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情
感情这种事,他历来喜欢高坐云台,冷眼旁观,因为他无法共情,清醒冷漠的视角在旁人眼中可能是自私狭隘,所以他选择不蹚这趟浑水。
如果今日在他面前如此做派的是其他人,他一定会冷嗤,然后暗道一声愚钝。
而对訾灵嗤不出口的原因是他清楚地知道这名小仙子并不愚钝。
她日日外出查探消息,日日收获满满,侧门外巷子头卖栗子的张大娘和巷子尾卖烤地瓜的李大爷都成了她的眼线,任何风吹草动他们都能第一时间知道。
她敏觉、狡黠、喜人,并非蠢钝憨傻,分不清蹩脚的谎言,只是天性温良,愿为情谊赴汤蹈火,就如一年前执法堂审判的滥杀无辜案。
但正是如此,他更加感到不虞。
纯稚善良的人是全世间的瑰宝……而林老三,竟利用这种美好品德,看准她的心软,使用卖惨此等恶劣手段来博取她的同情。
魔神无权干涉她的交友,他只是有些生气。
想到自己曾经给林老三的评语是“品性不错”,他更生气了!
眉毛底下挂俩蛋,光会眨眼不会看!
城中的焰火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魔神殿下摇晃着躺椅,终于郁郁地叹一声。
算了,由她去——
“殿下!”
空旷院内蓦然响起清脆如铃的女声,魔神睁开眼,锦衣华服的少女提着两个锦盒,喜笑颜开地朝自己跑来。
魔神:“宴会结束了?”
訾灵放下锦盒,随后从屋内搬出来一条圆凳,就坐在他的躺椅旁边,一旁搁着个小茶几,她倒了一盏冷茶,仰头饮尽后,喘着气笑道:“没有,今晚估计得热闹一晚上呢!”
魔神挑眉,“那你怎么回来了?”
訾灵拆着锦盒,理直气壮:“我又不参加。”
魔神:“你不是说要去一趟?”
“对啊,我去一趟,给林老三找个伴,我便回来了呀。”
事实上,她只是去看了一眼此次派遣的三位监考官,确认一个都不认识。林老三说没伴本来只是个托词。
魔神静默良久,不知该作何表情,只得端起自己搁置的茶水,垂首抿了一口。
“……找个伴,需得半个时辰?”
訾灵扬首便笑,笑得梨涡荡漾,声音脆亮,“我从街上走回来的,我去买东西了。”
“买什么?”
恰在这时,她把包装严实的锦盒拆开,里面拿出一套成衣。
魔神分不清黑白以外的颜色,但根据深浅简单判断,应该是黑色,或者接近黑色的深色。
訾灵摩挲着细腻光滑的布料,这是一套含贴里、外衣、披风、腰带的成套成衣,她在街上溜达时看见,便买了下来。
“本想买双手套,却看见了这个……”她把玄青色挺括外衣提起来,对着魔神比划了两下,道:“这是制好的成衣,尺寸可能有些微不合适,但我目测过,应该不会相差太多,您试试,有不合适的我拿去找店家改。”
“……”魔神端茶的手停在半空,有些疑惑地指指自己,“给孤的?”
“对呀,好不好看?”
他淡漠地扫过锦盒,躺回躺椅里,彬彬有礼地:“多谢。”
却看不出什么兴致,也丝毫没有起身尝试的意愿。
訾灵在魔宫当了一年宫婢,逃亡之后,她混在侍卫们中,修为一般,也是作为照顾魔神起居的存在,当然知道他这木头性格,也不觉得扫兴,自己翻来覆去看得起劲。
魔神禁不住询问:“你是不是想穿?”
“这不是我的尺寸呀,太大了。”
魔神:“……你果然想穿。”
入城之后,他的生活起居依旧由訾灵照料,虽然他并不需要。对方总是展现出一种恨不得包揽他十二时辰任何活动的热切,包括但不限于饮食、点灯、叫醒、加衣……
因为过于面面俱到,他不需要出门采买任何物品,便将钱财一概给了她调配。
从魔宫顺手带出来的财物非常富余,在前面几个村庄置换成凡间通用货币后,这笔数目至今依旧非常可观,因此他们并不需要担忧吃穿用度。
訾灵时常为他购置衣物,他一开始不明白这股热忱从何而来,某日发觉她会在给他买一件的同时给自己买两件,他逐渐有些明白了。
而且她会按照自己的喜好给他挑。
“殿下不觉得这个布料很漂亮吗?店家说这是织银丝,虽是黑色,但在亮堂的地方会流淌银色光泽。”訾灵有些怅然,“殿下,你的眼睛可能分辨不出这种细节,真可惜……”
魔神伸手捻住成衣一角,“虽然孤看不出“流淌银色光泽”,但孤知道,这不是黑色。”
訾灵:“这就是黑色呀。”
“那你回答孤一个问题,”他将自己身上衣袖与成衣放在一起比对,冷淡道:“两件衣裳都是你买的,哪一件是真黑色?哪一件是假黑色?要么你一直在骗孤,要么你刚刚开始骗孤,你选吧。”
訾灵:“您身上那个是深黑色,我手中这个是浅黑色。”
魔神:“再给你一次机会。”
訾灵捧着脸笑了。
“好吧好吧,这个是玄青色。”她赴宴之前挽了发髻,肩头垂着小辫子,一晃一晃娇俏灵动,妆面未卸,即便只有黑白二色的他的眼睛,也能看出明艳动人。
这一笑更甚了。
訾灵垂眸叠起那件外衣,哼声道:“怕您不肯穿嘛……但贴里和披风都是黑色,我没骗您!”
魔神挑眉。
她显露本性后,胡说八道的次数也增多了,魔神不喜欢欺骗,不过她认错很快,便成了无伤大雅的玩笑。
她又打开另一个锦盒,从里面拿出一副手套,“我是去买这个的,您想省时间利用法阵离开,其中不确定因素太多了,我改不了您的主意,只能多做准备。”
“这是银丝手套,长度到手腕,戴上这个,轻易摸不到腕脉,自然也很难发觉您的真实身份。”
“还有这个。”
她指指装成衣的锦盒,“织银布料坚硬挺括,虽然没有锦衣贴身,但用来“防贴身”再好不过。贴里是立领合襟制式,能遮住一半脖颈,刚好把颈脉的位置也遮住了。”
“啊!”她忽然又一惊一乍起来。
“回来的时候,巷尾李大爷说给我烤最后两个地瓜,我忘了!李大爷肯定等久了。”
她走得仓皇,把锦盒叠在茶几上,手套不管不顾地扔到他怀里,而后提着繁复华美的裙摆,撒丫子往门外跑。
刚刚还叽叽喳喳的,她一走,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下来。
魔神伸出两根手指夹起怀里的两只手套,百无聊赖地垂在眼前,他端详着,惨白月光下,纯黑手套的某些地方,似乎要亮一点。
嗯?
这就是传说中的……光泽?
等訾灵捧着两个热乎乎的烤地瓜回来,就见她家殿下大半夜戴着一副黑手套,修长十指交叉,颇为矜贵地摇晃着躺椅。
她有些奇怪,但没多问,把烤地瓜给他递了一个,“殿下,吃地瓜吗?”
没什么口腹之欲的魔神殿下抬手拒绝了她的邀请。
訾灵一边啃地瓜,一边跟他商讨明日测验的细节,“……您流传在外的画像是件很麻烦的事,测验不允许使用易容工具,所幸画像因为高价难买,流传不广,我昨日跟林重明商量,让他干脆把您的画像修改一番后流传出去,假的流入市场,真的就没什么人在意了……”
这还是她从自己丑绝人寰的通缉令里得到的灵感。
魔神无所谓。
訾灵便继续道:“不过他没有一口答应,因为如此一来,他的情报信誉会大大降低,他需要从我们这里拿到足够的利益交换……”
魔神蓦地睁眼,“他跟你坦白了?”
“什么坦白?”訾灵一头雾水,“我自己猜的啊,这些话不用说出口,他是怎样的人,我又不是第一次知道。”
魔神陷入安静沉默,垂着眼睫凝视她,似有几分困惑。
訾灵继续道:“说起来,他之前想用姬姜的消息换您高抬贵手,您还没同意呢,如果迟迟没有答复,他可能不会继续追查,我们仅有的线索便又断了。”
魔神:“你觉得呢?”
訾灵踩着他的躺椅脚踏,无意识用力,凝神沉思片刻后道:“我觉得,留他一命吧。”
魔神:“……求情?”
“不,我只是觉得,姬姜更重要。”
“您从极北荒原上捡到我后,便将我丢给了姬姜,我的伤是她治的,我的来历,我的过往,我的一切……她都调查过。在魔宫,我最熟悉的人不是您,而是她。”
师门同窗都说她人缘好,可其实她的朋友并不多,可能是世间真心难得,她珍惜她的每一位朋友,哪怕她与姬姜之间各自为营。
魔神:“那林重明呢?”
“林瘪……老三?他,他是我认识了很久很久的一位兄长……”
只是认识了很久,不算朋友,她是如此认为,林老三亦然。
即便她心中清楚,不到万不得已,林重明不会出卖她,但那有一个前提,若是真的到了万不得已,林老三卖她一定毫不拖泥带水。
他们之间有浅薄的交情,但没有感情,因利结交,因利而散,他们就是这么一种相互利用的朴素关系。
魔神却理解错了,收回目光,“你把他当做最后的亲人,他却好似没有那么真心,前几日你与孤说过一句话:情感是一种工具,孤深以为然,借用这句话提醒你,莫要在他的柔情攻势下沉沦,他本质是一个利益至上的商人,你在他心中没有分量。”
说完这句,他径直起身,回房去了,走前还不忘了把自己的漂亮成衣带走。
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