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
许抒悦第二次第三次落地，动作轻巧得像一片蝶。
掌声雷动，宣示这一场完美落幕。
许抒悦双手在胸前，跟着大家小幅度鼓掌，低头垂眸，没什么架子地从金属丛林和高大的设备人员中间穿过，腰弯得很低。
她轻快的脚步在走到顾恂琛面前时顿了一顿。
她会来看监视器。
而他正正好好挡在导演宝座的旁边。
而且侧着下巴尖读剧本，眼皮也不抬一下。
围了很多人。艺统紧张得不知所措。两边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主，而且彼此不对付，一个脸臭得要死，一个和所有人讲礼貌偏偏只冷着他。
顶流现在这么卷的吗？
内斗无所谓男女了吗？
他在假装读剧本。
根本骗不过许抒悦。
装什么装？
他右手无名指指腹抵着页边，本子都卷边了。
就在刚刚，他还在忙着发帖子。
一张岁月静好的猫影，一张浓绿鲜明的芭蕉叶，还有一张半开未开的纯白洋桔梗，脉脉含情，仪态万千。
用户57346945：【担心她趁我上班偷偷开花】
他好像已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电子日记，这些东西夹在许抒悦发疯的内容中间，像是为了遮掩，或者是主权宣示，为了实现某种奇妙的平衡，但很显然效果欠佳。外人看来大概会得出“此号主精神状态一阵一阵的”“此号主好像突然疯掉了”的论断。
抢她的号就是为了发这些？
不愧是他。
从里到外都是一样的装。
许抒悦最擅长从细枝末节捕捉细微的情绪。
就比如说现在，其实他压根控制不住，紧张压抑从点滴缝隙里透露出来。
最明确的证据是——
许抒悦幻想他用剧里那种沉沉的音色说出那句“你到底是谁”，就感到一阵暗爽，嘴角忍不住上扬。
害怕了吗？
怕就对了。
用户57346945：【可是哥哥说，我们的关系现在还不能公开……】
用户57346945：【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越是扑朔迷离，他越容易发疯。
——
“我真的疯了！”
李方御往导演椅里用力一靠，把卷成卷的剧本狠狠往大腿上砸：
“哪儿都没问题，那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谁也不敢多说一句。一个不小心摔打道具的显眼包刚刚被请出去。
他是有这样的资历的。从没人敢出头反抗，甚至连怨言都不敢有。演艺圈里不如他但脾气更大的多了去，调色盘一样鱼龙混杂的行业，做艺术的哪能没点桀骜。
李方御的执导生涯已逾40年，在国内外获奖无数。他的洞察力极敏锐，能接收到演员的细微能量。浮于表面还是入木三分，他一眼便知。许抒悦曾和他合作过，磨合数月，对彼此的了解很够。她深知他老辣的眼光，他也对她宽广的戏路、细腻的表达印象深刻。他曾经赞她是“天生好灵气”。
但灵气的背后，是她自己也无可复刻的能量。
刻板重复的表演会让她非常不自在，大脑习惯持续思考。她只有一遍比一遍更好。接戏演员如果从一开始就跟不上，后面就很难跟上。
幸好除非极特殊的情况，她还是愿意包容接戏的演员。
李方御知道，现在就是那个特殊情况。
——
场景转换至剧场后台。
来来往往的纷乱环境里，临时拿旧幕布隔出一片临时处理区。
光影调制得恰好，画面里对手演员的位置在对角线的两端。
他左手托着她的脚，放到他的右膝上。右手绅士地握她舞鞋包裹的脚，仔细地避开肌肤接触。
她的舞台妆浓重，油彩秾丽，勾勒全包眼线，不知是不是气场把他逼退半步。
开机前的最后时刻，所有人紧张忙乱得像打仗。道具场务妆发全部退出。留场内的演员两两相望，保持最佳的入戏状态。
男女主角十数年未见，如今在尘屑飞扬的昏暗后台里，光鲜落幕，记忆回退，只有积年的伤病和更加触目惊心的生疏，像血瘀在皮肤下潜行
他垂脸，一点也不看向那张美得张扬跋扈的脸，公事公办极了。
他也的确应该公事公办。
男主角作为医护代表受邀来看舞剧，临危受命。他们都说她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里疼不疼？”
许抒悦只知道睁着眼睛看他，隐晦的情绪藏在深色美瞳后面，没有受人陷害的惊惶，看不出和故人相逢的不适，只有无边的平静，在他的拇指指节不带任何感情地撑开柔软的舞鞋，隔着轻薄的织物拂过她的脚踝，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凛冽。
气氛沉了又沉。
在进行了一番有关艺术表达是否可以有另外的表达、是否只有强烈冲突才能有戏剧张力等等主题的激烈讨论，导演知道不能逼他们更多，总算放他们去休息了。
“他怎么敢的？”
许抒悦走得很快，火气冲天。昭昭往她身上披的仿佛不是外套而是隔火垫。压不住音量。
“他怎么敢脱我鞋子？！”
“死变态！”昭昭也气得不行。
“他不是一向清高得要死吗？我就知道那些花边不可能平白无故就找他一个人。他要真清清白白……他要是真清清白白……啊啊啊男人！恶心死了！”
许抒悦攀住昭昭的肘弯，外套只穿了一边袖子，另一只甩到肩膀上。她半蹲下去，食指和拇指缓缓捏起一只已经被踩成深灰渐变的白舞鞋：
“我就是告诉他我练了半个月的舞没有换鞋子而已。他的手就那么金贵？”
昭昭的两只手悬在空中，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是……是他的问题。”
——
用户57346945：【占人便宜，这男人是狗吗】
顾恂琛没有休息太久。
今晚有饭局。
剧组地方临时添置了应急灯，夜来有一点雨丝，银线一样映着光。空气里有清清凉凉的草木香，偶尔有虫子若隐若现的叫声。
杜岚拿手机手电筒给顾恂琛打光，先半步走在他前面。
“暗的是水坑，亮的是地面——”
“我说哥啊，大晚上的太阳都落山了，墨镜没必要吧。”
脚边是一个水塘，岸边水草茂盛，静谧无声。忽然惊起一只栖息的水鸟，手电筒一抖，将影子拖得很长，像一个鬼祟的人。
脚步一顿，水花飞溅，西裤爬上一丝潮湿。
“快走吧，不好让人等。”
顾恂琛紧了紧风衣外套，不再为刚才的声响分神。焦虑的神经一刻也不曾放松，而且越来越有加重的趋势。
被人盯着的感觉不好受。
不知道潜在哪个角落里，但那个人的眼睛始终在他身上。
往常他也接大制作。越是投入高咖位大的剧组，越有人顶着风险要抢最新鲜的路透。
李方御的组里讲究风/水规矩，对保密要求十分严苛，剧组上到主演下到保洁都要签保密协议，重罚之下没人敢剧透。合作多年的老朋友大有人在，早年他们也做电影，见过的大牌更多，人情关系，经验教训，血泪历史，是他们不缺的。
剧组的保密条款是写在合同里的。为了保护内容不被泄露，最早连流出的主演都是假的。男女两两捉对，遛遍了演艺圈大咖艺术家，要不是许抒悦顾恂琛热度太大档期太满，导演还过想让他们定居清桥，不让走出一步。甚至连流传的剧名和主角名都是假的，每天有专职的水/军监控刷屏，严防死守，不会让路透在实时广场停留超过十分钟。
顾恂琛自己就更不用说，每个月用在行程隐私保密的花销不下数十万。
他进出从来是不分晴雨地打伞，在摄制地点神出鬼没。
能用的办法都用了。无奈有人不知道低调两字怎么写。
许抒悦从来都是把机场的VIP通道走成个人秀，把各大合作品牌穿在身上，沿路和接送机的粉丝亲切互动，只收信件鲜花，其他礼物会挨怼。
要不是导演觉得偷拍路透的人防不胜防索性把许抒悦顾恂琛的名字大大方方写进官方宣传里，她还不知道要吃多少保密罚款。
就在前天，她刚落地机场就被蜂拥的人群团团围住，情急之下保安手牵手把她拦在人墙里面，她却叫人家把手放低一点。
“大家来看我一趟都不容易，尽可能不给大家上难度，免得不愉快，还危险。”
顾恂琛前几天看到她早年的一个采访，里面是这样说的。
机场视频下自然有人质疑：
【缺这点人气？】
【媚粉的方式简单点】
【大家都在劝导理智追星，没见过这样找死的】
【8g冲浪人设坐实了是什么很好的事吗】
顾恂琛仗着自己是在一个隐藏身份的号上，想要留言几句打抱不平。
指尖在“发送键”上悬停几秒，最终没有按下。
他早就习惯了把简单和安全画上等号。在众多的“他们开不开心”中间，他选择先照顾自己的情绪。
在他安静的凸显下，那一位的滔滔不绝要吵闹许多。
用户57346945：【我都有点磕这俩了】
用户57346945：【我直接变绿】
用户57346945：【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