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托猫
圆月当空,万里无云。
叮铃。
叮铃。
叮铃。
寂静的小道上,除了驴车前行的轱辘声,陪伴书云的,便只有毛驴脖子上的小铃铛。
书云头一次觉得回村的道路是如此漫长,漫长得就好像自己迷路了一般。
彭老爹那些毫无头绪、解释就是掩饰的说辞,一直萦绕在她耳边。
“都是爹爹的错,起先既未与你提前沟通,又未能与七娘达成一致,才害你担惊受怕了许久。贼子顾松刚刚去世,我们策划的打虎事件又上达天听,安远县突然涌入了许多探子,这里面有敌人也有自己人,一时敌我难分……”
“与七娘交换完消息后,我本想返回村中带你一块出去避避风头,可七娘不允,出于对我的安全考虑,她将我扣押在楼内,又以欠钱不还为由骗里长回去向你报信。她想着,若你担心,自会来青楼中寻我,届时再想办法将你一起留在楼内,告知你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等探明那些探子的底细后,我们再一同出去,可谁知你一门心思去筹钱,偏离了我们原先的设想……”
“小云,你说得没错,这么多年来,爹爹不是忙于军务,便是忙于为将军翻案,疏于对你的照顾,也忽略了你自己的想法。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义务放弃自己的生活,苦等十几年甚至……可能几十年,只为替自己曾经的上峰讨一个说法。如果你真的……不愿继续跟随爹爹生活,那就走吧,爹爹锻炼你各种谋生挣钱的能力,也是想着有朝一日,如果你要离开我独自生活,也好有个一技之长。”
“除了防身的刀法和箭术,也别忘了坚持读书习字。《桃花源记》写得很好,最好能够全文背诵,还有,你的字太丑了,也要多练练,这样若是不想打猎了,也能去村学应征,做个教书先生,混口饭吃……”
书云再也忍不住,坐在驴车上哭出声来。
她哭得眉毛鼻子耳朵都发红了。
毛驴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情绪,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等到书云哭完一场,抬起头四处查看时,她已经回到了自家的小院中。
一间茅屋内亮着灯,窗户上映出一个男子的身影。
原来他已经回来了,她想着。
书云上前,伸手欲敲窗,停了半晌,还是收回了手。
她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周泯的影子,在他窗前静静站立了片刻后,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书云迅速收拾着自己的行李,打算连夜离开栖霞村。
弓箭体积太大,便只带短刀吧。
千字文,唐诗集,东篱先生文集。
干粮,水囊,常用伤药,日常换洗衣服。
书云胡乱叠着衣服,抬手间却见那套老爹新买的衣裙还整齐地放在竹榻上。
她顿了顿手里的动作,还是将那套衣服收进了自己的包裹中。
不要白不要,说不定这还是老爹用她自己挣的钱买的呢!
还有陆大人的俸银……还是继续借着吧,这出门在外住店打尖,处处都要花钱的,以后安顿下来了,再挣钱还给他吧——
“砰砰砰!”院子外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书云的思绪。
这么晚了,难道是里长寻驴来了?
“砰砰砰!”又是一声
书云立刻冲出房门。
“来了来了,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我什么时候赖着你家毛驴不还了——”
“什么毛驴,我们夫人要的是银子!”
一个小厮模样的人站在院子门口。
书云看着他的脸,仔细回想一番后终于记起,此人是陆大人的贴身小厮,上次书云还从他手里抢过陆大人的洗脚水。
“原来是陆平小哥,好久不见呀!”书云尴尬地陪笑。
陆平只是冷冷地冲她伸出一只手:“夫人说,大人借你的银子未经过她允许,所以不作数。”
好家伙,原来陆大人在家中地位竟是如此低下。
书云撇撇嘴,转身回屋里拿了银子,递给陆平。
“辛苦小哥深夜走一趟了。”
陆平仍是冷冷地不回话,帮书云关上院门后便径自离开。
书云转身回房,却发现周泯站在房门口看着自己。
“这这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休息?”书云尴尬地笑着,仿佛被抓包了似的,一丝红晕爬上她耳根。
“睡不着,听到响动,便出来看看。你是……缺钱吗?”
书云害怕暴露自己连夜要走的事情,连忙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心虚道:“哪有,我是打虎……英雄,他们都赶着给我送钱,我接受都来不及呢!”
周泯颔首:“那早点歇息吧。”说罢他转身回房。
“哎……好,对了等等!”书云突然大声叫住周泯。
周泯回身,疑惑地看着书云。
书云走到他跟前,深吸一口气后,才望向他那双桃花眼,小心翼翼问道:“如果,太子殿下没有让你去寻图,我是说,如果你可以选择去或者不去,你会怎么选?”
周泯想了想,低头看向书云的脸,在窗内烛火和天上月色的映衬下,书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两个小小的自己,她们好像就快融化了。
半晌,周泯认真道:“我从未想过‘如果’这件事,因为太子殿下让我做的,正是我自己想做之事。你还有别的事吗?”周泯发现书云出神地望着自己。
书云回过神来,有些失落地点点头:“没事了,你也早点歇息。明天……见。”
二人相互行礼后,各自回房。
等到周泯房间的灯熄灭后,书云也吹灭了自己房间的灯,她拿上行礼,轻手轻脚地牵着毛驴,溜出了自家院子。
书云站在院子门口,最后看了一眼周泯的窗户。
希望你们,万事顺遂。
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见。
书云想着,然后伸手阖上院门,拴好门闩,将周泯连同她的整个家,都关在了自己的脑海中。
突然一声猫叫声响起,划破了夜晚的宁静,书云打了一个激灵,下一秒,她就感觉有一坨结实的肉窜上了自己肩头。
是王总。
书云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王总这个拖油瓶。
自己此番出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安顿下来,外面不比栖霞村依山傍水,物种丰富,王总食量又大,跟着自己定然是饥一餐饱一顿,过不了几日说不定都能从王总变成小王。
书云若有所思地摸着王总的头,赶着驴车,来到了里长家门口。
她用力拍了拍里长家的院门,过了很久,门终于打开,来人却是三丫。
书云放下行李,蹲下身去,捏了捏三丫的脸:“怎么是你,爷爷奶奶呢?”
三丫道:“这么晚了,他们早就睡得像猪头了。自然只有我们年轻人还醒着啊!”
书云转身,抱过蜷缩在自己身后的王总,递到三丫怀里:“姐姐请你帮个忙好不好?”
三丫撅嘴道:“你先说什么事,别一开始就想贿赂我。”但是她的手还是十分诚实地接过了王总。
“我最近要出一趟远门,那个地方不能养猫,能不能让王总借住在你家里,它不挑食的,还会帮忙抓耗子!”
“你也是和爹爹一样,要去很远的地方去投军吗?”三丫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问道。
听得三丫这样说,书云才想起来,三丫的爹爹在她出生不久后便离开村子,外出参军,说是要打北戎鞑子。
不久,里长便收到了自己独子的讣告。
可朝廷与北戎休战已久,三丫的爹爹并不是死在攻打北戎的战场上,而是死在了随军攻剿土匪的过程中。
全村人都瞒着三丫,只告诉她爹爹去北方攻打坏人去了,要等三丫长得和爷爷一样高了才会回来。
书云轻轻将三丫搂进怀中:“姐姐不去北方投军,军营不收我这样好吃懒做的人,姐姐是去江南的京城挣大钱。我答应你,挣了钱,除了缴纳王总的食宿费,还给你包一个大红包!”
三丫好像知道了什么似的,抱着王总,紧紧贴着书云的心口不搭话。
良久,她才哽咽着说道:“那你说话要算话,不能让我等太久喔!要是,要是明年这个时候,你的大红包还没寄回来,我就,我就让王总变成野猫!”
“好,一言为定。”书云说着伸出手,与三丫击掌盟誓。
三丫又担心书云南下务工缺少路费,便十分大度地将自家的驴车借给了书云,让她将费用一并结算在来年的大红包里。
迎着月色,书云又赶着驴车上路了,此时她才开始真正担忧起钱的事情 。
她是真的,一文钱也没有啊。
书云思考得过于投入,并未注意到,自己身后有一个黑色的影子正悄悄跟着她。
***
安远县县衙内院。
陆大人搂着自己的夫人正睡得香甜。
今日,夫人发现他挪用俸银借给彭书云,大发雷霆,陆明花了好大力气才将夫人哄好,此刻的他十分珍惜能够上床睡觉的机会。
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打破了他的美梦。
“陆平啊,有事明天再说吧。今天你出门要钱也累了,歇吧。”
来人似乎十分固执,持续不断地敲着门。
陆夫人闭着眼睛,不耐烦地踢了一脚陆大人。
陆大人只好起身穿衣开门,却发现彭书云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
陆大人有点怀疑自己府上护卫的眼神和能力:“你你你怎么进来的?还有,那个钱我真的没有办法——”
“无妨。”书云摆摆手,“大人我只想问一句,您上次说的那个,鹊桥仙,男女相看活动,现在报名结束了吗?”
***
一处隐蔽的院落中。
这里是韩江在安远县的临时住处。
书房内,韩江正端坐在书桌前看信,那日书云拒绝太子的请求后,他便立即修书一封向太子殿下禀告此事,今日太子的回信刚到,即便此时已是三更时分,他也须得看完回信再去歇息。
“笃笃笃。”一阵轻微又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韩江微恼:“我说了我待会再去歇息。”
一个恭敬地声音响起:“公子,出事了。”
韩江听罢,放下手中书信,迅速起身开门。
门外,大壮摘下面罩,走进屋内,单膝跪地道:“公子,彭小娘子连夜离开了!”
韩江眉头一皱:“可是夜游县城?”
大壮回答道:“不,她去了一趟知县家,出来后,便朝着与平日回村的相反方向驶去了。”
不好,她这是要……跑路!
韩江攥紧了自己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