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碾门槛佯自若
下午,江春儿总算到了清风镇,一想起要去见徐青寄,想到那夜月下相拥,心头嘭嘭直跳。
她拿出一袋豆面糕递给陈笃行:“帮我交给迎姐,我晚点回去,谢啦。”
这不知有意无意,反正都可以归结为缺心眼。
陈笃行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恼意与无力感,想说点什么,可偏偏江春儿双目澄明无害,心想,跟她计较什么?
“你受了伤,独自一人回去不安全。”
江春儿一句话把路彻底堵死:“没事,小徐武功也很厉害。”
陈笃行想,至少要知道对方的名字吧,但听江春儿认认真真说出口,他在心里细细嚼了一下“徐青寄”这三个字,嫉心与理智拉扯一番后骑马扬长而去。
江春儿看着陈笃行的背影,心里松了口气,罗大夫这误她啊,若是陈笃行对她有意,不至于这么淡定,试想要是知道有个姑娘对徐青寄心怀不轨,她肯定先把对方狠狠揍一顿,哪怕不动手,也该是很生气才对。
“没有就好。”江春儿拍拍心口,就做这么一会儿的戏,竟有劫后余生的侥幸之感。
的确是劫后余生,否则她不知如何面对陈笃行。
作为清风镇上唯一的客栈,这里往往住有不少商贾人家,但前两日闹得太凶,又没有北狼人行走,梁国商贾便也离开了,以致于客栈空荡了些。
江春儿走进去,她这一身绯红戎衣想忽视都难。掌柜的亲自迎上去:“军……军爷这时候到此,有何要事?”
江春儿问道:“这住不住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长得很好看,黑衣裳,喜欢板着脸的,大概这么高……”
她觉得,徐青寄在清风镇应该相当扎眼才对,果不其然,掌柜印象很深:“是个江湖人吧?俊得跟神仙下凡似的,还带着个小徒弟……”
“小徒弟?”江春儿一脸吃了苍蝇的模样,小萌不会真是徐青寄的徒弟吧?她迟疑道,“那小孩儿脸有些肉乎乎的,老气横秋,高到这里?”
“对对对。他们是在这落脚,不知犯了何事?要不要小人把出口堵死?”
江春儿连忙摆手:“没犯事,你且告诉我他们的住处即可。”
掌柜的正说着,看见个跑堂伙计正端着个托盘走过,一把指了过去:“军爷跟着他去就行,他正好去给那间客人送药。”
“送药?那是什么药?”江春儿拧眉,徐青寄怎么看也不像容易风寒着凉的。
“那小徒弟水土不服。”
听言,江春儿放心了,跟上那送药的跑堂伙计,去到后院的楼子。她一边走一边整理整理鬓角碎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啧,这一身也太不漂亮了,风尘仆仆,还有一股药味,怎能去见人?
“哎你等等。”她叫住走在前边的跑堂伙计,见他不解看着自己,她一脸难为情,“你……把这个交给他们,就说我刚才从平安县带回来的,我还有事忙先走了,得空再来找他。我姓江,江水的江,记住了?”
跑堂伙计连连点头接过那袋豆面糕,却见江春儿捏着不撒手:“军爷?”
“叫什么军爷,没看到我是个姑娘么?”江春儿瞪眼,莫名冒出一团火气。
“呃……姑娘,您……”跑堂伙计小心翼翼又拉了拉纸袋。
江春儿仍然不撒手,清咳一声:“你说,我好不好看?”
“姑娘仙女下凡似的。”跑堂伙计这话真心实意,放眼清风镇,就没一个能跟江春儿比的,哪怕素面朝天。
江春儿勉强找回了点自信,眼前走两步就能见到徐青寄,她挪不开步子。
罢了,徐青寄还敢嫌弃她不成?从小到大,她什么狼狈模样没被徐青寄看过?
“住哪间?你给我指着,我上去。”
跑堂伙计摸不清江春儿的意思,不过还是顺着她的话,指了指二楼的一间客房。
江春儿接过托盘,示意让他可以走了,然后心下一横,走上二楼,停在门外时,手心竟然出了汗。
真没出息啊……
淡定淡定淡定……
她深吸一口气,正想敲门,门就被打开了,低头看着那小孩儿,果然是小萌。
小萌脸色微变,似被吓了一跳,他没想到江春儿会上门来,这如何是好?自家师父还在屋里,师父的意思是不见江春儿来着。
他小心掩起一点门来,想着如何应对。
江春儿看到小萌反而放松了点,靠在门边挑了挑眉:“没想到吧?姐姐来找你玩。”
小萌原本水土不服,脸色就不大好看,听到这话更是一脸菜色。
屋内靠坐在窗边看书的徐青寄听声即动,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江春儿见了立马站直,瞳孔微微放大,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倒映颀长俊秀的身影。
小萌夹在中间一时不明所以,只知坏了徐青寄原先的叮嘱,有些小懊恼:“师父……”
江春儿被这声惊醒,原先准备好的一套说辞一瞬间忘了,又一瞬间记起:“我……前夜去了……有事去了平安县,本来昨天清早该回来的,又耽搁了一下。”
据说眼神飘忽会让自己的气势变低,于是江春儿固执地盯着徐青寄,但只敢将视线聚在他眉心,就是不小心触及那双眼,直接败下阵来,耳尖发红,憋得杏眼里蒙上一层流光。
这扭捏磕巴的模样徐青寄头一回看到,江春儿以前混账事不少,最离谱的是追李骁,连让人上门提亲这话说出来都不觉得害臊,却没有任何时候像此刻这般,低眉细声敛真情,羞碾门槛佯自若。
徐青寄牙根发痒,不由得舔了舔:“我答应在此等你,自然不会食言。”
江春儿心里雀跃溢出来,轻哼一声像是发笑,以小萌来做掩饰:“看我多好心,来给你送药,给你送好吃的,你还拦门。”
小萌听言,就知道是自家师父把人招来的,还说什么不许告诉江春儿他在这呢……
他识趣把门再开大点,从江春儿手里接过托盘:“多谢……”
多谢什么人,小萌一时卡住,他看向徐青寄。
徐青寄对小萌的询问眼神视若无睹,他能闻到一股药味,不是从药碗里散出来的,而是江春儿身上。
江春儿再次触到徐青寄的目光,手心又开始出汗,站在门口完全迈不开步子,递出纸袋:“喏,平安县的豆面糕,很好吃的,我特意买来的。”
“多谢三姑娘。”徐青寄接过,以前在江家也是这么过来的,同住一个屋檐下这么多年,本应自然而然的习惯,此刻显出微妙的生硬,“你受伤了。”
江春儿就知道躲不过去,但她想见徐青寄,一刻也不能等。为避免挨骂,她老实巴交点头承认,指了指受伤的左手小臂:“你有没有药?留疤太丑了。”
“有。”
小萌傻站原地看着眼前诡异的气氛,江春儿先前逗弄他的模样还记忆犹新,整一个兵痞流子,这会儿老老实实跟在徐青寄身后,手脚就跟被捆了似的,规矩而僵硬,同样规矩而僵硬的,还有素来从容淡定的自家师父。
他默默坐在桌边,捧着乌漆麻黑的汤药,一口闷掉,再快速塞了一块饴糖在嘴里散味,抱着一袋豆面糕,静看眼前事态发展,半点不出声——见二人坐在靠窗的小桌边,徐青寄随手挥开桌上那本书,放上药瓶、绷带和剪子,然后拿来一小盆水放在高凳上,开始拆江春儿小臂的绷带。
江春儿那颗不开窍的榆木脑袋,这会儿突然悟到扈洵那句话:该姑娘的时候姑娘。
“哎呀你轻点,可疼了。”
徐青寄动作再放轻,嘴上仍道:“三姑娘英勇的时候可不怕疼。”
江春儿并不恼,眼睛盯着徐青寄手头的动作,她这是新伤口,来清风镇之前就换过药,本不应再拆解,以防恢复缓慢,但,她乐意。
手肘下方,小臂外侧,四道伤口开创处理过,又经缝合,混着黑褐药粉,宛若四条蜈蚣攀附在莹白的皮肤上,显得十分狰狞。
徐青寄抿了抿嘴:“狼牙爪?”
这样齐整的伤口,唯有这类兵器能做到。
江春儿想到徐青寄在外混迹,又览尽武籍,兴许能知道一二:“是,你知道都有哪些人不?梁国或者梁国之外,年纪四十上下的。”
徐青寄瞥了她一眼,而后用水打湿手巾,再拧干,低头仔细沾去伤口外的血迹与药粉,脑子里也在想事:“飞索山童朱,桐围关氏兄妹,桑国橘贺守,燕国游耕述,景国班饶。”
天下江湖人千千万万,这些还只是武功高强且与江春儿所言年纪相符的知名人士,不知的还有许多,能放出来又不怕被一瞬间拆穿的,在身份上肯定做了掩饰,如陈笃行所言,那些逃走的漏网之鱼回去必定还要更加掩饰。
“别动。”徐青寄不满她的发呆。
“没动。”江春儿也不满嘟嚷,小眼神瞄向对面的徐青寄,他眼睫随着目光微动,偶尔眨一下,藏在睫毛里的一颗小痣也跟着跳了一下,她有一点手痒,但又没胆,只好转移注意力,比如观察他的鼻子嘴巴,啧,要命,两年多不见,以前觉得少年老成,是因面庞轮廓稚嫩丰润,而今不论从正面侧面看,都瞧不出原来的模样,那时板着脸的冷酷也消失不见,平和、冷静,还有此刻低垂专注的眉眼,显得温顺。
“三姑娘是自己跑出来的吧。”徐青寄依旧仔细清理那狰狞的伤口,似乎抓在他心上,如此危险的境地,别说江老爷他们不答应,单单江安就能把江春儿的腿打断。
江春儿支支吾吾:“我……我有给他们写信,绕了好几个弯寄回去。”
徐青寄或许能猜到江春儿为何会来这地方,自己当初带她闯上云山,讨来一个林生风的庇护,等同于李骁的庇护,却并不是她想要的,当初嚣张娇蛮的姑娘如他所期盼的一般,坚韧无畏,现在又觉得她欺软怕硬也挺好,至少不敢来这种地方,还很小聪明地知道绕弯寄信。
吓她一吓,让她乖乖向家中坦白,江家也好放心些才行。这么想着,他道:“绕几个弯就查不到了吗?你大哥是什么人?”
“……”江安在江春儿心里无所不能,她吓得手一抖,扯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别动。”徐青寄一手压在她手腕上,掌心宽厚温热,江春儿不争气拽紧了衣摆,偏过头去嗫喏开口:“那……那怎么办?”
“既然他们没说什么,你也不必担心。”徐青寄握着江春儿的手腕,能感觉到她的紧绷,以前耀武扬威的,竟然也能这么乖巧,俗话说此消彼长,此长彼消,看到她比自己还紧张,他反而轻松了点,“三姑娘所行忠义之事,他们是为你高兴。”
江春儿才不信,但确实被这话顺了毛,说不出的舒坦,微微低头凑近,抬起眼来小声问:“那你高不高兴?”
那眼里流光溢彩,面颊染上好颜色,一下子把他放松的心又精准拿捏住。
徐青寄掌心发烫,喉咙发紧,垂眉不敢看,轻轻“嗯”了一声。
江春儿雀跃得另一只手撑着下巴笑出声:“那我可要告诉你,我现在可厉害了……”
她自夸以掩饰羞意,叭叭得没完没了,浑然没发觉徐青寄那简单应声里的低哑。
倒是那头的小萌忽然打了个饱嗝。
江春儿这才反应过来还有个人:“你从哪里收来的徒弟?”
徐青寄一顿,半晌后才道:“我杀了诸葛招显,小萌是他准备用来炼药的。”
“是这样的。”小萌老实巴交,继续安静如鸡。
江春儿之前觉得徐青寄不会找徒弟,就对比他一声不吭离开江家来说,他是不想有过多牵绊,现在,他收徒,容许自己靠近,默认一切,是不是算作新的改变?
她不得而知,只知要保持如此距离分寸,不然又把人吓跑了怎么办?
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
“因为照影功?”江春儿认为除了这件事,徐青寄没有杀诸葛招显的理由。
“嗯。”在此之前,他查过诸葛招显,此人是道貌岸然之辈,与天道院为伍,替他们炼制丹药,寻常丹药也就罢了,但以人为引,有违天道,竟还自称天道院。他杀了诸葛招显后,这事也被捅到世人面前,闹起不少风雨,天道院灭门,其余的小弟子被神道院的人出面求情,带回去了。
江春儿一阵唏嘘:“公主岭一案,天道院掌门长老皆被流放,没了主心骨,竟还能作妖。”
“他们还有其他盟友,诸葛招显就是其中一个,差不多掌控了天道院。”
徐青寄这一路无非就是修行,带小萌四处游走,与各路人碰碰刀剑,本是枯燥无味,不曾想与江春儿道来时,也觉得几分有趣,就是说到中途上药时被打断了一下。
深秋天阴,窗外光线不强不弱,凉风习习,时间一晃而过,天色渐渐就有些暗了。
江春儿得回清风庄去,不过这时才想起一件事:“你们到清风镇来作甚?”
徐青寄自然不瞒着江春儿,他为了济心功在此等人,等李骁派人下槐城翻出卫确的卷宗,重新审案,届时拿无罪文书到清风镇的矿山大牢来带人回去。
江春儿心头发紧,只道知晓此事,而后便离开客栈,不敢问徐青寄办完这事以后,是不是要离开清风镇,但转念一想,自己早已打算等徐青寄拿回赤影剑,现在提前与他重逢,他没有躲避,这一遭,稳赚不赔,应该高兴。
徐青寄看江春儿背影淹没于人群,远天一线将天际分为黑白二色,风起而尘沙迷眼。
小萌想了一下:“师父,我该称她什么,师娘吗?”
“……”徐青寄眼里情绪翻涌,低声责备,“不要乱说话,有损姑娘清誉。”
小萌怎么着也十二了,能被徐青寄收为徒,资质自然不差,又岂会看不出自家师父对江春儿别样的态度,跟那几个对徐青寄抱有倾慕之心的姑娘,天差地别,也可能是,她们都没有这位“师娘”漂亮吧。
“她在你面前不是自称姐姐?”徐青寄真怕小萌哪天脱口而出,称呼这块必须敲定一下。
“您是师父,这样辈分就乱了。”
“乱了就乱了。”
他自出现在江春儿面前那刻,就已经乱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