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读
“督主大人?哼,也不看看这小皇帝能待在那宝座上多久!”郑保将手里吃剩下的一小把花生仁往桌子上一扔,抬抬下巴道:“小皇帝新设这御监门为的不就是怕我们这些‘老人’他用不惯吗?可是他也不想想,凭他顾时瑛一个毛头小子也能在咱们这地界耍得开?”
“可不是,”一旁穿着单衣的小信子忙迎上去递热茶,“凭干爹您在太后娘娘跟前的脸面,谁敢在咱们前面造次?儿子我听说那个小督主不久后就要收拾了进宫里来了,不如到时候儿子带人去给他来个下马威,好叫他不敢轻了咱们去。”
郑保忽地顿住动作,意味不明地朝着小信子问道:“你打算怎么治他?嗯?”末了还拍了拍小信子的胸脯,拍出一片尘土,郑保扭过头去,略嫌弃地挥了挥。
“找几个信得过的在他处理公文的时候在那纸面上撒把马尿,或是在他饭食里丢点泻药,保准他经不起折腾!”小信子谄笑着弯腰答道。
郑保敛了笑,冷眼道:“世上千百种折磨他的法子,你偏挑那最能让你折进去的!”
“还请干爹赐教啊。”
“你只消得不闻不问。这宫里最被看不起的就是我们这群阉人,”郑保捏起一粒花生米,慢慢地揉搓着薄薄的红色外皮,“但是这里每一块石头的清扫,每一间宫殿的位置,每一位贵人的旨意……哪一个不需要咱们?你找几个眼生的小太监,告诉他从金銮殿到乾天殿得从御花园那边走才行,保准他绕个一天都绕不明白,更别提那满屋灰尘能吃人的御监堂,咱们不放人去打扫,叫他们自己玩去吧。”郑保冷笑一声,将花生米扔进嘴里。
“走,干咱们的差事去。”
……
一场秋雨一场寒,谢语照收回了伸出亭子的手掌,凉意逐渐在指间蔓延开。
谢夫人就在亭子中央坐着,手中理着一团丝线,语重心长道:“你可得想好了,公主的陪读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前几天昭平公主选陪读的事本来就闹得沸沸扬扬的,谁想公主突然派人来谢府指明中意谢语照。
就连谢语照自己也纳闷,她和公主殿下可从没有什么交情。只是这个机会实在是难得,本朝女官大部分都是从公主陪读做起的,若博得了公主的欣赏,那来日就多了重保障,若说为家族争得荣耀、留名青史的也不在少数,只是稍不留神丢了身家性命的也是大有人在。
“若是你也觉得不好,我就准备让你父亲求了李大人向陛下请求致仕去。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去了,你父亲再不是什么特殊人物了,不如我们一家人回徐州去,在那安安稳稳地过活,不再管京城的是是非非了。”谢夫人想着顾家的事,只觉得一阵胆颤,命运无常,天恩如水,谁知明日又待如何。
谢语照低着头,心绪难言,最终还是转过身缓声道:“母亲,公主的好意我怎能随便推却了,何况父亲那里不也是想要留在京城……”
“你父亲那我会劝……”
“母亲,父亲真的能远离京城的漩涡吗?北方胡人虎视眈眈,我朝内争不断,先帝在时信任父亲,会不会有人拿父亲曾亲侍疾于先帝为由来逼他一同承认陛下得位不正?离开了京城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谢语照想着前世的污蔑,再想着今生不断被修正的命运就觉得喘不过气,这次她要自己站在漩涡的中心里,亲眼看着一切,不再作壁上观。
“母亲,”谢语照忽地伏在谢夫人膝前,极为郑重道:“我会和你们一起守护好谢家的。”她是谢家的长女,亦是独女,既然顾时瑛能在跌落泥沼时站起来,还顾家一条生路,她为什么不能。
明明他们前世才是离得最近的一对。
谢夫人感受着手间的温度和不断缩紧的力度,几乎哑言,几个月的光阴,她忽然觉得她的女儿长高了不少,出落得干净挺拔,比她绣在帕子上的荷花还皎洁三分。
半响,谢夫人长叹一口气,“好。”
……
宫中的长廊曲曲折折,仿佛望不到尽头,谢语照穿着昭平公主赏下来的统一的衣裳在队伍末尾慢慢走着。
谁能想到冤家路窄,她在这第一天就碰到了李成缘,这才知李成缘就是公主选的两位侍读中的一位。
真是天不想让她好过。
谢语照装作不经意地抬头扫了一眼走在前面,腰背挺直的像是株修竹一般的李成缘,只见她步伐优雅,目不斜视,根本懒得和谢语照说话,谢语照也故意远远落在后边,不想同她寒暄。
拐过一处,谢语照已经落后一段距离,不过是公主的大宫女带她们熟悉宫里,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
谢语照想着,目光忽地停在一处。
那处门扉半掩,透过门缝,只见灰尘漫天,尘土中蹲着一个消瘦的身影,正在把肆意生长的青石地上的大片青苔清理干净。
谢语照猛地抬头,新打的“御监门”三个崭新的大字在掉漆的门框四周显得格格不入。
那少年已经清理了大半,他动作利落,长发被完全束在一定陈旧的官帽后,露出修长洁白的一段脖颈,沾了灰的外衣就那么随他动作摇晃。
谢语照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任何表情。
前世谢语照只见过他万人之上,身着锦衣的模样,旁人提起他都要胆寒三分。那样的冷峻贵气差点让谢语照忘了,一个给根基不稳的皇帝做脏活的爪牙该如何在深宫好好的有尊严的活下来。
谢语照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没有转身离开的利落,也没有推门上前的勇气,恰似她最讨厌的前世模样。
“谢语照?”
“?!”谢语照回神,下意识转头,才发现李成缘已经走远了一段距离,正皱着眉头不解地看着她。
“我……”话还没说完,谢语照就又转过头去,果然见顾时瑛已经停下了动作,只是并未起身与谢语照相认,也恰似前世最令他厌恶的模样。
谢语照见此状,忽地像是下定了决心道:“你们先走吧,我认得路,一会就回去了。”然后像只灵巧的猫儿一样溜进了御监门,顺带着关上了半掩的门扉。
李成缘:……
“我们走吧。”李成缘凝望了会御监门的门匾,略摇摇头,似是不认可谢语照的愚蠢莽撞。
门内,一片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