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死骆驼比马大
燕曙此刻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生死面前,本能求生,但前路坎坷难行,逆风刺骨,将他的脸吹得冷痛,雪山与松林在余光里飞速倒退,除却马蹄踏雪声,他听见自己的喘息,一瞬间冒出念头:英雄,是不是就该这么走?
一大队人马穿过渡月岭众山。
“岑相,今日放晴,这么过去会雪崩的。”燕曙道。
“已无退路。”他指挥着尽量走相对安全的路径。
这时,一马匹尖锐嘶鸣,其余的接二连三不受控,抗拒向前。燕曙的目光越过几个亲信看去,雾茫茫一片风雪里,狭路相逢,渐渐看清里边有两个人,周身气势让他们的马感受到了威胁。
“大鱼在这,还是你聪明啊小徐。”欧阳荻语气里满满的调侃,说话间,长短两柄剑出鞘,他灰白衣裳上血迹明显,是堵截武明时留下的,当时白万节直呼李骁和钟尧料事如神,算到岑连会来渡月岭,但徐青寄眼尖看到一只不同寻常的鹰。
“区区两人而已,相爷,小郡王,你们先走。”一名近侍道。
燕曙和岑连在兵马的掩护之下,从另一侧离开。
这里有五千亲兵,杀是杀不完的,白万节也还未赶到,徐青寄清开一条路,踩着人头肩膀追上前,凡有阻碍,皆被欧阳荻处理了。
二人身如离弦之箭,所到处,冰上渗开红梅,点点蔓延、相连,马蹄声、嘶吼声、刀剑声,响彻云霄。
徐青寄眉头紧皱,眼扫过连绵雪山,大概是念头所致,怎么看都有松动之象。
他腾出手来沉声道:“当心雪崩。”
话音落,远处就有冰雪自半山腰层层剥离山石,如瀑一般冲下高坡。
欧阳荻也凝重起来,他还不想玩完在这里,但要眼睁睁看到手的鸭子飞了,又不甘心:“我去追。”
徐青寄默契意会,直言道:“你太慢了。”
“嘿?瞧不起谁呢?”欧阳荻看他先一步掠去,“行吧,你快,你最快!”
欧阳荻时刻注意周围,不远不近跟着徐青寄,以防生变。
徐青寄认准燕曙不同于其他人的穿着,也被护在正中,和钟尧所说的燕皇室宗亲对得上。
燕曙如芒在背,身后利剑刺穿血肉骨头的声音如此清晰,令人牙酸、胆寒,可正如岑连所说,前方还有一线希望。
“岑相。”燕曙忽然出声,隔着一层布料也能感受到寒风之凛冽,声音被割碎,听不清楚,他看向岑连,拉下挡风雪的面巾,“岑相,燕国便交给您了。”
岑连心里一咯噔,伸手欲要去抓住燕曙,燕曙拉扯缰绳放缓速度,两息之间就隔开一段距离,他惊道:“你做什么!”
对上那张决然释然的脸,岑连觉得燕曙知道了他的打算。
燕曙抓了抓麻木的手,心想:就到此为止吧,我非英雄。
滚烫的血溅上他的脸,是身旁将士的血,紧接着他眼尾一道黑影闪过,火光电石间,马匹的脑袋被砍下,血溅三尺,一股力道将他拽下马,落地尚未站稳看清,喉间抵上一柄剑,众多将士急急勒马,马鸣萧萧。
群山环绕,道路七弯八拐相连,徐青寄挟持燕曙居中,四下兵马不敢轻举妄动,兵马之外,岑连失声:“小郡王!”
燕曙感受喉间的寒刃锋利,看向岑连开口无声:“走。”
“别动。”徐青寄冷声警告,挟持燕曙等一等白万节带兵过来。
燕曙捂紧怀里的画卷,给足了他莫大的勇气,前倾撞剑,徐青寄下意识把剑拉开,下一刻,手腕被燕曙死死抓住,大喝一声,回音阵阵:
“岑连听命!”
徐青寄看到岑连带着人调马而逃,燕曙这点力道对他来说可有可无,白万节下令过斩草除根,他也没什么可顾虑的,索性将燕曙一剑封喉。
包围徐青寄的兵将也助岑连逃离,不再顾忌燕曙,里外三层群起而攻,利刃自上而下,密集如网,欧阳荻连忙杀退周围赶过去。
徐青寄一时甩不开燕曙的手,一掌落下彻底绝了他的气息,将剑抽出,横档百来兵刃——
千钧之力骤然击下,还在不断下压,冰雪没过膝盖,徐青寄整条手臂发麻,一口血染红下巴脖子,稳住一丝气息快速蓄力,咬牙怒喝,抬臂顶开也只得一点点空隙,不过足以他滚地远离正中,踢开一人,左手抓着一把雪洒去,柔软的雪化为带刃的冰,扎进一排兵将的后颈,瞬间毙命。
此时,一声轰然,两处雪崩,伴着山石滚落,摧枯拉朽般冲断松木,势不可挡。
“青寄,走。”欧阳荻道,他们的这个位置也不安全。
徐青寄与欧阳荻不管这些兵将,迅速退离,跃上一方高地,远远看见其他的峰头也崩了。
山雪在日光下咆哮吞噬,劲风扑面,逃命的燕军互相踩踏,被撞碎、翻搅、埋没,从白雪黑石里,露出点点猩红。
有侥幸活下来之人,看到他们,满脸怨恨,没了兵器也要挥拳而上。
欧阳荻看徐青寄左手拔剑,行剑稍滞,不禁想起方才众兵合攻:“你的手怎么样?”
徐青寄看了一眼:“应该是伤到筋骨。”
岑连那一边也不能幸免,三千人马去八成,又有受重伤的,待大风平息,白雪散去,他额头的血迹沾着碎雪与白发,回看燕国的方向,眼眶通红:“要给他们留一份大礼。”
与此同时,徐青寄与欧阳荻刚收拾好残余的燕兵。
欧阳荻收剑走向徐青寄:“握拳试试。”
徐青寄依言而行,尚能使力。
欧阳荻叫他坐下,把了脉:“能治,两个月内最好别动。”
他等着徐青寄开尊口问问他左手剑心得,要他当个陪练什么,却只见徐青寄神情微松,流露几分庆幸。
也是,身为一个剑客,手就是命。
“将就一二,回去再配药。”欧阳荻将一瓶药递给他,顺便交代该如何吃,徐青寄由衷谢过。
“又见外了吧,也就我还愿意和你交个朋友。”
徐青寄纠正:“是我愿意与你结交。”
“噢,那我谢你啊。”欧阳荻混不在意往身后的大石一靠,他心里承认,天下多少豪杰欲结交徐青寄,要不是当初诸葛招显一案,他们也坐不到一张桌上喝酒,久处下来,发觉他的独来独往、温和客气,更像是刻意回避人群,藏着秘密。
徐青寄站起来:“走吧,他们逃出渡月岭就更不好找了。”
二人一同找寻,攀上高处将路径尽收眼底,果不其然,在两山峡谷之间,发现厚雪与尸体混杂狼藉,延伸百余丈。
欧阳荻道:“继续往前看看。”
这么多人,不可能无一生还,方才他们还收拾了百来个,而生者不会跑太远。岑连此人能力非凡,钟尧提到过他和燕曙,死要见尸。
两人飞速往前掠去,目之所及,万山高耸,渐觉天地静谧,莫名生出几分被围困的异样,历经生死这么多回,都下意识警惕起来,寒风将所有气息吹散,危险无处捕捉。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峡谷便是一大冰原,毫无踪影,雪被踩得咯吱作响,徐青寄将听觉放到最大,从风声、碎雪声里捉到一丝细微响动。
“脚下。”
话音一落,一双手自雪地下探出,抓住欧阳荻的脚踝往下拽,徐青寄一剑挥向冰面,只听一声惨叫,有血渗出,欧阳荻得以脱困,紧接着有人自身后袭来,两人正回身应对,再次被地下之人抓住脚踝,欲将他们拖下雪地。
欧阳荻迅速砍断抓住徐青寄的双手,他自己被拉进地道里。
“欧阳!”徐青寄情急,只能先将上边纠缠的几人快速处理,跑到洞口喊了一声欧阳荻的名字,没有回应,他又不敢一掌把附近的冰地拍碎,不做犹豫跳了下去。
冰下与风隔绝,忽然就暖和不少,便意味久待的结果是窒息而死。
地上有两具尸体,左右两边的隧道都有血迹,其中一边的冰壁上,有很重的划痕,以及不远处地上有个带血的三角标记。
徐青寄走过去辨认,是欧阳荻留下的。
这时骤然有一把剑从左边冰壁里刺来,继而又多出两三把,他恼怒削断,反刺回去,一剑横拉到底,那头的几人皆被划破胸膛,鲜血喷溅。
他不做停留,熟料脚底踩空,身子不受控往下滑,只能将剑插|入冰壁中,划拉一段距离才稳下,一脚踢出一个着力点,正巧下方传来虚弱的声音:“我在下边。”
头顶上方这时也有了动静,几根细长银针簌簌而来,徐青寄一掌拍墙抓出一把碎冰扬去,两相撞击,他连忙收剑回鞘往下坠滑,整个人窜出隧道,砸进一个密闭的空间里,欧阳荻接不住,被撞得吐了口血。
“你……他娘……的……”欧阳荻疼得话都说不利索,他一下来就被左右夹击,落进这里,对方何其狠毒,在下边布满尖锐的红缨枪枪|头,好在他反应快,以剑落地撑着身子得到缓冲,才不至于被扎成筛子。
徐青寄就算有欧阳荻这个人肉垫,也闷出一口血,黑色的,目光移至肩头——一根银针。
欧阳荻看见了,心中大惊,以帕子包裹取出,扶起他喂下一颗解毒丸压制毒性,封住穴道,割破他的手掌放血。
“暂时没事。”徐青寄缓过劲来,此毒霸道,不断冲击他的脏腑,幸好有照影功护体,不会对他的脏腑有所损害,只是留在身体里,一时半会儿让他眩晕无力,时间长也不知会有什么变数。
徐青寄感觉到喉咙灼痛,似有钝刀在磨着喉骨,声音嘶哑:“你还能不能动?”
“你撞不死我。”欧阳荻靠在墙上扯唇一笑,灰白衣裳上全是血迹,手腿肩臂包扎潦草。
他知道徐青寄一定有能力救他上去,但换成他,就不一定了,所以果断选择掉进隧洞。没想到落入这种境地,简直阴沟里翻船,大意了。
从洞口上方传来沙沙声,两人警惕,直到看见一堆冰雪源源不断填进来。
“他们想要把你我埋在这。”欧阳荻撑着站起来,徐青寄抓着他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另一手拔剑,剑上覆一层银光,似银色的火一般烧着,一剑入冰墙,冰墙逐渐皴裂、震为碎冰,挖出另一条道。
徐青寄说不了话,咬着最后一点清醒,更快地挥剑开路,一路斜上。
随着呼吸越发艰难,到最后似有人扼住他们的脖子,拖着沉重的步伐,徐青寄剑下的冰越发松软,想来已经接近地面,蓄了余力一掌拍开,可见天光,奋力爬出去,冰冷的风刺进肺腔,他贪婪呼吸,咳得难受。
随后欧阳荻也爬出来,周身外伤几乎让他站不起身。他踉跄扶住徐青寄:“你撑着点,我找个地方给你施针。”
他背起徐青寄,择了方向。
徐青寄发不出任何声音,晕沉迷糊,似乎只要闭眼陷入虚无,就不再有任何机会去选择究竟是赤影剑,还是与江春儿相守,又或者自负地认为兼而得之。
事实是风云无常没得选,让他心生不甘。
“还有气儿没?”欧阳荻威胁道,“或者我丢你在这,回头给弟妹介绍男人,十几个,让她挑个够,全要也行……”
他还没说完,一只手就掐上他脖子、收紧——
“王八羔子!有种掐死我,你也得死!撒手!龟孙!”
欧阳荻骂骂咧咧,快速找到遮风避雪的山洞将晕过去的徐青寄放平,他搓暖僵硬冰冷的手,干吞几颗止疼的药丸子,反复调整心情,开始诊脉。
另一处山洞里:“岑相,他们重伤逃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岑连神色晦暗,一时之间分不清是觉得徐青寄与欧阳荻还有反抗之力,又或者,在说他自己。
身边亲信有些羞愧,这样都解决不了徐青寄和欧阳荻:“如此……会暴露您还活着的消息。”
“不暴露,梁贼怎会留下来继续找我?见一见我送的大礼。”
金蝉脱壳,韬光养晦,才是上策。
道理岑连当然明白,他眼看国破家亡,忍辱负重逃离至此,只要燕曙活着,将来复国则名正言顺、一呼百应,可即将脱身时,燕曙死了,他心中的弦拉到极致,崩然断开。
怎能不恨?
岑连眼里带有疯狂之色,昨夜一事,无论如何,那都是燕曙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