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萤
皇宫里,谢境放下笔,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心中涌起一阵没有缘由的慌乱。这些日子宫里看着太平,但是其下的暗流涌动却让人心惊。
光是前几天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的几句没有头脑的话就足够让人另生思量了。
“今一早,顾将军的队伍就离了京城了。”
同僚在他身边道。
谢境闻言点点头,前几天顾将军入宫觐见的时候他们二人还碰过面。说起来他们二人年少时有同窗之谊,那时天天都要碰面,如今各自成家立业,再想要见一面只能靠偶遇来实现了。
谢境压下心中的杂思,重新拿起笔。
“谢大人,陛下传您到养心殿用膳。”
“有劳公公了,我这就去。”
......
“上好的岫玉,走过路过的不能错过。”
“草鞋,新编的草鞋,您瞧瞧?”
好不容易停了雨,街上的小商贩赶紧跑出来吆喝,谢语照从同福客栈的窗子上探出半个身子,看着湿漉漉的青石子路上来往人群,清新的泥土气息沁入人心肺。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谢语照不觉想到这句诗,当真与此情此景相配。
“小姐,收拾好了,我们走吧。”秋静拎起包裹,半扶着谢语照下楼。
谢夫人和宋嬷嬷已经坐在了马车里等着了。
谢语照撩起裙摆准备上去,却突然听见一阵骚乱,便动作停在半空回过头去看,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从人群里跑过,撞翻了好些小摊也不肯停下,边跑边扔着一张张写了字的纸。
被撞的摊贩气急想要去抓他,可这小乞丐滑头得很,不一会就跑远了。
谢语照迟疑了会,捡起一张掉落在马车边缘的纸。
“这写得都是些什么啊?”谢夫人也好奇地凑过去看。
【赈灾粮在城郊谷堆地】
谢夫人皱眉道:“这是做什么?”
谢语照沉思不语,她竟是觉得这作风似乎有点像一个人。
京城下放的赈灾粮绝对是个不小的数目,只要百姓见了就能明白这些天的清得见底的米汤绝对是不合格的,这些人就是最好的人证。
贪官污吏们总不能把这些看见过真实赈灾粮数量的百姓都灭口吧。
朝廷已经对这事上了心,只要证据确凿,哪怕动不了这背后的势利也能安稳住江南的局势。
马车平稳地走着,一路上能听到不少百姓在议论这件事,更有不少的人已经亲自去纸上的地方看过了,十分愤怒地向别人诉说着。
知道上边贪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朝廷明明下放了那么些赈灾粮食,可是那些贪官却只给他们喝一些米汤,这怎能让人咽的下这口气。
“老大,看来这效果不错!”项辉满意地双臂抱胸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顾时瑛挑眉道:“上门。”
“上门?上谁的门?”
“刺史府的门。”
“你疯了老大?他们……他们还在抓捕我们呢。”项辉放低声音。
“他们是在抓我,不是你。”顾时瑛笑着拍了拍项辉的胸口,“你以朝廷使者的身份住进刺史府,在明面上牵制他们。”
“这……好吧!”项辉挠挠头,犹豫了半响又开口道:“老大,听说顾将军已经带兵出征了。”
顾时瑛收敛了笑意,说话声音较之前低沉了些:“嗯。不过是那些胡人又不安分,这种仗他打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项辉看着顾时瑛逐渐皱起的眉头,心底里那句‘你嘴硬’没敢说出口。
“快去行动吧。”顾时瑛扫视了一圈议论声四起的街道,朝项辉示意后就压低了遮雨的帽檐走开了。
项辉也不敢耽搁,小跑着去完成任务。
这边谢语照跟着谢夫人颠簸了一天,总算是到了老宅。
谢家祖宅不算大,但装修很是精致,江南水乡的亭台楼阁,处处透露着一股精致典雅。谢家祖上出过三代进士,甚至尚过一位公主,因此谢家在徐州也算是小有名声的望族了,传下来的祖宅也有几分书香门第的气质在。
谢家老祖母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一直不愿意跟随谢境到京城生活,如今年岁大了想念儿孙,尤其想念谢境这一房,时常念叨着。
这回见了谢夫人和谢语照不免老泪纵横,握着二人的手说个不停,多是些陈年旧事,老人家总爱回忆从前。
不过这也勾起了谢语照的许多回忆来。
谢家子孙不算兴旺,但是几个表姐妹听说谢语照回来还是都跑了来聚在一起。
那个远房表姐小时候最爱哭,如今竟然已经是一个可爱女儿的母亲了;这个邻居妹妹小时常来找她扑蝴蝶,如今嫁了人性子沉静了不少;还有之前说是要做全大梁最出色的绣娘的姑娘如今给她带来了自己亲手绣的手帕……
谢语照这几天跟着她们说来说去,心里沉积的那些事也跟着消散了不少,也没再去管赈灾粮一事,只是叫秋静出门时留意些。
谢语照和旧友们说笑间提起少年时的往事,笑语一片,一晃竟然已经过了好几日。直到秋静提起赈灾粮的事比之前好了不少她才晃过神来,那人应该已经出手整治了个七七八八的了。
“小姐,你看表小姐的女儿都会叫娘了,您的事却连个影都没有呢。”秋静放下手中的篮子,坐到谢语照身边。她的世界里没那么多顾虑,只是想跟着谢语照一辈子,她只要自家小姐能过得开心就好,眼见着身边人都开始议亲,她也不免跟着着急,怕好的都被挑走了。
“急什么?”谢语照眼神看向窗外,“我还不想那么早嫁人。”谢语照想了想,她上一世确实遇见过不少优秀的男子,或是一方枭雄马无疾,或是端方君子梁羽,又或是权倾朝野的顾时瑛和那个运筹帷幄的幕后军师……可是在这些人心中情爱或许是最不重要的吧。
谢语照不禁想起顾督主的不近女色来,那人后来变得实在是狠辣无情。
这些人中怕只有梁羽称得上是个良人,只可惜死得太早,她也不曾动过心。
“我听说顾将军的队伍已经出城了?”谢语照岔开话题。
秋静没察觉到谢语照的心思,答道:“那是好几天之前的事情了,如今顾将军不但已经到了边境,而且已经和胡人交手过几回了。”
谢语照闻言点点头。
按照前世的轨迹来看,还有三年才会发生那场惨绝人寰的战争,但是重生的轨迹不是谢语照一个人能掌握的。
她无力地叹了口气,如果说顾将军之死提前三年发生的话,她毫无能力去改变这一切,她既不知道对战的详情,也不知道这背后的推动者是谁。
其实即使知道了以她的能力也做不了什么。
一开始她对此感到痛苦无力,可是现在她渐渐明白了,明白了重生并非是能改变一切的金手指,她谢语照还只是谢语照,这世间还是有太多人力难改之事,只要去做了,哪怕一点点小事也好,也是不枉重生一回了。
“秋静,”谢语照眺望着窗外朦胧的薄雾,淡淡开口道:“我会找一个我爱的人成亲,找不到也没关系。”
不知怎地,谢语照感觉身心都轻松了下来。
秋静懵懵懂懂地点点头,谢语照笑着打发了她出去,自己一个人坐在窗前摆弄着团扇下的穗子。
‘啾啾’
忽然,一只通体雪白的鸟停在谢语照窗前,谢语照愣了愣,觉得这鸟有些熟悉。
她下意识看向鸟儿的腿,那里果然绑着一个纸条。
【后院】
后院?
后院有什么吗?
谢语照推开门,朝着后院走去。
阳光已彻底西沉,深蓝如水晶般澄净的天空缀着薄云,小小的月牙高悬在天际之上。
只见在这深邃的天空之下的小小后院,沾染着清澈水珠的花草之上飞起好多散发着莹莹绿光的小精灵,一点点光萤汇成一片,围绕在谢语照身边。
“萤火虫?”谢语照不禁吃惊,虽然这时节萤火虫常见,但是要抓这么多萤火虫放在后院也要花费不少心思。
谁会这么做……
谢语照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指,尝试去触碰飞在半空中的萤火虫,小萤火虫一碰就惊飞到远处去了,但是小小绿光随着它的动作滑成一条弧线,像一道美丽的彩虹。
“小流萤,你们真的是腐草化成的吗?”
“你们怎么会飞到这来呢?难道是谁喜欢我却不好意思说出口,故意抓你们过来做媒人的?”
“哈哈哈,我竟也学会像秋静那般自作多情啦。”
……
谢语照一边用手触碰着这些萤火虫,一边笑着自言自语道。
不远处的墙上坐着个黑衣黑发的少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挑逗流萤的少女,然后抬起手臂,将罐子里最后一点萤火虫放了出来,看着这些发着柔和的光的小精灵飞向院子里,飞向那个少女。
明月皎皎,星河如萤。
这一幕久久地印在顾时瑛心中,连他自己也不曾预料到这将是他人生中最后的美好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