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央陆之北,冰海之南,有一巨山,名沧弗。
若是平日,四季有序,日夜交替,一切运转皆按阴阳天理而行。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沧弗山朝夕无日月,万物无节律。风雨拔木,滚雷惊山。
似乎,是想以这样的颠倒混乱,唤醒沧弗山巨洞中,沉眠百余年的神兽。
穷奇风尘碌碌千余年,好不容易得了个囫囵觉,谁想到会因这样的天地剧变而醒来。
一阵一阵,一道一道,撕裂天幕的惊雷将洞穴深处点明如白昼。整片的明亮,却不及他懒懒落下的一线眸光。
前来洞中避雨的小兽,忽然被这寒色一闪,猛然惊起,往雨横风狂的洞外仓惶逃去。
“哼。”穷奇冷哼,无视这些动静,翻过身来正欲再睡,忽然一顿——体内的供奉之力,怎么会有流逝之兆?
百余年前,穷奇助一个人类逐鹿天下、开疆扩土,建立了宏晟王朝。而他,被奉为宏晟的护国神兽,永久歆享宏晟举国的供奉,不再需要从天地中吸取太虚元气。如今供奉之力流逝,莫不是宏晟出了什么事?
他阖目凝神,探出一缕神思。穿过苍穹,飞过深渊,越过山川,终于抵达百年前,他纵横驰骋的疆土。
宏晟皇宫,宫人惊惶四散,珠玉宝器如泥沙覆地。反贼的刀剑牵起惨叫连连,血色与火光将富丽堂皇灼烧成人间地狱。
神思再往寝殿游去,穿着金龙皇袍的男子,被刺死在紫檀龙床旁,鲜血与秽物流了一地。
穷奇睁开眼,一股郁气堵得心塞。
“徐恺峻的子孙当真是废物,不过百来年,就把国家玩没了。”
徐恺峻,宏晟王朝的开国皇帝。史称,晟武帝。
他吐出心中一股浊气,活动四肢站了起来。
“罢了。”穷奇的喉间微微振动,就像上位者对不成器下属的无奈。“本座歆享了尔等百来年的供奉,且帮你这一次罢。”
双翼方才微展,霎时间,却已如遮天蔽日。
“啊啊?小猫咪,这是要往哪里去啊?”适才因穷奇数十丈的身躯而黯淡无光的洞穴,竟又被一道光照得白亮。
察觉来人,本不欲搭理的穷奇,听到“小猫咪”三字,烁亮如寒月的双目扫了过来。
来人白衣白发,白肤白睫,也不知他浑身的白光,是来自他深奥浩瀚的道法,还是通体的雪白。
穷奇困倦的双眼,骤然被其炫目白光一闪,有些发黑,愤恨更甚。
“狗天道。”
“哈哈哈……”被穷奇骂了千年的天道不在意地笑笑。
“带着你的光球滚!”被挡住前路的穷奇,并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里。可无奈,对方是天道。
察觉他的狂躁,天道这才收了心思,认真道:“小猫咪,想要改变既定秩序可不行哦。”
话中的内容虽让人不满,但对方少有的正经,让穷奇也正视了起来。
“‘至圣者修治天下,乖邪者搅扰四海。如今宏晟大势已去,亡国之运既不可改,安南国复国已是定局。你若现在灭新朝,诛新君,只怕天下还未稳定,四海更生祸端。”
天道,之所以叫天道,即是因其天生知宇宙地理,道得尽风云过往。
“要我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手建立的宏晟灭掉?”穷奇直视他,“你,打的什么主意?”
穷奇话至此,天道目光悠远起来。
“大梦起,万兽兴。既有烛照、幽荧、青龙、朱雀等神兽,又有梼杌、混沌、饕餮……穷奇等凶兽。”
“只是太虚元气越发稀少,万千神兽聚形且不能,只好靠人类供奉以求长存。当年,你选择作为护国神兽为人所知,与宏晟开国之君护黎民于丧乱,本来……也确实是万岁千秋的功绩福泽。还洗净了凶名。如今又逢乱世昏君,好不容易要迎来新的世道清净,你是想把这一切毁了吗?”
“本座心中,并不会惦记什么脆弱的生灵。”穷奇摇头,“只不过,如果宏晟不在,徐家龙脉不保,不久之后,本座也会化为太虚元气,消散于天地。”
陷入对自己未来思考的穷奇,压根就没看到,天道那随着自己的头颅摇摆而左右移动的目光。
真的……好可爱。
天道心想。
“可是,你若以神力干扰人间既定的走向,干预新的秩序,只怕……”
顿了顿,天道还是把应该告知的话说尽,“顷刻间,你就灰飞烟灭了。”
“……”
穷奇沉默了。
天道虽然常常戏弄自己,但在正事上一向审慎。
可放任不管,亦是死路一条。
天道见他开始思考其他对策,便半真半假提议:“要不,你还是来我的座下?由我保你,又有何惧?”
穷奇冷笑一声。
这话他倒是也说了无数次了。
只不过……
“只不过,本座只想把你踩在脚下。你这放肆的奴仆!”
语毕,穷奇完全展开双翼,撞破了沧弗山。
比之外间狂风暴雨,此间动静更是地动山摇。
两展巨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而上,惊雷是他四爪下通天的阶梯,大海被他劈裂出无底的深渊。
“啧啧啧,小猫咪还是那么喜欢大排场。”天道看着他瞬间淡去的背影,猜到了他要做什么。“横冲直撞的……可别把小命玩没了。”
这是之前穷奇嫌弃宏晟亡国君主的话,现在被天道用到了穷奇自己身上。
古书记载:“上古有凶兽,名穷奇。状如翼虎,声似狸猫。好趋人争斗,毁信废忠,崇饰恶言。喜食盛德,生啖骨肉。”
穷奇不信命,也不信天道。
他只信他自己。
不然,那古书上的胡说八道,早就能让世人一口唾沫星子啐死他。
百年前他能修改自己的命,百年后,他亦能!
苍穹巨翼划破时空,流年光转,此间的时光在穷奇几千年的道法下回溯。
还游离在宏晟国都的神思,带来了这个阶段最后的残像、余响。
有人虽着衮服、冕冠,蹑履太极,威严的目光中,却有悲戚;
有人站得更高,如众星拱月,脚下是庄严肃穆的白玉法坛。他是唯一绚丽的血红,似殉道者般怜悯着世人;
有人打砸庙宇高台,昔日被视为祥瑞的神兽雕塑如泥委地,被碾落尘埃……
“穷奇本就是凶兽。宏晟以凶兽为护国神兽,国祚如何能稳?百姓如何能安?”
“所以啊!你瞧瞧,徐诚礼宠幸奸佞,偏听谄谀,诛杀忠臣,这才成了亡国之君!”
“穷奇‘好趋人争斗,毁信废忠,崇饰恶言’,宏晟君主明明就是凶兽附体!”
世人的唾骂一一进入了穷奇的耳中,他眸光微沉,未做评断。
“你,当真想好了?”
“……”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我,无悔……”回应的声音,已如游丝,却热烈如赤子。
这是……天道?
他在和谁说话?
很快,穷奇已不能分神去想这些。
“浮世如流水,滔滔日夜东。”①
要将时光倒流,如收覆水,实在困难。纵然强大如穷奇,也无法轻易完成。那一丝放出去的神思,也被穷奇聚拢了回来,耗在了。
即使千难万难,穷奇就不信了。
道家有云:“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泮,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②
已经开始运转的人间新秩序改变不了,那如果他回到过去,回到什么都还没成型的时候呢?
便是天道,也不能说什么了吧!
还差一点……
就差一点了……
穷奇喉间绽出一声巨吼,如同虎啸林间,胜过豹啸苍原。生灵闻之,心神具碎。
其声何似狸猫耶?
天道一笑:小猫咪,无时无刻不在彰显自己的独特啊~
现在,这只叛逆的猫,要去打理自己的猫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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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宏晟南方。
七月初一,木城郊外,一古墓内。
穷奇四只白如踏雪的脚掌轻轻落下,并未惊动前方鬼鬼祟祟的四人。
“爹,这……实在有些挖不动了。”一个身材稍微高大些的年轻人,抹了一把脸,叹气。
“是啊,王哥,歇会儿吧。”
被叫做王哥的人,叫王昆。本是一名普通庄稼汉,一年前,在山上无意间挖到了一个痰盂。拿去转卖,才发现是个什么朝代的陪葬,小小发了笔横财。后来庄稼也不干了,天天带着儿子王勇到处找古墓。
父子俩无门无派,又没学过什么历史文化,全凭一腔贪欲和一把子力气,将他叫得出名字的山都淘了个遍。加之走南闯北,胡乱学得的几手下地功夫,偶尔也能挖到几件东西。加起来,这一年所挣,早就超过了父子俩种地三十年的收入了。
出声叫王哥的,是他们同村的邻居,姓张。因为是个无赖,外号叫张癞子。看着王家短短一年就过得红红火火,同村人未免有些眼馋。
但王昆、王勇父子常年下墓,沾染不少阴气邪气,寻常人避之唯恐不及。但张癞子好赖就一条命,觉得自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硬是狗皮膏药一般贴了上来。
王昆冷眼看着求到他面前死活不走的张癞子,诡异一笑,答应了。
于是三人选了今夜下墓。
王昆看了眼点燃在耳室正东角落的蜡烛,有些焦躁。
他们挖盗洞下来,一见此地面积颇大,墓室之间还有甬道,马上意识到这是挖到了大人物的墓。谁想激动之间,一道机关落下,将四人关在了南耳室里。三个男人挖了许久,也没能打开出路。眼看着耳室里只有一些石俑,还无路可退,王昆的戾气暴涨。
但他也知道,眼下三人已经是极限了。
王昆对儿子点点头,转过身来,望向地上被绑住的女人。
“去,这回该你了。”
女人本在望着蜡烛出神,听见王昆叫她,这才转过头来,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