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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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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冬尽头》

文/犬牙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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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快到中午,向遥才磨蹭地从床上爬起来。

她伸手抹开冰凉玻璃上的水汽,果然又是雾雨连绵。

离职来柏林已经有一周多,向遥虽然闭门不出,大致也摸清了这边冬日的脾气。

断断续续的雨,没完没了的冷,持续阴沉的天色,稀有而恩赐的太阳。

现在是二月,柏林离春天还有很遥远的一段距离。

要是平时,她会心安理得缩进柔软的沙发,躺过安逸的一天,等着乔曼回家骂她。

但今天不行。

乔曼早对“盛情邀请向遥来柏林跟自己厮混”这件事表达了数次悔恨。

天晓得,她竟然真就只是厮混。

大老远来柏林居家旅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活动范围就是公寓的沙发和卧室。

……再算一个厕所吧。

她昨晚实在忍无可忍:“姐姐!我真的不理解!这都快两周了!你在我公寓当难民啊!农家乐都没你省钱!”

“怎么会啦,”向遥悻悻的,“往返机票就挺贵呢。”

……你也知道啊!

乔曼气死。

她把向遥摁在沙发里疯狂□□她的狗头,强塞了一张音乐剧门票:“明天我公演,风雨无阻啊。别想找什么借口,要是敢不来我就把你扭送回国!”

小命要紧,向遥哪敢说不。

当然也是诚心想去,她还没怎么看过乔曼的演出。

认识十好几年,两人大多年头都隔着汪洋时差做一对聚少离多的苦命鸳鸯。

前几年乔曼倒是回过国,没安稳多久,又起了到艺大读博的心思。

乔曼本硕都在伦敦,没有德国的教学和语言基础,申请会相对艰难。一般人也就打消念头了,但她索性从二硕念起,这会儿正忙着期末的剧目演出。

想什么就放手去做,一位令人钦佩的洒脱女士。

向遥不知不觉又放空了,看时间真不能再拖,朦朦胧胧去洗漱。

眯着眼牙刷到一半,她一顿。

镜子上贴了张便签,向遥揭下来,乔曼的字迹龙飞凤舞:

我找朋友问到了一家唱片店,散场后带你去。

下午见。打起精神来!

?

……爱心还是粉色的。

向遥叼着牙刷笑了一声,清醒了一点。

她几年前养成了听古典乐的习惯,有年生日朋友送了唱片机,偶尔也就搜罗点黑胶。但没想到乔曼远在海外还能记得这个。

她清楚,乔曼这段时间老欲言又止,不是真在意逛不逛那两趟街,就是看得出她离了职状态很不对。

只是乔曼最近正忙,向遥不想分她的心,也确实不知道从哪里谈起。

人在职场总嚷着要逃离工位去撒野,尤其20来岁的时候,对工作以外的任何都向往得不行。

真到了踏上旅途的时候,心里的喜悦感反而还没纯有憧憬的阶段来的充盈。

不管在沪河、柏林还是任何地方,她感受不到差别。

人前还能保持健康快乐的表象,但她自己能感觉到,一年年过去,独处的时候她像在枯萎。

想休息,但没有目标。想出门,但不想动弹。喜欢的事物在日日消磨里烟消云散,只剩下无限期的发呆。

一晃眼就这么上了十年班,她没法离了职场就一下子快乐起来。

那种感觉像是不间歇踏步了十年的人偶陡然被抽掉了发条,她宕机在原地,感觉迷茫和不明方向。

对她来说,随着年龄增长丢失的不是胶原蛋白,而是对世界的热情和好奇心。

向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这些年她听多了旁人对这副皮相的夸赞,这张脸乍看也的确还是英气漂亮的样子,只是素面朝天的时候才显出经年累月里被工作榨干的暗淡。

她忽然咧嘴一笑,弯弯的眼尾便显出藏匿的眼纹。这些细微的岁月痕迹才是32岁的真实。

向遥拍拍脸颊,懒得再审视自己。

临要出门,她把便签叠成爱心,熨帖地放进手机壳里,当一张好运签。

去剧场前,向遥买了一束鲜花。

细雨顺着风往伞里钻,包装纸和花瓣上满是露水,羽绒服也湿了小半。

花香混着牛皮纸的涩气,被呼啸的风猛灌进鼻子,惹人皱眉。

烦人的柏林雨。

和冬天。

乔曼事先说过这是个对内的小型实验剧目,时间也不长,就一个半小时。向遥进场时才发现剧场确实不大,但留给她的是视野最好的位置。

不会是德语演唱吧?向遥漫漫地想,周围落座的似乎都是艺大的师生,她有点儿怕自己在这群人中间昏睡过去。

但好在舞台贴心地准备了英文字幕。

灯光暗下,幕布拉开,第一幕戏就很难让人移开视线。

雷雨不眠夜。

一个恐惧绝望的女人在家里躲避着什么,小声而颤抖地对观众唱出自己长期被家暴的遭遇,醉酒的丈夫恶鬼般寸寸搜寻,最终找到了她。

骇然挣扎间长久的隐忍在这夜爆发,她杀害了丈夫,后怕地踏上逃亡之路。

向遥看着台上穿着破烂戏服,彷徨奔唱的乔曼,有些晃神。

从高中起,乔曼就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旁人坚定目标就直奔终点,她不是。仿佛每走一步都是无计划的想当然,但步伐轻盈又坚定。

她此刻褪去所有个人的色彩成全角色,光束聚在她身上,但向遥看到是烂漫而闪光的乔曼本人。

剧中,两个杀害了丈夫的女人在逃路中相遇,亡命天涯。她们的一生就此改变,恐惧又痛快,自我怀疑又茫然。

她们彼此慰藉,一路躲藏度过惶惶的每一日,剖白着心路转变。“明天”不知哪一刻就会到期,但又让人感到不合时宜的自由和畅快。

剧目尾声并没有给出寻常意义上的明确结局,警察还没找到她们,也没有人提出自首。

她们就这么在旷野里向前,解脱于蔑视世俗的秩序,决定在雪夜里看一场日出,随便今后生或死,全交托给自然。

很奇妙。在静止的舞台演绎两个女人的末日旅途。

音乐没用太复杂的配器,但把每一幕的情感渲染到极致,在女演员的歌唱里牵扯着每个人的心脏。

结束时掌声雷动,演员们上场谢幕,乔曼和另一位女主演紧紧牵着手。她这时与向遥对上目光,笑容陡然灿烂,眨了眨眼。

向遥看着熠熠发光的乔曼,欣慰地笑着,久违感到了真实的开心。

她以为谢幕就算结束,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才发现竟然还有一场短暂的主创对谈。

对谈气氛很愉快,听着也快到尾声。她座位在正中,回去难免要打断过路观众的情绪,干脆给乔曼发了条消息,就在场外等散场。

剧场里隐约飘来人声,像是个年轻男人。讲英文的声音很好听,她顿住脚步。

声线不亮不沉,很勾耳,在室内共鸣里浅震心脏。向遥听了一耳朵,在聊作曲风格定调,估计是音乐指导。

这出戏的音乐很抓耳,合她胃口。向遥犹豫要不要进去听听,但已经快走到门口,索性作罢。

她在寄存处取回花束,踱到剧场小门的屋檐下透气。

雨像是快停了,点点滴滴,阴郁云层边缘的天色极亮,但柏林即将入夜。

向遥发了会儿呆,没留意正门在散场,自然也不知道有人隔着三五距离,出神地凝望她。

“在等人吗?”

一把黑伞遮在她头顶,撑伞的手白而细长,食指闲闲地在伞柄上敲击。

这个动作勾起向遥久远蒙尘的记忆,她盯着愣了一瞬,抬头。

来人脖颈一侧的痣再低一公分就要没进衬衫领口。向遥目光掠过,咯噔,不可思议地对上一双黑沉而湿漉的眼睛。

对方像是临时下台出来,西装外随意套了件黑色的冲锋衣,就这么穿也气质卓然。

寒风骤起,他体贴地倾斜了伞,为向遥挡住了刮来的刺骨风。

他噙着笑,眼里却看不出太多情绪:“姐姐,好久不见。”

向遥错愕很久:“……枝予?”

林枝予嘴角的微笑礼貌而恰到好处,眯眯的笑容让年轻的面孔竟然显出一丝清纯意味。

“姐姐还记得我。”

向遥脑子混沌。

她恍惚不知自己身处哪个时空,眼前人和记忆中那个惨兮兮、瘦削到有点营养不良的小孩在她面前交叠。

印象里的小孩只比她高一点点,但非常之臭屁高冷,话都不爱讲几句。

现在身量抽条似的往上拔,站在人身侧甚至有些隐隐的压迫感。还是那张冷淡的脸,但眉眼唇梢都不再吝啬生动,皮相要比从前更讨人喜欢。

她后知后觉起鸡皮疙瘩,几年不见怎么像搭错了筋,性情变这么多。

……变得超有礼貌,好外向。

向遥把毛线团般的思路厘清,也醒悟过来这次重逢的缘由。

“你……”

她定了心神,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笑:“看来是在艺大念书了。”

“嗯,在念作曲硕士。”

林枝予颔首,说话间仍无意识敲着伞柄,让向遥不自觉飘去目光。

这是他很久前就有的习惯了。

“今天的剧目是跨系合作,谢幕的时候我在乐池看到你,有点不敢相信,所以出来看看。”

他嘴上这么说,但向遥没看出来半点“不敢相信”的意思,惊喜或者抵触都没有,人畜无害地站着,从容得很。

眼底甚至让人觉得疏离。

向遥还想说什么,手机铃响,是乔曼。

“你人呐?门口没有呢。”

她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在小门!”

向遥对从容的林枝予挤出一个状似为难的笑,走出几步装忙,指挥着乔曼明艳的身影到眼前,才终于松一口气。

“你好了?”她想跑的心蠢蠢欲动。

“走吧,可以溜。”

乔曼说着看到向遥身边的人,显然诧异:“林枝予?professor到处找你,你在这干嘛?”

真认识啊。向遥僵笑。

“叙个旧,我马上回,”林枝予也没太在意,笑一笑便重新看着向遥,“姐姐,介意再加一次联系方式吗?”

“……?”

什么情况。

乔曼眼睛都直了,无声后撤降低存在感。

向遥也愣。她是有林枝予微信的,虽然早八百年就没联系了。

林枝予恰到好处地解释了一句:“之前的微信丢了好几年。”

向遥没再说什么,掏手机。

乔曼观察了一会儿,试着问:“我们晚上就两个人,既然认识那就一起?”

也不明确在问谁。

“不了,”林枝予看了眼时间,意外拒绝得很快,“我约了演奏员,晚点得去学校排练厅。”

“行,”乔曼也不强留,搭上向遥的胳膊,“那我们先走了?”

“好,路上小心,”林枝予对向遥道别,“有机会再联系,姐姐。”

向遥草草点头,抓着乔曼走进雨幕。

离开了屋檐,她立刻像是被放归水里的干涸金鱼,在冷风里深呼吸,头一次觉得柏林的冷空气这么清新。

裹雨的风一吹,向遥清醒三分。

迟疑几步回头,林枝予还站在屋檐下看着她们。

向遥看着怀里的鲜花想了一瞬。

“等我一下。”

她把伞递给乔曼,顶着细雨往回。

林枝予原本已经要回剧场,一下有点怔愣。

向遥跑到他面前,眼睫鼻尖都是雨雾,她也不顾,从怀中的花束里抽出一枝风铃递给他。

“不管怎么说。”

向遥看着他,突然扬起一个很诚心的笑:“能在这里见到你很高兴。祝贺你。”

林枝予定定看了半晌,伸手接过,眼底也跟着微微亮。

“我也是。”

晚灯点亮路边积水,这次人影真的在雾雨中远去。

林枝予低头凝视指间那枝风铃草。

思绪游离那一瞬,他仿佛嗅到了南榕市的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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