盖掉他身上的贵气。
“幸不辱命,都吃了。”
景策放下手中的书,轻轻的叹息声传来:“以后她的饭菜,我来做吧。”
魏行文再一次惊叹云忱音在自己主子心中的分量,暗暗警告自己对云忱音再恭敬些,低头应道。
——
又过了一段时日,府中开始大扫除,各处贴上窗花对联,挂上大红灯笼,朝廷放了假,景策便也开始休沐,云忱音在府中遇见他的次数多了起来。
这日府中忽然热闹起来,下人们分到红包更有干劲了,府内一片喜悦景象,厨房从早到晚炊烟袅袅,见到这一副场景,云忱音有些愣神。
她不知景策已经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咳了一声。
云忱音回神,想了想便问出来:“二爷不回景府过年?”
景策:“那边不需要我,这里需要我。”
云忱音张了张嘴,她想说她不需要,但好似又没有立场说什么,只能道:“那边不会有意见吗?”
这话问出,景策还没来的及回答,前院闯进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近了才看到竟然是太子萧嗣。
萧嗣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外面街道上人挤人,只能步行,他方才一路过来脸都差点被挤歪了:“好啊景策,你忽悠景府的人说去孤那儿了,感情是躲这儿来了!”
云忱音连忙行礼,这还是她在景策这里第一次见太子,有些惶恐,不知太子会如何想她与景策的关系。
萧嗣却没什么也没说,仿佛早就知道般朝云忱音打招呼:“云姑娘别来无恙,近来身子如何?”
“近期甚佳,多谢殿下关怀。”云忱音悄悄看了眼平静的景策,慢慢回道。
瞧见太子与景策似乎有公事要谈,云忱音识相的准备退下,却发现丝夌不知去哪儿了,但秋心还在,她便让秋心扶着她回屋。
走到一半的时候,丝菱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眼眶微红,云忱音的神色当即就冷了:“谁欺负你了?”
她从没见过丝夌哭。
丝夌浅浅笑了一下:“没有,年关了,只是有些想家了。”
云忱音沉默,她想起之前险境中答应丝夌的事情,于是问道:“你家人住在哪儿,等年关结束我们就去吧。”
丝夌抿了抿唇,笑容有些难看:“好,等年关结束,我便告诉主子。”
——
另一边萧嗣见云忱音离开,景策明显对他臭了脸,不爽怼道:“诶诶诶,孤好歹是太子,你这不悦的神情赶快遮掩一下。”
景策无语的盯着他。
萧嗣被盯的头皮发麻:“好了好了,孤不说便是。”
“什么事情能让殿下在这个时节来找臣?”
萧嗣龇着牙笑:“不就是打扰你与佳人相约了吗,至于这样阴阳怪气?”
景策忍了忍,默念这是太子,不是普通人:“殿下误会了,有事请说。”
萧嗣嘴角微微翘起,知晓不能再逗他了,再逗估计要炸毛了:“孤来告诉你两个好消息,吕卜宜前段时间终于忍不住找人去东宫打听他儿子,他入局了。”
当初说萧嗣在景府丢了玉戒,只是个幌子,目的便是借着吕远让吕卜宜吐露实情,吕卜宜做了景府二十多年的管家,他几乎什么都知道一点。
吕远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府外养了好几个花街妓子,又天天去赌场潇洒,他一个家仆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又养女人又赌博的,还不是他从府中搜刮的,以及他老爹给他当保护伞,逍遥快活了这么些年,胆子肥了甚至在勾搭起少爷的通房小锦,让其怀了孩子。
“从吕卜宜口中得知,当年戚嬷嬷被灭口确实是老夫人下得指令,七街巷中的略卖人,是老夫人通过戚嬷嬷联络上,让略卖人提前埋伏在那里,然后利用景衔青引诱你过去。有吕卜宜的证词,足以让景老夫人万劫不复,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不急,再等等。”他要的可不仅仅是一个老夫人。
“有一点孤不明白,就算你不是她亲生的,她至于要这么狠心将你卖给略卖人?”
景策十分平静的回答,仿佛被卖的那人不是自己:“她就是狠心,佛口蛇心,天性如此。”
萧嗣叹了口气:“也不知当年拐你的那批人,和拐走孤妹妹的那批人,到底是不是同一批人。”
“虽然还没有直接证据,但臣基本可以肯定是同一批人。”景策肯定的道,“还有一个好消息是什么?”
说起另一个消息,萧嗣明显激动起来,他甚至脸上激起一阵红晕,足以可见这个消息让他十分兴奋:“萧绫有消息了!”
景策没想到是这个消息,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萧嗣沉浸于喜悦中,没有发现景策沉思的目光,接着道:“妹妹终于有消息了!孤太高兴了,所以立马就来找你了!”
“什么消息?”
“派出去的人在不远的亭松州发现了萧绫,她很幸运,被卖给了一家还算富裕的人家,因为被拐后受伤失去了记忆,所以忘记了自己公主的身份,近来恢复记忆这才和孤的人联络上,现在正往京都的方向来了。”
看着萧嗣喜逐颜开的模样,景策无情的打断他:“这个萧绫是假的。”
“什、什么?”萧嗣愣住,欢喜的表情僵在脸上。
“同样是前段时日,臣找到公主了。”
良久的沉默之后,萧嗣沉着脸,才缓缓问道:“在哪儿,之前为何不禀告给孤?”
景策面对他冷下的表情,知晓他是真的生气了,便也认真解释道:“臣并未与公主直接接触,但臣了解到,公主自己不愿现身,虽不知原因,但现在最好还是不要打扰她。臣瞧她的模样……这些年应该过的很辛苦。”
景策顿了顿,又添了句:“应当不亚于臣。”
此话一出,萧嗣的脸色白了白。
不亚于景策的辛苦,那该是多辛苦?
萧嗣知道,当年景策被拐时,他已经十二三岁,是大孩子了,略卖人无法找到合适的买家,只能将养着他,等待出卖的好时机。
就在这段时间中,他曾逃入山中,被捉回后打断了右手臂,直到现在手臂还留有旧伤,在军中他也是用左手居多。
后来一年内他多次逃跑,每次都被抓回被打的半死不活,缺衣少食都是常事,直到他带着不活就死的心态,再次逃入山中,又跳下悬崖,这才从略卖人手中逃走,没想到某一天忽然开始有人追杀他,险些丧命。
再后来景策便到了云府,在云府中他隐姓埋名,习得武艺,终于安稳过了一年,但杀手还是发现了他,为了不拖累云府,又恰逢乱世起,他便投入了军中。
虽然景策有一身武艺,但在军中他的日子过的仍然艰难。
军中有景老太爷的旧部,景策那时已经隐约判断杀手与景府恐怕脱不开干系,只能遮掩锋芒,韬迹隐智,被人排挤打压抢功是常有的事情。
萧嗣不敢想象,萧绫一个女子,比景策过得还要辛苦的日子,是怎样的日子。
正因为萧绫有着与景策同样的经历,景策大概能理解萧夌在想什么。
已经深陷黑暗中的人,惧怕光,又渴望光。即便重新回到阳光之下,心中的黑暗也永远无法驱散,这样的光只能让她更加畏缩,更加痛苦。
“这些年臣一直不确定一件事情。直到殿下方才说发现了假公主,便可确定了。”
景策慢慢道来:“老夫人不容我,她是希望我死的。从后来不断暗杀我的人来看,这点毋庸置疑。但当初略卖人拐走我之后,开始并没有杀我之心,反而将我安置在偏僻之处,好吃好喝供着,甚至安排了人与我谈心。我当时不敢吃他们给的东西,亦不与他们的人交流,后来又屡次逃跑,这才对我没了耐心,展露了他们暴虐的真面目。”
“所以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现在看来,吃喝供着,是为了观察我的喜好,与我谈心是为了试探我的习性,他们想了解我。若是我后来没有成功逃走,也许今日回到京都的“景策”,就是另一个景策了。”
景策说这些的时候,理智且清晰,明明平静的语气,却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萧嗣明白他在说什么,正因为明白,他才更深知这其中巨大的危机。
略卖人这些年拐走了多少人?
这些人有多少回来了?
他们是真是假?
在寿王朝遍布了多少?
更甚至,早有人潜伏在人群之中,偷梁换柱这种事情,是可以从幼儿落地起,便可以干的事情。
“所以……”萧嗣替他总结,“他们将你逃走的消息透露给景老夫人,借以她的手,将你暗杀,若是成了,他们便可以再输送一个奸细放在京都景家,老夫人与他们早搭上线,更不敢戳破,若是失败了,他们也没有什么损失。”
真是恶毒又绝妙的谋略手段。
景策沉默,表以赞同。
萧嗣艰难消化掉这些消息,而后朝景策投去急切的目光:“妹妹呢,孤的妹妹现在在哪?”
景策:“之前没有禀报殿下,臣有错,甘愿受罚。但她不愿现身,殿下真的要去打扰她吗?”
“至少,孤要知道她在哪儿。”
景策的目光缓缓移向云忱音院子的方向:“阿音身旁的那个婢女丝夌,便是公主。”
阿音曾经是他的光,现在也是萧绫的光。
阿音的存在,让他和萧绫不用站在阳光之下,仍能感受到光的温度,是他们不约而同无法放弃的救命稻草。
他多想将阿音变成他一个人的,这种强烈的渴望在夜深人静之时几乎要将他折磨的发疯。
可是阿音是世上最好的人,她不属于任何人,她只属于她自己。她值得最好的幸福,不论这个幸福是谁给她的,只要她幸福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