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魂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臣本布衣……”
苍老中带着抹不开的疲惫,一段又一段玄妙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似絮语时近时远。
“呜——”
被不停地托起,周身弥漫着深入灵魂的撕裂感,却又有某种隐秘的,难以捕捉的力量将侵蚀不断阻挡,修复。
终于,在一片沉重之中,霍枭睁开了双眸。
【她这是在哪?】
无论何时总能立刻抓住重点,哪怕全身上下被牢牢禁锢,连指尖都僵直得像一根歪曲的朽木,霍枭还是用她那唯一能活动的部件——眼球,轱辘着,一眼看到了那个笼罩在她身旁的人影。
入目,破旧简朴到反复补丁,洗得发白的灰衫,面部带着岁月侵蚀的沟壑,一头略显凌乱的头发白中带灰,几缕未理入发髻的长发飘在额前,更显凄凉。
【好怪,再看一眼。】
老者身姿明显的怪异,像被打断了骨头又重新攒在一起的不自然。
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老者,霍枭一时之间竟不知,究竟是她这个躺在硬得跟石板一样的床上,大概是半瘫的人可怜,还是这个弱不禁风,仿佛下一秒就要噶的老头凄惨。
“少主,你醒了。”虽然看着苍老疲惫,可老者的声音却意外的清朗平和,就是过分缓和沉稳全然没有那种重视之人苏醒的欣喜欢悦。
【少主?是指她吗?】
不知道霍枭在想什么,晁术从最初之时,眼神就始终追随着床上这个全身绑着绷带的不明人形生物上,虽然被缠了一层又一层而无法动弹,透过绷带,还能隐约看见其下漆黑带着糊味儿的可怖皮肤,但那双黑亮的眼珠此时却已能滴溜溜地乱转,带着原来不曾有的活泼好动,看着霍枭醒来,晁术这才理了理衣衫,扶着床沿站起。
【他真的没事嘛。】
听着耳边嘎嘣嘎嘣的脆响声,霍枭根本没工夫理会自己全身上下叫嚣的疼痛,满心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眼前的老头身上,她可真怕这人一使劲儿骨头就散架了,碰瓷,她绝对不负责。
还好,虽然看着风烛残年,但晁术却意外的顽强□□,他站起来后也不再与霍枭说话,背着手转身就出了屋。
直到那灰扑扑的衣角都消失不见,霍枭这才将眼球移回正中间,呆愣地望着那历经岁月的房梁与挂了许久无人清理的蛛网。
目光直愣又涣散,莫名的挤回这具身体,最初的自由与警惕一过,连唯一的那点灵光也消失不见,此时,霍枭才真正像个被雷劈中勉强苟活的倒霉蛋,一个一直如此的傻子。
金银山矗立在这绵密的山群中许久,山上的人来来往往,死死散散,从最初几千人盘踞的大山头到如今不到百人苟延残喘。
山上的人都知道,寨主那唯一的继承人是个天生没有开智的傻子,纵然重复着十几年如一日的教导,也依旧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而就在前不久老寨主的灵堂上,这已经让人觉得难当大任的继承人居然还白日引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碗口大的青紫色闪电劈中了脑袋!
诅咒,绝对是诅咒!
大家都觉得她大概是活不久了。
可谁也不知道,外表看着一片死寂,但在这具躯体里,霍枭清楚地感知,不是这样的。
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这谁看都要惊起一身汗毛的干裂身体里,此刻竟容纳着两个灵魂,两个同样残缺带着点大毛病的灵魂。
【她们不是一个人吗,咋融合起来就这么费劲。】
不用谁教,只重新回到这个躯体,游鱼入水,霍枭就明白,这才是真正的她,身体里的记忆如呼吸般顺畅地融入进脑海里,情绪,感知也都与生俱来,仿佛从来不曾遗失。
一切本该顺利得不成样子,可唯独那弱小的只余一点基本反应能力的思绪却迟迟不肯归顺,无论占据大半灵魂的霍枭如何诱导召唤,那剩下的一点点思维就是无法融合。
她们分离太久,已经混入了杂质。
终于,在尝试了多次后,霍枭放弃了。
在将自己的灵智主动分出后,两个阔别已久的灵魂终于合二为一……被七扭八歪地勉强缝合在了一起。
好消息,她终于恢复了。
坏消息,但没完全恢复。
这算是双重人格吗,霍枭认真地思考了一番,觉得还谈不上,只是她的思维模式被隐隐划分成了两种,共通中又带着那么点出人意料的区别。
而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这变化也体现在了霍枭的身体上,因为思维的不一致,此时她那唯一能活动的部件也开始不受控制的收缩,像抽了风一样上下左右地乱转,最后以一种接近对眼的姿态停滞下来,只看那眼神,就活脱脱地像个大聪明,根本看不出此人已好。
而这一点,在霍枭瘫了半个月,终于能解开绷带从床上爬起来时才发现。
【……】
所以,明明晁术每次都看到了,他却不说?!
霍枭没有思考晁术没看出来她已经不傻这种可能。
亚父二字叫不出口,哪怕晁术与霍枭的亲爹霍冲情同手足,一直追随在他身边生死与共,又在霍父临终之时交付一切,将扛起金银山的重担交给他,霍枭却仍对这个性格严肃古板,从头到脚践行克己复礼的军师不亲近。
当然,这与霍枭本人的性格也不无关系,过去的十四年中,仅靠残留在身体里的灵魂,霍枭不过是个仅有基本行动能力的傻子,凭借野兽般的直觉自然对这个操劳山头生计的长辈避之不及,同时无法容纳太多记忆的脑袋也根本放不进这个对她来说并不重要的身影。
而她那漂泊在外的灵魂,在异界强撑着那并不和谐的躯体,也因为那无孔不入的违和感而撑起一道假面,万事谨慎小心。
所以,即使知道自己已经成为这个山头名义上的主人,霍枭也依旧没什么作为地试探着山上的每一个人。
“小,白,吃,晚食了。”
正想着,耳边传来一道雄浑粗砺又因为口吃而略显憨实的声音。
“知道了,阿骆。”
好像并不意外,感觉到光线被挡住,霍枭动了动不是很利索的胳膊腿儿站了起来,而被叫做阿骆的壮实少年就这样亦步亦趋地跟在霍枭身后。
两人相处得十分和谐,在霍枭痴傻的那十四年,仅有的几个一直停留在脑海中的身影就包括了身后这憨傻的少年,而他们两个就是这金银山人尽皆知的卧龙凤雏。
和霍枭一样,阿骆也是个痴人,据霍枭他老爹说,和霍枭这生下来就笨不一样,阿骆是小时烧坏了脑子,这才智力发育缓慢,到如今,也不过像个六岁稚童。
就像现在,霍枭一瘸一拐地在前面走着,身后阿骆也就跟着模仿,明明壮实得能打死一只牛,却偏偏装成一腿长一腿短的样子。
晁术将锅里最后一点汤水舀出来时就看到这样两个奇形怪状的人。
“少主身体应该恢复了才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但晁术的精神倒是比霍枭初见他时好了许多。
“是好了。”霍枭扯扯僵硬的面部肌肉,对着晁术露出了一个傻兮兮的笑容,她也不想这样,但这思维总有偏差,控制身体也是各有各的想法,这也让霍枭恢复了几日,山头的人也没发现这个傻了十四年的少主已经好了。
反而,因为她这不协调的动作,山头上开始流传起了她因为被天雷劈中不仅脑子不好,连身体也不行了的传言。
但作为山头现在的把控者,一个性格沉稳,修心立志的文士,霍枭不信晁术也没发现这点。
【他都不觉得意外么……】
“先用饭吧。”闻言,晁术也没多说什么,从身后拿起两碗还算充实的粥水摆在了霍枭和阿骆面前。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碗,阿骆抬起脑袋,用清澈的目光看着晁术,里头透着不知为何而来的疑惑。
虽然有些斗鸡眼,但霍枭的眼神却毒辣又精准,一眼就看到了晁术手中那几乎没有米粒的白汤。
“没有粮食了吗?”
没有像阿骆一样将头埋进饭碗里专心致志地吃饭,霍枭捧着手中缺了个茬的瓷碗,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晁术,听到霍枭的声音,阿骆也闭上了嘴巴,小心翼翼地从碗中抬起了头,似乎在疑惑霍枭为什么不吃,同样也在等待着霍枭的下一步动作。
“不用担心。”晁术似乎没有察觉霍枭的试探与问询,一如往常地将事情全部扛在了自己肩上。
听到晁术的回答,霍枭不可置否,只在晁术将那一碗水都喝掉时将自己碗中的东西都倒进了他的碗中。
“我不饿。”
“那我,我也不,不饿。”一直在旁边紧盯着霍枭的动作,阿骆也端起了碗,纵然十分舍不得,但他还是把那还剩一个碗底的粥水一起倒进了晁术碗中。
“知白”晁术叫着霍父为霍枭取得字,这是霍枭醒来后他第一次这么称呼她。
可惜,霍枭已经腿着她那不灵活的四肢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不是赌气,也不是冷战,霍枭是真得不饿,说起来也是奇怪,这些天她其实一直没有什么进食的欲望。
“小白”低音炮从身后袭来,霍枭竟隐隐听出了一点委屈。
“你饿吗?”看着阿骆不自觉地用手捂着肚子,霍枭一脸滑稽地看透了的表情。
“饿”阿骆十分诚实。
“走,我带你去找吃的。”
“我们不能下山的。”有时候,阿骆有一种别样的灵光,瞬间便领会了霍枭的意图。
智商不高的小孩儿,向来不被允许随意下山。
但霍枭自认现在她的智商远超常人,已经不用被这规矩束缚了。
所以,没理会阿骆这没什么威慑的提醒,她直接抓着人朝着房后的树林走去。
呜……呜……
阴暗的树林中,呼啸的风声像孩童的呜咽,阿骆缩着脖子,十分紧张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小白,我们,回去,吧。”
“阿骆”拍了拍那比她厚实高大许多的肩膀,霍枭努力做成严肃的表情,“阿骆,你是个大人了,要勇敢一点。”
“可,可是……”
“没有可是。”
“哦”从没想过反抗霍枭的话语,阿骆害怕又紧张地应了下来。
看阿骆这么听话,霍枭拍了拍他的胳膊以示安慰。
待走得差不多,她指着前方那颗颇为瑰壮的粗壮大树,“看,上面是什么。”
顺着霍枭的指尖,阿骆朝着上面打量,然后他眼睛睁大,“是红铁果。”
对于吃的,哪怕阿骆仅有六岁的智商,也研究得有模有样。
“对,是红铁果,只要我们将那些弄下来,就有果子吃了。”
不知道这是什么果子,霍枭应和着,努力鼓动阿骆掌控自己的力量。
一说起吃,阿骆也不害怕了,立刻跟着霍枭走到了树旁,不用霍枭吩咐,就要手脚并用地往树上爬。
“等一下。”在阿骆一窜几米高之前,霍枭及时抓住了他。
担心安全,霍枭并不准备让阿骆爬树,大玄的物种多样丰富,又十分玄异,这树笔直刚硬,黑铁的颜色带着滑腻的触感,让人根本把握不住。
这要是摔下来,霍枭的小胳膊小腿儿根本接不住阿骆这人高马大的傻大个,更何况,摘果子不是目的,让阿骆能够自如地使用武气才是霍枭的目标。
“那怎么办?”
“摇树干。”一切都在计划中,霍枭定下了训练目标,拍了拍树干,掌下发出来碰碰的声音。
得到霍枭的指示,阿骆立刻开始行动,卖力地摇晃树干。
跟着他动了两下,霍枭就果断放弃坐在了旁边,她目光涣散又悠远,似乎陷入了某种思绪。
等再回神的时候,阿骆已经汗流浃背,额头冒着青筋,四肢骨骼中隐隐有白气冒出。
效果还不错,霍枭嘴角微微弯起,心情到还算明媚,看着那高耸的黑铁树干,上头居然能挂出黑绿色的树叶与浆果,霍枭感叹了一句,“这算是铁树开花吗。”
话音刚落,眼前,却蓦得出现了缥缈玄异的一幕,涌动在天地之间的虚妙之气在霍枭周身萦绕又飘散开来。
那泛着漆黑光泽的笔直树木仿佛突然被催生一般,原本青涩的枝叶开始疯长,色调也开始变得浓稠昳丽,丝丝缕缕的红从根部爬出,逐渐布满原本黑绿的厚实叶片,大朵大朵粲然的花也在叶片之间涌出,催红了那一颗颗本来看着就难以下咽的果子。
黑枝红花,奇妙的景象将这一方灰暗的空间照亮,染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