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元仪殿里,错金博山香炉里燃起了袅袅青烟,奔波了半日的燕后终于能喘口气了,慵懒地倚在彩凤织金靠枕上,凤眸轻敛,让崔氏给她按摩舒展。
“娘娘似乎很看重秦才人?”
崔氏幼时便服侍燕后,是凤仪宫的头等女官,也是燕后身边最为倚重的心腹。
“秦才人入宫三年,多为娘娘庇护,便是那才人的名分也是娘娘给封的,今日更是为了维护她开罪丽妃,娘娘是想好要扶持她对付丽妃了吗?”
“都是自家姐妹,何苦说得那么难听?”燕后伸手在太阳穴上揉了揉,并未睁眼:“本宫只是同情她的遭遇罢了,再怎么说也是南楚皇后,别说是和亲,就是俘虏咱们也该以礼相待。”
“好好的一个皇后被送出去和亲,南楚的男人都死绝了。同是皇后,这种事若是发生在本宫身上,大概也是生不如死的。”
崔氏说道:“娘娘有凌将军护持,断不会落到她那种地步。”
燕后凤眸微启,在殿内扫视一圈,目光落在殿内的一盏五色琉璃灯上,抬颌道:“把它点上。”
大白天的点灯完全是白费蜡,但这在元仪殿是常事,这盏琉璃灯是国舅凌峥所赠,燕后每次想起他,都会让人点起这盏灯,不分时候。崔氏没说什么,唤了小宫女进来点灯。
“但凡要依靠别人,就没有什么是绝对不会发生的”,燕后阖眼不看那盏灯,平躺下来说:“我对秦氏伸出援手,也当是救我自己了,都是在男人的手底下讨生活,女人何苦再为难女人。”
“娘娘心善,会有福报的!”崔氏替她按摩太阳穴:“只是这个丽妃,她的父亲沈渊可是雍王殿下的心腹,娘娘不能不早做防范。”
想起丽妃对秦翾的谩骂,燕后轻轻叹息,今日她确实有打压丽妃之意,那女人太蠢又太嚣张,仗着容貌和家世得宠,在后宫作威作福,连她这个皇后也敢轻慢,自然不能纵容下去。
“无妨,再让她得意几天吧,会有人收拾她的。”
……
秦翾回到寝殿时已近正午,用过午膳后睡了一觉,下午便在寝殿抄写宫规,未曾出门,直至傍晚才搁下笔,早早用了晚膳,便让锦心服侍她沐浴更衣,等着燕帝过来。
她今天那话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她相信燕帝已经领会到她的用意,晚上必定会来赴约。
“姑娘想穿哪件?”锦心照例拿了两件衣裳过来让她挑选,一件红粉,一件乳白。
秦翾选了那件粉色,坐到妆台前说:“以后你们就改口唤我娘子吧,不要再唤我姑娘了,不合适。”
“好,奴婢等会儿跟他们说”,锦心高兴应下。
姑娘是她未出阁时的称呼,秦翾出嫁后,大家便称呼她太子妃或者皇后,后位废黜以后,三娘和锦心才又称呼她为姑娘,后来入了燕宫,封了才人,她们也曾唤过她才人或是娘子,都被她拒绝,那时候她满心怨怼,痛恨前夫,拒绝承认和亲的事实,她们便继续唤她姑娘。
如今她既已决定争宠,再唤姑娘便不合适,若是叫燕帝听了去,恐怕又惹他不快。才人位份太低,她听着刺耳,娘子是后宫妃嫔的统称,叫娘子正好。
“娘子晚上想化什么样的妆容?”锦心拿着眉黛对着菱花镜打量。
八角菱花镜里,那张美人面未施粉黛,饱满的雪颊上红唇如染,娇艳欲滴,高挺的鼻峰上一双乌眸灿若星辰,两弯细眉若远山含翠,唯一美中不足便是远山间那道浅显的月牙状的疤痕,远看并不明显,却经不得细看。
秦翾伸手触碰那道疤痕,又想起今日在长风殿同她对视的燕帝,她和他并不是第一次见,但总共见面的次数,一个巴掌也数得过来。
三年前,她被废去后位,一顶小轿送进了北燕军帐,彼时迎接她的北燕雍王慕容恪,对一身素孝的她起了歹心,欲行不轨之事,她抵死不从,一头撞在了兰锜上,制止了他的暴行,这疤痕便是那时留下的。
后来燕帝知道了这件事,亲自到雍王营地将她带走。那时她才知道议和条款中和亲这一条并非燕帝提出来的,而是雍王听闻她的美貌后自作主张。她恳求燕帝放她回楚国,燕帝不肯,让她既来之则安之,好好跟着他,她企图以死相逼,惹恼了燕帝。燕帝将她带回燕宫后,再没出现过。
秦翾拈起胭脂笔,轻轻在疤痕上描摹,美貌曾为她带来祸患,也将成为她的利器。
锦心看着她在伤疤上描画,不一会儿一朵粉白相间芙蓉便在眉间绽放开来,恰到好处地将疤痕遮掩住,娇而不艳,媚而不俗。
“娘子的手真巧,这朵芙蓉画得就跟真的一样,今日的妆容肯定比任何时候都好看。”
有了这朵芙蓉打底,锦心又帮她添了眉色,上了唇脂等,不多时一张皎皎花颜便呈现在众人面前,引得三娘赞叹不已,再梳上一个朝云髻,配上那条红粉襦裙,当真极美。
秦翾在长镜打量一番,以前她都会在额前留几缕碎发,遮挡住疤痕,像这样描花还是第一次,她对自己杰作很满意,料想等会儿燕帝看了也一定会喜欢。
一切准备就绪,见时辰尚早,秦翾闲来无事,又去抄写宫规。
趁着秦翾抄写宫规的工夫,锦心又将承恩殿的人全都召集起来叮嘱了一番,让他们小心服侍,因秦翾位份不高,一直深居简出,伺候的人并不多,除了两个锦心和陆三娘外,各有四名宫女太监,听说燕帝要来,个个翘首以盼。
冬日里天黑得早,众人熬到戌时仍不见人来,连个报信的都没有,不由议论起来。锦心也不免忧心,送了一碗红枣银耳羹过来道:“娘子,皇上会不会不来了?”
“再等等吧!”秦翾端起银耳羹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眼睛仍旧盯着宫规看。
燕国和楚国本是同宗,慕容桀的祖父燕世祖慕容锋原是楚国的一位藩王,驻守燕都,因不满朝廷削藩政策而起兵反叛,依靠强大的军事能力建立了燕国,随着楚国民生凋敝,燕国势力逐步扩大,加上西洲反叛,三国迅速形成了分庭抗礼的局面。
也因着这样的关系,燕国的军制,官制,乃至后宫制度大多都沿袭楚国,少部分做了更改,宫规的内容秦翾并不陌生,但是抄写一百遍却是极其费事的,没有十天半个月完不成。
锦心又回去等着,眼见着月亮从瓦石间甃的墙头爬到了光秃秃的树梢,寒气也越来越重,便去寻了日间穿的斗篷过来给预备给她披上。
“不穿了”,秦翾制止她:“要睡了,让大家都去休息吧!”
“不等了吗?”
“他不会来了!”
秦翾搁下笔,揉了揉酸疼的手腕,换锦心帮她梳洗卸妆。
她以为慕容桀能宠爱丽妃那样的蠢货,定然也是个好色之徒,既已发出邀请,他便一定会来,可依现在的情况看,她是小看这位皇叔了!
论辈分,现任燕帝慕容桀和她的前夫楚帝慕容宣是叔侄,尚未出五服。
……
秦翾再次见慕容桀是在半个月后。
那日她刚把一百遍宫规抄完,正欲送往元仪殿向皇后交差,却在路上碰见丽妃。
丽妃遭了罪,病了几天,这次碰见她,哪里会放过:“本宫要你跪下!”
秦翾知道跪下只会助长她的气焰,并不肯跪,眉眼低垂,不去看她。
丽妃走到锦心身边,翻看她抄的宫规,少时,整个托盘都被她掀翻,抄本散落一地,身后的小太监立刻上来将锦心扣住。
“你将本宫推下水,害得本宫大病一场,抄几遍宫规就想了事,门儿都没有!”
丽妃侧着身子站在秦翾跟前,面露讥笑:“还妄想勾引皇上,你以为我们的皇上是你们那废物楚帝?就你这种没人要的货色,他都懒得看一眼,狐媚坯子不自量力。”
“来人,给本宫打!她不是自恃美貌想勾引皇上吗?给本宫打烂她的脸,打到她跪地求饶为止。”
秦翾抬眼,看她今日穿着一身浅金色长枝纹袄,捧着一个鎏金手炉,满头珠翠,趾高气昂,说不出的张扬跋扈,惹人生厌。
她没有说什么,依旧站着不动,上一次她先发制人,结果白忙活了一场,这一回便换个法子,使一使苦肉计,这招或许对男人更有用。
又有两个小太监将秦翾按住,一个老嬷嬷上前,往手上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走到秦翾面前奋力举起,似乎用了浑身的力道,致使她的面目狰狞起来。
然而,巴掌落下的那刻叫人截住。那人穿着太监的服侍,年岁不大,力气不小,老嬷嬷的手险些叫他掰断,发出猪一般的惨叫。
“放肆!”丽妃呵斥:“你是个什么东西,竟然也敢动本宫的人,还不撒开!”
“他不是什么东西,丽妃娘娘看看朕是不是个东西?”
来者穿着一身玄黑金绣龙纹衣袍,头攒金冠,身姿挺拔俊朗,威严赫赫,正式燕帝。
丽妃听了这声,立刻吓得变了脸色,强扯出一张笑靥转过身去:“不知皇上在此,有失远迎,还望皇上恕罪。”
说完盈盈一拜,一众宫女太监也跟着跪下。
秦翾迟疑稍许,也跪了下去。
燕帝的目光在秦翾的冷面上扫过,随后转到丽妃身上:“丽妃还没回答朕,朕在你眼里是不是个东西?”
“皇上”,丽妃跪上前去:“在臣妾眼里,您是一国之君,万人之上,臣妾不识得那个小太监,一时生气才说了胡话,您大人大量,饶了臣妾这一会吧。”
燕帝觑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宫规,说道:“你不认得他,那认得地上那些东西吗?动不动就要打烂人家的脸,你当朕和皇后是摆设吗?”
“不是”,丽妃委屈道:“是这个贱人把臣妾推下水,害得臣妾差点见不到皇上,在床上躺了多日,臣妾心里委屈,今日遇见她又对臣妾不敬,臣妾气不过,这才想出手教训,吓唬她一下。”
秦翾道:“我何时对你不敬了?该行的礼我行了,那日若非你仗势欺人,我又怎会将你推下水?事后皇后娘娘也责罚过我了,你对皇后娘娘心存不满,便想越俎代庖,对我滥用私刑!”
“臣妾并非对皇后不满,是这个贱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辱臣妾,如今还诋毁臣妾,恳请皇上为臣妾做主!”丽妃拉扯着他的衣角。
“朕分明看到是你欺负人在先,还敢在此贼喊捉贼”,燕帝退出两步,说道:“丽妃恃宠生娇,屡教不改,即日起降丽妃为丽嫔,罚抄宫规百遍,带走!”
“皇上,不要,臣妾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在丽妃的哭求声中,几名小太监合力将她送上轿辇抬走,热闹顿时去了大半,只剩燕帝和秦翾两两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