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客还是归人
彭书云做了个梦,梦里她回到了五岁那年。
那一年初夏,北戎大举进攻豫州 ,彭老爹带着小书云跟随月家军一起驻扎在漯城,备战迎敌。
趁着老爹去月将军帐中议事,小书云悄悄溜出幕僚居住的营房,轻车熟路地来到校场,偷看将士们日常训练。
正当她看得起劲时,身边突然冒出一个持刀的男孩。
小书云惊慌失措,欲喊救命,男孩见状反倒被她吓住,只得立即捂住她的嘴悄声安抚道:“别怕,这刀尚未开刃,我……也是来偷看的。”
她这才安静下来和男孩一同观看。男孩个子高高的,五岁的书云发现自己只到他胸口。他的眼睛炯炯有神,一眨不眨地盯着校场上的士兵,生怕漏掉一个动作。
待士兵们结束训练,男孩带着小书云来到空旷的校场,向她展示自己刚刚偷师的刀法。
男孩一招一式有模有样地挥舞着手中那把刀,还不忘一本正经地和小书云“探讨”兵法:“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对付北戎全副盔甲的拐子马骑兵部队,就需得先用这大刀攻其薄弱之处,你知道是什么吗?”
小书云摇摇头。
“是马足,马足啊!用刀斩断马足,士兵就会跌落马背,再配以我军月家枪法,便可制敌于死地。这都不懂!”男孩有些扫兴。
小书云理直气壮道:“可是我才五岁啊。”
“我五岁时,娘已经给我开蒙,教我念《千字文》,今年我十岁,已经开始读兵法了。”
“可是我没有娘,爹爹又很忙。”小书云有些委屈,小脸红红的。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好了!反正你以后要是想读书习字或者做别的,都可以来找我……和我娘。对了……我叫周泯!”男孩抱歉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
“那你可以教我刀法吗?”小书云鼓起勇气道。
“舞刀弄枪的多危险!”周泯皱眉。
“你自己都随身带刀!而且你方才答应过我了!”
“呵,小鬼头。”
“我不叫小鬼头,我叫彭书云,你可以和爹爹一样叫我小云。”
“好好好,小云。” 周泯轻轻揉了揉小书云红扑扑的脸蛋,刹那间,梦境突变,周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扯进一片火海中,他痛苦地看向火海之外的书云,面容逐渐模糊,嘴角渗出鲜红血迹,身上也不知为何多了好几个血窟窿。
火光越来越大,逐渐将周泯完全吞没。
“周泯!”书云尖叫着从梦中醒来,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枕着手臂倚在床头,床上躺着的,是她几个时辰之前从自己挖的坑里救起来的吴恙。
他紧闭着眼睛,呼吸均匀,看上去似乎睡得很沉,书云叫得这般大声,也未将他吵醒。
书云悄悄凑上前去为吴恙把了把脉,比昨天有力许多,只是——
他的脖子上有几道清晰的猫爪抓痕,四周还有些红肿。
“喵呜——”此时,蹲在男子腿边取暖的始作俑者王总,心虚地叫了一声。
“去。”书云对王总轻声呵斥道。
猫儿起身弓起身子,伸了个懒腰,跳下床去,贴着书云的腿来回蹭了两下,确认都沾上自己的气味后,才拖着胖肚腩神气地走开。
书云从家中常备的药箱中拿出一些活血化瘀的药膏,又找来一些干净的竹片,她坐回吴恙身边,将药膏涂在竹片上,趁着他还未醒过来,给他的脖子抹药。
竹片堪堪掠过了男子的喉结,不管书云在心里如何克制,总是管不住自己那双好奇的眼睛。
与县城里时髦话本里的那些戏子小生、纨绔衙内等不同,躺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子并不邪魅狂狷,也不柔媚,通身都透出一股周正清俊之感。他天生白净,五官精致,下颌骨棱角分明又不过分粗犷,即便在军中服役多年,一眼看去,依然充满少年气息。
尤其是昨晚,在烛火的映衬下,更显温润如玉。
书云莫名觉得他很亲切。
许是因为……他是周泯的军中好友,所以自己才会对他感到亲切吧。
书云急急忙忙地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她伸手去摸自己发烫的耳根,不知何时,她的脸又红了。
不过,她还是能从男子手掌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疤看出,这些年他过得并不如意。
地方州军不比京城禁军,除了训练备战,大部分时间需要承担修路建桥、制作兵器、运粮垦荒、护卫官员等繁重的杂役。
岭南乃湿热荒蛮之地,多发瘴气,这些年……周泯同样也很辛苦吧。
儿时玩伴,一朝四散。无论书云怎么努力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她也想不出来十三年后的周泯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他是因何缘故去世?走的时候是否痛苦?还有哪些未了的心愿?
等吴恙醒来,定要问个清楚,否则周姑姑九泉之下也难以安息。
书云这样想着,一阵困意袭来,她垂下头,松开了手里的竹片,伏在男子身边沉沉睡去。
躺在床上的男子缓缓睁开眼睛,他看着枕边这个眉宇间透出一股倔强的姑娘,陷入了沉思。
其实刚才书云大叫“周泯”二字,从噩梦中惊醒时,他就已经被吵醒了,只是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男子环顾了一下整个房间,除了自己身下的这张床,外加一桌二椅,再无旁的东西,真的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彭先生失了功名,不能再参加科举,以前的他不是作诗就是饮酒,毫无经营理财头脑。这些年,也不知道他们父女二人作何营生,如何生活。
看着书云身上起了毛边的粗布衣服,还有发髻上已经有了裂痕的木簪,男子心头微微有些发酸,他抬起手,想要帮书云整理一下额头上的碎发,但是当手伸到她额前时,还是生生止住了。
他现在不是周泯。
他现在不能是周泯。
他是吴恙,一个陌生人——
“啧啧啧。”韩江端着一碗白粥推门而入,恰好看见方才一幕,打趣道,“某些男人的心肠真硬呐,人家姑娘都把自己的床让给你睡了,你竟连摸摸头都不愿意。”
“你闭嘴。再胡说,我就将你夜宿青楼一事告知令尊大人。”
“喂喂喂,说话做事要讲良心啊,我不就是待得有点晚吗,再说,我还救回来一个老夫子呢!”韩江说着将白粥塞到周泯手中,“你怎么不表扬我?”
周泯没有回答,他端起碗,不用勺子,径直喝了起来,两三口便喝完了这碗白粥,将空碗送回韩江手里。
“这可不是我小气啊,本来打算给你买只烧鸡下酒的,那个酒鬼老夫子非说你伤口未愈,不能吃油腻荤腥。”
周泯冲着韩江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书云,轻声道:“你能不能不要那么聒噪?”
韩江撇了撇嘴:“早说嘛,我们就换个地方呗!”
他说着走到床前,将躺着的周泯打横抱起来,下一秒便被周泯严肃制止。
“你要做什么?”
“看不见吗?我抱你下床,再抱她上床,然后我们去外面商量正事。”韩江有点无语。
“她不用你抱,我,自然也不用你抱。”周泯一本正经道,说着他忍着伤痛,扶着床沿,勉强从床上下来。韩江担心周泯伤口裂开,急忙去扶,周泯却连连避开他的手。
“你别瞎摸!”
“我刚才怎么说的来着,有些男人就是,不仅心肠硬,还嘴硬。大哥,大姐,大侠!你受了很严重的箭伤,又掉进了猎户捕猎用的陷阱,差点就死了。还有,你不让我抱她,难不成你来抱?”韩江有点无语,“哦我懂了,这就开始吃醋了对吧,放心,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正在二人僵持之际,彭老爹端着一碗煎好的药推门而入:“年轻人就是身体好,才过了不到一晚上,就又能下床打架了。可是吴公子身上有伤,韩公子还是要体谅一下。”
周泯用力锤了一下韩江的胸口,韩江尴尬地松开拽着周泯胳膊的手。
彭老爹看着倚在床边睡着的书云,放下药碗,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她抱起来,转身对韩江二人说道:“家中条件有限,适合伤者睡的软床只有这一张,两位若是不嫌弃寒舍,便继续留在这里休养吧,我让小云去隔壁房间住。”说罢,抱着书云向屋外走去,临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嘱咐周泯:“吴公子,促进伤口愈合的药已经煎好,饭后千万记得服用。”
周泯、韩江伸手向彭老爹行了个揖礼,目送父女二人离开。
韩江揉着自己胸口,冲着周泯埋怨道:“下手真狠,到底是谁体谅谁啊。”
周泯缓缓道:“我是伤员,自然是你体谅我。”
“想不到你到岭南这么些年,也学坏了。” 韩江凑到周泯跟前,伸手拍了一下他没有受伤的另一边肩膀,“殿下和我,终于把你盼回来了。”
周泯高兴地伸出手与韩江击掌,随即又面露落寞之色:“只可惜,二公子他最终也随着将军和大公子一起去了。”
“将军、大公子、二公子没能做到的,我们接过来继续做,这不,还有殿下撑着在吗。只是,”韩江顿了顿,补充道,“这位彭姑娘还有彭先生,你打算对他们瞒一辈子吗?”
周泯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毕竟时间过去那么久,目前还弄不清楚彭家父女二人的态度……若是他们已经倒戈,为大局着想,我也只能舍弃昔日旧情。”
韩江拿起药碗,送到周泯手中:“这段日子,要辛苦你了。”
世人皆知,周泯曾追随月二公子一同发配岭南,至今仍是戴罪之身。顾相虽死,但仍被赐予郡王头衔,在朝中余威尚存,且月将军尚未平反,如果此时光明正大地将周泯从军中放出来,必定会招来众多非议和无妄之灾。
顶着周泯的名字,很有可能还没走出岭南,就被敌人暗中杀死了。
那便只能安排他顶替别人的身份出来。
吴恙,的确是周泯在岭南的军中好友,只是在他刑满释放之前,岭南爆发了一场大规模的瘟疫,贤成军军营也未能幸免于难。
吴恙先天不足,身子弱,最终没能在瘟疫中挺过来。
太子为保周泯安全出行,便让死去的吴恙和周泯互换了身份。
从此这世间只有吴恙,再无周泯。
韩江背过身去,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击:“这次我们除了护送彭娘子进京,还有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
周泯闻了闻手中的药,抬头看向韩江。
韩江补充道:“为殿下寻找山河万里图残卷,借彭小娘子打虎英雄之手,献给官家,恭祝其五十寿辰。”
周泯微微点头。
韩江叹了口气,有些于心不忍,他追问道:“你……后悔过吗?我是说,殿下之前给过你别的选择,你本可以回乡做个逍遥闲散的地主,快意人生,不必卷进这件事情中来。”
“我从十岁起,就没想过‘后悔’这两个字了。”周泯说罢,将手中汤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