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
白杨城外有一条小溪,溪流清澈,鱼虾嬉戏。
正值春日,乍暖还寒,天边刚泛起霞色,溪水便冷得刺骨,訾灵掬水浅尝一口,冻麻了嘴,默默扭头拿来水囊,装了满满三大袋,去篝火边煮水。
她生得秀气,皮肤白,冷水泡过的双手呈现微红,一旁的侍卫大哥瞧见了,问:“水冷?”
訾灵默默点头。
侍卫把干柴放下,回头瞥了一眼树林间影影绰绰的颀长身影,低声道:“今儿天冷,殿下或许想沐浴,我去多打几桶水,烧热了大家匀一匀,擦把热水脸。”
这一行一共十五人,除开林间那位主子,个个五大三粗,有条有理,像是军中将士,訾灵是唯一的女子,穿梭其中格外惹眼。
侍卫们都是跟随魔神殿下从魔宫杀出来的狠人,作风铁血,别说热水脸,匆忙时说不定根本不洗,訾灵心中清楚,这水是给殿下和她两个人烧的。
逃亡至今已有半月,她模样显小,又乖又甜,占了长相的便宜,侍卫们都愿意多照顾她三分。
訾灵眨眨眼,没吭声,弯眉笑起来,颊边露出两个梨涡。
侍卫不由得想起家中年幼的妹妹,心头一软,摸摸她的头顶。
等侍卫走远,水正好开了。
訾灵解开腰间的绣袋,往水里加香片,花瓣一朵朵舒展,她滤到粗陶茶盏里,用托盘托着,往树林里走去。
林间空地支起了简陋的帐篷,说简陋也不简陋,虽然帐篷占地并不大,内部陈设一眼就能看清,但用作帐篷的布料上,洒金墨笔走龙蛇,描着驱虫防寒的数十种咒文,这种经过灵力加工的日用品,在凡间动辄能卖上百金的价格。
草地上铺着野食布,几颗石头压住边缘,上面本该放置吃食,此刻只躺着一个人。
不管四季几时,魔神殿下永远只着两件单薄的黑衫,外袍松松垮垮,衣襟露出一截瘦削的锁骨,此刻他阖紧双目,过长的眼睫随着呼吸慢慢颤抖,像振翅的蝴蝶。
虽然他看起来毫不设防,但那真的只是看起来。
訾灵并未直接吵醒他,而是折进帐内拿了张薄毯,正当她要为魔神殿下盖上时,一只手精准地扣住她的腕脉。
“不用。”约莫是刚睡醒,魔神殿下嗓子有些低哑,他的眸光自薄薄眼皮间落在訾灵身上,似乎在端详,过了一会儿,确定是身边熟悉的人,他松开手,复又躺回去,一派松弛慵懒,“去做自己的事,这儿不用你侍奉。”
訾灵应了一声,把托盘搁下,绕过薄纱屏风,走出树林。
刚走出树林,她禁不住轻叹口气。
她给魔神殿下披了二十三次毯子了……
一次也没有成功。
·
半月前,魔界长老院叛乱,魔宫失守,魔神殿下率部下强杀突围,越过深渊,养精蓄锐。
人魔两族的关系一直很微妙,虽有两千年前的和平誓约作保,但毕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族群,凡间有皇室政权,仙山上更有仙门修士坐镇,叛军一路追杀,直至越过深渊,涉足人族领域,行动才收敛起来。
但同样的,隐匿在人间的他们一行,也受到诸多限制,没有路引,不能进城;不能走官道,避人耳目;不能随意动用魔气……
晚饭是一张烤热的馕饼,一碗蘑菇汤,升腾的雾气氤氲了訾灵发怔的眸光。
因为不能随意动用魔气,他们一行人扮作普通商队,安营生火做饭,整个营地只有魔神殿下那道帐子有超凡脱俗的痕迹。
“訾灵,发什么呆?”煮汤的侍卫大哥催促她:“趁热喝啊。”
“……哦。”
訾灵想事的时候,反应总会慢些,说话也慢,动作也慢,来魔宫后,她总是在思考,所以她总是很慢。
侍卫们跟她相处不久,但已经习惯她磨磨蹭蹭的行事风格,催过一次,便没有再催第二次。
訾灵捧着碗,继续思考。
魔族全称魔罗族,最早的魔罗,据说只是一团黑色的不明状物,在古老传说中,它们是众生悲苦的凝聚,有智却无情。
早期魔罗诞生于息魔涧,天生地养,如今的魔罗族大多是种族通婚的结果,真正的纯种魔罗,几百年也不见得能孕育出一个。
而魔神殿下,就诞生于息魔涧,是最纯粹的魔罗形态。
可他又有些不同。
他诞生的那一年,息魔涧方圆十数里雷雨阵阵,虹彩漫天,古籍记载中代表灾难和福祉的两种异象同时出现,后来世人在他身上求证得知,他虽是魔罗,但的确同时兼有部分古神特性。
所以世人称他为魔神。
三年前,魔神殿下横空出世,向两界展现了绝对的力量,而后雷霆手段收服群魔,统一魔界,建立与人间相似的帝制政体。
就是那一年,訾灵接下了仙门的委派任务,任务执行余地很大,仙门给出两个方向,上策是争取他,下策是灭杀他。
上策不用多想,早在他成为魔界尊主的那一刻就意味着他已经走向魔罗族,上策没有执行空间,而下策不愧是下策,执行难度堪比登天。
訾灵从一年前开始潜伏魔宫,一直没有近距离接触魔神的机会,直至此次叛乱。
然而。
据说魔神殿下在叛乱中遭受围剿,魔海崩溃,堪比人族修士灵台破灭,奇经八脉倒行逆转……
他脆弱如斯。
而訾灵依旧无法近身。
到底谁想出来的馊主意?
谁杀得了,让他自己来。
·
因为心中有事,訾灵晚饭没吃太多,蘑菇汤只简单喝了两口。
春夜晦朔寒冷,到了后半夜更是难捱,訾灵习惯浅眠,可今夜气候如此不宜,林间枝叶簌簌乱响,她竟然一直半睡半醒,不曾睁眼。
哪里不对……昏沉间她如是想。
过了一阵,她似乎听到很细微的金石之声,耳中宛若塞了棉花,把刀剑相碰之声模糊得朦胧绵长,如在云端,如在梦里。
嗤——
这是利刃划开皮肉,刺入脏腑的声音。
倏然间,訾灵后背漫上冷汗,光怪陆离的梦境瞬间远去,她睁开眼,在自己尚未清醒时,已经反手拔出后腰的短匕,翻身坐起来。
她轻轻喘息着,环顾四周。
空地中的营帐不知何时点起了灯,满帐昏黄。
一道身影映照在帐面上,被烛光拉得细长怪异,仔细端详帐子上的黑影,里面的人似乎正手持一杆长枪,维持着前伸的动作。
訾灵顺着那杆长枪看向末端,眸光蓦地凝滞。
帐子北侧,一点枪尖突破厚重篷布,寒光凛凛地从帐内刺出,鲜血滴滴答答,自枪尖滴落。
死人了?
訾灵心头突突地跳起来,警铃大作,视线回移,果不其然,紧贴营帐那道像阴影一样扁平的影子,头颅慢慢垂落,得以窥见几分人形。
长□□透他的身躯,扎穿帐篷。
是谁?
魔神殿下,还是刺客?
虽然很不希望是后者,但訾灵把活着的那道黑影端详两遍,那个侧脸鲜明得不能再鲜明,就是她家魔神殿下无疑。
第无数次遭遇刺客,又没死。
真难杀啊……
訾灵没话好讲,轻舒一口气,举起的短匕慢慢放下,但紧接着,她又意识到何处不对,攥着匕首的五指猛然紧握。
夜风习习,凉意藤蔓一样爬上肌肤。
侍卫们夜间轮值,以魔神殿下的营帐为中心,分散各个方位,而此刻,各个方位,本该在刺客出现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到的侍卫们,睡得像死了一样。
偌大一个营地,清醒的人竟然只有两个,一个帐子里的魔神殿下,一个帐外的她。
看帐子里双方的姿态,显然刚刚已经经历过一场缠斗,这么大的动静,她都醒了,没理由这些身经百战的军中将士不醒。
遭了暗算,或者——
訾灵想到另一个可能性,右眼皮登时不祥地抽抽,当场就想闭眼,仰躺下去装晕。
比她动作更快的是那杆长枪。
在魔神殿下执锐划开篷布前,訾灵清晰地看到殿下那张挺拔深邃的侧脸向着自己的方向转动,她心里霎那间涌起万千愁绪——有内鬼,但不是我;殿下我跟他真的不是一伙儿的;我只是少喝了两口蘑菇汤所以现在醒着你信吗……
民女冤枉啊!
在她脸上栩栩如生地浮现起这个情绪时,长□□啦划开帐篷,明亮烛火从豁口透出来,寂寂沉沉的黑夜中,訾灵对上殿下黑夜一样的眼眸。
他刚杀完人,脸上沾着血,眸光晦暗不明,神色捉摸不定。
半晌,他盯着訾灵,唇角轻勾。
一道细长伤口自眼尾勾到下颌,背后是熠熠烛光,映衬着瑰丽晶莹的血色,宛如鬼魅现世。
“殿……”訾灵刚一开口,还没来得及开脱,鬼魅一样的魔神殿下朝她竖起手指,嘘了一声。
过来。
殿下无声地朝她做口型。
有那么一瞬间,訾灵觉得这两个字似乎是一个邀请。
邀请她的阴谋诡计,邀请她的居心不良,邀请她的心怀鬼胎……
他就站在那里,无所谓,谁都能去杀。
但他的身边是深渊……
倘若杀不死。
就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