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方雨雪归家路
时隔二十来日,江春儿颇有故地重游的滋味,上回来到这客栈,是徐青寄与她袒露心事的时候。
那间曾一块呆过的客房已经住有其他房客。
吃过饭,一行人早早休息。江春儿住在江老爷隔壁打坐,桌上放着那把至清剑,在漆黑的夜里泛着微光。
子时更声过,她听得外头有细微的响动声,那是剑刃缓缓出鞘的声音,细细磨过她的耳朵,骤然一声巨响,铿锵碰撞——
同时响起房客的仓皇惊叫,紧接着门窗碎裂声,江春儿睁开眼走下床拿起至清开门。半夏吓了一跳惊坐而起,跟着江春儿出去。
“爹爹。”见江老爷也开了门,连忙走过去将他带进屋里。
“没事。”江老爷摆摆手,和她一起靠在门边看向正对面去。
“三姑娘,是两方江湖人。”说话的是江老爷两个护卫之一的陆英,此时守在门外。
那六七人在屋内缠斗,几间客房的墙壁都被砸穿,客房内一切尽毁,忽而破开屋顶一口大洞,几人窜上楼顶。那一排的房客生怕坍塌,都跑出外头,聚拢在江春儿这一面,又开始看起热闹来。
“我见过那人。”江春儿对其中一个人印象很深刻,目光越过漆黑天幕,那人身材魁梧,大冷天都还穿着单薄短打,手持巨剑——屠梧。
她曾在拂柳宗见过。
眼下仅仅只有他一人,其余人将他包围住,手段阴险,专放冷箭。江春儿见识过屠梧巨剑的威力,深知他在克制自己的力道,否则那一排的楼面早就塌了。
屠梧本不愿毁坏这里,欲想转去别处,熟料对方更肆无忌惮将他缠住,转眼利剑划破他手臂,如此难缠彻底将他激怒,巨剑横扫带起劲风掀了大片屋瓦,有二人稍稍不慎便被斩腰,从约有三丈高的楼顶落到庭中,震起一地碎雪,血腥惨状引得看客们纷纷惊呼干呕。
江春儿暗骂一声活该,见屠梧身形一滞,动作明显慢了点。屠梧虽身形高大壮硕,然身法却不迟钝。但见他也就那一瞬间的迟缓,而后气势激增,转眼斩杀二人,剩余两人萌生退意,其中一人竟牺牲了同伙,从楼顶跳下破损的廊道,几个起落便朝江春儿这一面冲来——
看热闹的人群纷纷惊叫散开,江春儿的手脚跑得比脑子快,拔剑出去,截了此人的道。
江老爷身边一阵风,这才反应过来,让陆英陆商赶紧去帮她。
江春儿将此人拦在廊道上,他急于离开,出手皆是杀招,江老爷看她站在手臂般粗细的栏杆上,栏杆吱呀摇晃,脚下高楼,顿时心惊肉跳,待见自家闺女游刃有余,行云流水,把人一脚踢踹出去,清晰听见断骨声,他脱口一声:“好!”
陆英陆商当即制住此人,剑尖抵在他喉咙上,此人见状,眸光一利欲想反击,被追上来的屠梧一小节断木打进胸腔,吐血身亡。
这一切不过瞬息之间,有一刹那的寂静。
屠梧看向一片狼藉的楼面,四周还有不少观望的房客,抱拳沉声:“惊扰诸位,在此赔罪,损失皆由我屠梧一人承担。”
说完,他朝江春儿一行人道谢,江春儿抿笑:“屠前辈客气。”
“原来是小宁姑娘。”屠梧听出她的声音,当日在拂柳宗虽不见其面,但江春儿的声音很容易辩出来,清脆悦耳,尾音带着点糯软鼻音。
江春儿承认自己的身份,却眼尖地看到屠梧手臂上的伤口冒出黑血:“您中毒了。”
屠梧低头看向自己的伤,方才在觉察的一瞬间就封住穴道,不过还是能感觉此毒直走心脉之迅速,让他感觉到周身麻木,不由得再次点了穴道,忽然吐出一口黑血来。
江春儿连忙叫来陆英,他有几分医术在身。
江老爷及时出声:“扶他到屋里,陆商去搜尸体,看有无解药。”
屠梧再次道谢,一到屋里就坐在椅子上,陆英拉过他的手诊脉。江春儿神色紧张拽着江老爷的袖子,看陆英绕过屠梧身后封了几个穴位。
不一会儿,陆商回来,拿了四五个药瓶子,陆英接过来挨个闻了过去,万幸是解药真在他们身上。
屠梧服过解药,嘘声谢过。
陆英将解药瓷瓶交给他,叮嘱道:“此药须得连服十日方可除清余毒,一天都不能断,少运功。”
“好。”
江春儿也松了口气:“他们是什么人,在剑上喂毒,手段如此阴险。”
屠梧恢复了些气息,就是唇色还有中毒的深色:“他们是安王的仇家,这不是第一批来杀我的。”
“安王的仇家跟您有何关系?”话问出口,江春儿反应过来这话唐突了,面上略带歉然,暗暗提醒自己下次说话一定不能嘴巴前边跑,脑子后边追。
屠梧毫不在意:“现今人人皆知安王府六大高手身死,昔日仇家都趁机涌入京都刺杀安王,而我此去,欲将拜入门下。”
江春儿恍然,没想到他们从京都出来才两日,竟发生这等事,不用想也知京都现今一定很乱。
她不再过问,让屠梧好生歇息,与江老爷出去了。
江老爷开始算起方才的事来:“下次这种事叫陆英陆商去,你要吓死我不成。”
“您什么风浪没见过,这就吓死啦?唬谁呢,”江春儿瞥了江老爷一眼,半真半玩笑道,“您闺女我可厉害了,早晚给您长脸,以后去跟陶伯他们吹牛的时候,不用带二哥了,带我。”
“就你那千字文都念不顺的?”
江春儿一噎:“文不成就……武来凑,对吧英叔商叔?”
二人很是温和、且走心:“对。”
“赶紧睡去,明日还要赶路。”江老爷把她推进屋里,自己去了别的客房。
江春儿合上门,听着越来越远的脚步声,靠在门墙轻轻叹了口气。
半夏点上屋里的灯:“小人今夜是睡不着了。”
江春儿扬唇一笑,走到桌边去坐下:“有我在,怕甚?”
“不是,瞌睡虫都吓跑了。”半夏回想方才,还有点心跳加速,见江春儿心不在焉懒懒应声,怔怔看着桌上的剑,她一时噤了声,悄悄叹了口气,自觉睡觉去了,睡不着也要睡。
江春儿趴在桌上,指腹轻轻摩挲剑柄,从圆润澄明的眼里渐渐淬出一道光来。
次日,屠梧留了字条,先离开了。
往下的行程里,江春儿遇见过几次江湖缠斗,理由和屠梧差不多,不过并非人人都是屠梧这般的强者,所以江春儿又让江老爷心惊肉跳几次,到最后见惯不怪。
江湖动乱不止,潼州也开始晃了起来。
二月冷雨绵绵,江家父女进入潼州襄云县,江老爷途中看见不少村落内都在排着队,不由得叫陆英停下。
江春儿原本靠在半夏肩头睡觉,这一停下来就跟着醒了,迷迷糊糊问:“到了?”
半夏低声:“正过襄云县。”
江春儿见江老爷看出小窗外,于是也跟着看了出去,官道两旁之下是成片成片的桑田,此时冷雨朦胧,远山连绵。风中一丝沁人心脾的清凉。此时他们停在一通往村落的小路口不远处,能看到一村落,十几户人家,村门口的棚子外聚集一些人,她疑惑道:“莫不是范华那厮又在作妖?”
襄云县一大半的桑蚕人家,都是范家佃户,这一家子不论男女老少,平日里欺压同行与百姓,在他们手下的佃户苦不堪言,更别提那些下作手段。
“看这些桑农的神情,应是好事发生。”江老爷就是见此才停下的。
“他能有什么好事……”江春儿嘀咕,“您等着,我下去问问。”
江老爷拉住她:“那有人走过来了。”
那是个穿着蓑衣戴笠帽的老农户,从村小道缓缓走上来。江老爷扬声把他叫住,朝他招招手,而后询问原因。
老农户说起这事来,口气轻快:“范家前几日给襄通县的陶家桑苗投毒,被周长史查出来。官府没收其家产,又将范家桑田变卖充公,陶家买下襄云一带,桑田易主,大伙儿这两日须得重新记名。”
江春儿奇道:“罚得这么重?不是说范家姑娘进了沈家的门?”
沈家便是潼州刺史一家。
“说来也巧,沈刺史正好外巡各镇县,此案是周长史在审,墙倒众人推,范家以前做的孽被人公之于众,当场判死罪,女眷们都充奴籍发卖出去。”老农户脸上一副罪有应得的痛快,最后笑着走了。
江春儿捏着下巴:“这新来的周长史是根硬骨头。”
“潼州地界,沈刺史若要范家活,他就能活。”江老爷心有明镜,范家被舍弃了。
江春儿皱眉:“什么原因?”
“回去便知。”江老爷看了一眼排着队的村民,再次启程。
不过,他们半个时辰后行到新石镇时,看见几个农户从一间院子里走出来,略略打听,才知陶家人买了这处宅子做别院。
江家和陶家有生意往来,加上小辈们都能玩在一块,两家成了好友。
陆英上前去与守门的小厮道明身份,那小厮便将他们请进去,顺便道:“大少爷和钟管家在书房处理襄云桑农事宜。”
江老爷笑得和蔼:“我登门突然,也没要紧事,听闻襄云桑田被耕晨兄买了,路过便进来看看。”
江春儿四处打量着别院,里边有几个下人在收拾院子,将那些名贵花草一一搬走,连同厅内挂着的字画。
这些一应摆设俱是名品,不过,托江并江秋儿的福,她大概知道有几幅字画的作者不对盘,竟也凑到一块摆放,都不用看原先的布置,光是想想就知道有多眼花缭乱。
江春儿不由道:“这原来是范家别院吧?”
小厮微微回身道:“是,还在收拾,乱了些,姑娘仔细别脏了衣裙。”
江春儿把裙摆再提了提,咂咂嘴道:“一看就是范山月那土包子的作风,考中个秀才吹上天了还,附庸风雅。”
小厮也跟着笑了笑,将他们请进花厅,上了茶点。江老爷和陶老爷是好友,他当然不可能让江老爷等在此处,便去通报了。
江春儿站在廊下,边吃边四处打量别院,没多会儿听到脚步声,偏头看过去,陶秋实出现在拐角处,他比江安要年长些许,和江安不同,他气质敦厚和善,略显清瘦但十分精神,时常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就跑桑田里琢磨去了。
“陶大哥!”江春儿走上跟前去。
陶秋实笑时更添精神,嗓音清亮:“一年不见,变漂亮了。前几日和你大哥喝酒,就听他说你要回来。”
江春儿腆着笑:“过两个月还要再去京都呢。”
“再去?”
“去看小侄子出生嘛。”
“那怎不等过后再回来?隔两个月,路途遥远来回跑。”
江春儿深为认同,一个劲点头:“耐不住大哥太过想念我啊……”
正说笑间,两人踏进花厅,陶秋实朝江老爷作揖:“江叔。”
江老爷摆了摆手:“一回潼州就听来这喜事,少了范家,你爹也轻松些。”
说完这,江老爷问出心中疑虑。
陶秋实屏退下人,坐下来道:“此事不算隐密,内里人都知道一二。”
他简单道来:“上个月范山月酒后口无遮拦,说有沈大公子撑腰,能随便谋个一官半职,又说家中富贵,升到京都是小事一桩。”
江春儿知道范山月嚣张跋扈,却不知此人这么狂。因为江并,江老爷都不敢在京都久住,以免有人眼红检举官商勾结,范山月倒好,直接把沈家拖下水。沈家能放过他就有鬼了。
一句话便葬送整个家族,脆弱如纸,令江春儿唏嘘不已。
得到答案,他们也就不多做打扰,先回去了。
从别院出来,坐上马车回程,江春儿小声道:“若无这事在先,范家兴许还能有条活路。”
“还可怜上了?”
“怎么可能?”江春儿挽着江老爷的手臂靠在他肩头,“我是在想,当初我犯蠢不懂事,害得咱家被安王捏住七寸,岂不是差点落得和范家一样的下场?”
江老爷看她还如此记在心上,哼笑:“忘了告诉你,没你这小混蛋,他也有别的办法,谁叫你三天两头缠着人家,顺道给你吃个教训。”
江春儿嘴巴一扁:“不会这样了。”
江老爷一派悠哉靠着马车:“那会怎样?”
“不会再让他们如此轻而易举欺负咱家。”江春儿恶狠狠想着,“否则他们也得脱几层皮,谁也别想好过。”
她语气尖锐,从半夏的角度看去,能看到她眼里毫不掩饰的怨气。
江老爷皱了皱眉,江春儿一向犯迷糊,脑袋简单得甚至可以归结为蠢,聒噪吵闹,好就好在无害人之心,若当成个长不大的孩子看待,倒也显得娇憨可爱,率直烂漫。可这半个月来,见她杀了人,尽管出于道义,尽管他见过更血腥的场面,只是这满身锋利的江春儿,难以与印象里重叠在一块。
这一年陪在江春儿的身边少,京都纷乱,难免浮躁。
“之所以被随手摧毁,是因我们所有的,他人同样有,甚至更多。”江老爷拍拍她的手背,温言安抚,“天下熙攘,利来利往。待你有常人所没有的‘利’,非你不可,便不会被轻易舍弃。这口气要自己挣,怨不得别人。”
“知道了。”江春儿紧紧抿着嘴,陷入沉思里。
两日后,马车刚刚进入曲见,也不知是不是许久没回来,江春儿只觉得气氛紧张压抑,但这是潼州治所,消息风声传得快,他们还未到家中,就听闻京都前日来了人,直指沈刺史。
沈刺史不在曲见,派了人快马加鞭寻回来。
江春儿隐隐有了预感。
回到家中,江安证实了江春儿的预感是对的——谭均供出沈刺史,曾多次谎报考课结果。
此事,京都派人下来查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