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不是吧。
向遥越往家走声音越大,直到在单元楼下看到一座简易灵棚,才终于愿意相信,自己这栋有邻居去世了。
老小区的路灯年久失修,冬夜里本就光线晦暗,棚里的幽光几乎是深夜里唯一的光源,走近还能看到供桌上摆着被花圈淹没的黑白遗像,铁桶里烧着纸钱,烟火闪烁。
但灵棚里空无一人,只有角落的音响在无休止地重复播放。断断续续的哭声竟然也是音响里哀乐的一部分。
……赛博悼念是吧,都几点了,这要是胆小的,怕是连楼都不敢进。
有年代的房子住的最多的还是老人,每到冬天总有抗不过去的。
这都好理解,但小区里办白事这种情况她还真是头一回见。
向遥无言地绕过灵棚,打着手机上的电筒进单元楼。
老房子破得像古董,自然没有电梯,靠着不太灵敏的感应灯照明。
楼道一片漆黑,向遥刚要跺脚唤醒感应灯,就没防备地跟楼梯后陡然出现的一道黑影撞了个正着。
!
黑暗里她的心脏几乎跳停。
倒是没叫出声,主要是连日加班的身体精疲力竭,抵不住这种猝然的冲击,隔几秒才头皮发麻地缓过来。
对面咳嗽一声。
感应灯亮了。
向遥呼吸凝滞间退开两步,才看清是个年轻男孩。
高中生吧,怀里抱着一个很厚的本子,书包松散地挂在臂弯,羽绒服里是一套黑白的秋季校服。向遥对这个配色有印象,好像是附近高中的,离自己公司不远。
长得还挺好看,但可能是困,或者脾气不好,眼神看着倦倦的,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这种突发状况也没让他的神色有太多变化。
“不好意思。”
他声音闷闷的,但道歉语气还算诚恳,只是脚步匆匆,点个头就绕过向遥上楼了,完全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向遥看着他三两步消失在拐角,诧异地往楼梯后看了一眼,才发现里面竟然空间很大。
是个储藏室,应该是单元住户公用的,被拿来放闲置物品了,还摆着好几张麻将桌,估计也有老人在这打发时间。但整体还是没人打理的样子,灰扑扑的。
她之前都不知道楼里还有这块地方。
这小孩大半夜不回家,在里面干嘛?
向遥平复了下心情,拖着脚步上楼睡觉,她的好奇心也就止步于此。
直到她连着三天清晨都在唢呐锣鼓声里醒来,这才开始觉得烦躁了。
她头一次迷迷瞪瞪惊醒,还差点以为自己终于打工猝死了,顶着睡眠不足的心悸,艰难去摸手机,一看时间才凌晨五点多。
十一月还是早冬,但天亮得已经很晚了,窗外一片漆黑,陈旧的家具都栖息在黑暗里,配着飘忽的哀乐有种说不出的惊悚和诡异。
真离谱啊。她用被子蒙住头,这音乐这么从早到晚的,不会要放到头七才算停吧?
她又开始琢磨要不要换房子了。
到底还是存了侥幸心理,她叹气。
最开始,向遥是没打算租这个旧小区的。
她毕业后一直在沪河住合租房,实在煎熬够了。这次借调转到了开发组,往上涨了一丢工资,她又攒了点小钱,一时有点嘚瑟。
南榕的租房成本可比沪河低多了,她想着奢侈一把,在公司附近租个整租好了。
可惜看了好几天,环境好的都还是超了预算,兜兜转转就到了这儿。
老小区硬件是差了点儿,但胜在有生活气。
看房那天她四处溜达,看到了不少做早点夜市的路边摊,旁边还有个挺大的菜市场,瞅着挺有幸福感。
她租的那套房两室一厅带阳台,价格竟然比她预算还低一点。
向遥还得去项目组报道,也没再多想,当场给定了。
但搬进来她就意识到,这间房价格能这么低是有原因的。
楼上基本隔两天就能琢磨点儿动静出来,喝酒吹瓶,谩骂摔桌,向遥在家的时间已经算少了,但总能和楼上那位撞上,精神持续衰弱。
这小区看着连物业都没有——也确实没有,向遥试着问过楼下唠嗑的住户们。
“那还真没有嘞,这小区都不知道多少年啦,”一个比较热心的阿姨说,“怎么啦丫头,你找物业搞什么呀?”
向遥简单说了下情况。
“你住那栋三单元吧?”一个旁听的婆婆指了指向遥家的方向,“是不是六楼的?”
“小姑娘,你还是别想着找人解决了,没用的,你这房东也真不是个东西,这情况都不跟你们这些租户说,在这坑人呢!都搬走好几个了。”
“说了他还怎么租这房子?自己都住不下去。”
向遥有点傻眼:“什么情况啊?”
“你楼上那个男的脾气大得很,就在那边厂里上班,哎唷又是抽烟又是喝酒的,都不消停。以前住这的还报了警呢,还不是老样子,谁来都没用!可会闹了。”
“听说他之前还是个老板,在外头做生意的,谁晓得怎么到这里来啦。那房子是他爹妈的,也都走了,他要是还风光,可不住这里。”
“他还有个儿子,啧那是根本不管的!不打人就算不错了。”
“你一个人住的吧?那还是忍一忍,别跟他起冲突,划不来。”
“要么你换个房子住,我们这小区住的都是老人,挺多人都搬走了,还有空房呢,要我给你问问不?”
“这事儿你必须找你房东!你得谴责他,不租的话让他给你把钱退了,减点房租也行。”
几个好心的邻居一唱一和的还入了戏,闲侃着就把向遥解决问题的路堵死了。
她道了谢回家,盯着家里满满当当的东西,感觉很棘手。
沪河的房子她已经退租了。
合租的室友上个月不打招呼地把男朋友拉来同居,虽然她租的独卫,但每次一开门就看到别人亲亲昵昵,觉得自己怪多余的。
不如等外派结束再回沪河重新租房。
于是合同一敲定,她就把自己沪漂的家当全弄了过来,大到私人家电,小到衣服摆饰,花了不少钱和精力。
这段时间住下来,每件行李都已经找到了自己合适的安身之所。
真换房子吗?
向遥想了想没电梯的六层高楼,深呼吸。
忍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就是半年吗。
她一边咬牙切齿,一边打通了房东的电话。
谴责,必须得谴责。精神损失她扛了,经济损失得补回来。
但谁能知道除了楼上的炸弹,还能有这出阴间噪音。
她琢磨着哪天准点下班了去沟通一下,最近早出晚归,从来没逮着人。
结果有人先闹起来了。
大概是第四还是第五天,没到头七。
她走到楼下就看见灵棚边乌泱泱的一群人,似乎在拉架,漩涡中心是两个拉扯在一起的男人,嘴里口不择言地骂着脏话。
向遥莫名,跟打过照面的阿姨问了一嘴。
“办白事的事情呗,哎哟这几天给我吵得,没睡过一个整觉,你说哪家有他们这样子放音乐的呀?还带哭声唷!凌晨半夜的都不消停,听着渗人,这不就有人上去闹了嘛——林卫东你别打了呀多大点事情嘛!”
阿姨分心劝了一嗓子,想起什么招呼向遥:“姑娘看着没?他就是你家楼上那户!”
向遥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是个人高马大的中年男人,看着四五十岁,最显眼的除了毛衣都遮不住的啤酒肚,就是脖子上那根发油发亮的金项链。
……确实挺有土老板的风范。
羽绒服已经被扯烂了,鸭绒在打斗里飘忽,男人顶着一张要弄死人的阴狠表情负隅顽抗,但脸上已经有了青肿,骂骂咧咧中唾沫飞溅。
音响八成是遭殃了,哀乐仍在放,但调子稀奇古怪,给这出荒诞的黑色喜剧充当背景音。
如果说向遥最开始就没想在外调过程中惹什么麻烦,这刻算是彻底打消了念头。
招上了会非常难缠。
“哎哟,小林!可算来了!你看看你爸!”
阿姨突如其来的大嗓门把向遥吓一跳,她闻声回头,路灯下走来一道略显熟悉的身影,穿着黑白校服。
等人近了,向遥才看清面孔。
这不是前几天半夜在楼道撞见的男高吗?
她忍不住又撇头看了眼鼻青脸肿的土老板——
啊?
基因突变啊?
“你快快快!你爸跟人打架呢!你快把他拉回去,”阿姨突然急得跟什么似的,把他拽过来就要往人群里推,“这么多人都劝不住,他脾气差,可千万别把警察给闹来了,到时候又是一堆麻烦!”
人群里中年男人几乎被压在人身下,梗着脖子满脸通红,目眦欲裂地奋力反击,听到声音也往这边看,看到帮手般激动大喊:“哎!儿子!我儿子!儿子快来!给这个贱种两拳!他敢打你老子!”
“你敢得罪我?啊?老子揍死你他妈的王八蛋!不是爱办吗?操!我迟早弄死你给你妈陪葬!”林卫东嗓子都喊破了,仍在失控地嚷嚷。
向遥震惊地看着眼前这幕,下意识看向那道年轻的身影。
满地鸡毛里,男生却不动。
他全无情绪起伏,只十分冷漠地瞥了一眼人群中心。
像一个路不相识的过客。
“你快去呀!怎么还发愣呢?再不去你爸都要被打死了!”
阿姨仍在把他往前推,好几个邻居也反应过来。
数十双眼睛盯着他,一双双手伸过来,都扯住了他,像纷涌的水鬼抓住了溺水的人。
即便只作为闹剧的看客,那种无心怂恿的压迫感也如有实质般攥住了向遥。
向遥蹙眉,无意识拉住过分热心的阿姨,阻挡了那双推搡的手。
男生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无声地挣开他们,没再回头。
向遥也对阿姨草草点了头离开。
他们一前一后地上楼。
楼道里除了错落的脚步就没有其他声音,声控灯忽明忽灭。
如果不是楼下变得遥远的吵闹声仍在彰显存在,这本该是个安宁的冬日夜晚。
直到向遥走到家门口,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她突然被喊住。
她回头,男生站在楼梯上低头看她。
他似乎丝毫没有被方才的事情影响,平静的眼神里是一种黑沉的无知觉。
说不上来原因,但向遥在那一刻想到了街头的流浪狗,也这么步伐匆忙无波无澜,早习惯了各色人马的态度,对外界任何都无动于衷。
“不好意思。”
他没头没尾地这么说,向遥却懂了。
她平静问:“你住702是吗?”
男生沉默了一瞬,点头。
“没事儿,又不是你的问题,”向遥吃软不吃硬,经过刚才的事也说不出重话了,“方便的话,你就跟你爸爸沟通一下,稍微小点声就行了。我白天也不在家,主要是周末和晚上。”
男生垂着眼:“我尽量。”
向遥对这个回复并不意外。
“刚刚的事……还好吧?”
他很冷静地点头:“嗯。”
“那就好。你没做错,本来那些事就不该跟你有关系。但也放宽心,那个年纪的人有他们自己一套处理问题的方式,不能理解是常态。”
她开了这个头,才觉得自己唐突和不识趣,只好咳嗽一声,囫囵收尾:“总之,谢……”
高中生突然出声打断:“刚刚谢谢。”
“谢……啊?”向遥一愣。
“楼下。”
向遥依旧没懂是在谢什么,但惯性地应答自如:“哦,没事儿呀,多大点事,也谢谢你。”
高中生点了个头,这回上楼去了。
再回想那时候的事,其实离奇又荒诞不经。
困顿又混乱的几次匆匆一瞥都在冬日昏暗时,他们连彼此的脸都看得不太分明。向遥甚至不清楚,一心想躲事的自己是出于什么,才和显然是个麻烦的林枝予搭了话。
后来她记忆深刻的只有火光里飘飞的纸钱,鸡飞狗跳的哄闹,还有林枝予那双麻木倦色、没有光亮的双眼。
或许只是因为她想到了小狗。
向遥是被脖子上的垂坠感拉回的现实。
林枝予站在面前,轻轻拽了拽她围巾,微弯着腰看她,唇角笑着:“脑袋出差了?”
向遥就这么望进那双浓墨似的明亮瞳孔。
温暖的、澄澈的。
那曲拉赫已经结束,音管早已停止嗡鸣,只从楼下传来些微的谈话声,但她却觉得,似乎有什么仍在震颤。
教堂这时候又是寂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