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
黑魆魆的枯林里,她勉力奔跑。萤光点点,幽夜鬼火。细瘦枯枝擦过她的额发,划出道道红痕。
风声鹤唳,她似被人追赶,没有目的地奔跑,不知归途。
黑暗中有鬼影重重,发出凄厉的喊声。山摇地晃,乌鸦嘶鸣着盘旋天际。
前方拎着刑具的胖小子咧着嘴步伐踏得沉重,陷在肉里的双眼是一条细缝。
他不解地问道:“姐姐,你为什么不哭,你为什么要逃?你难道不想做我的影人吗?”
头顶的枯枝化作吐着信子的蟒蛇,死死勒住她的脖子:“你这个死丫头怎么能跑呢,我生了你养了你,你却抛了我们去享富贵!”
她停下脚步,不动也不挣扎,任凭这些魑魅魍魉浑身恶意的接近自己。
这不过是场梦,一场周而复始的,故意戏弄她的梦。
果不其然,尽管鬼怪狰狞着要让她失色,可始终无法触碰到她。
密林涌出一个个色彩浓艳的影人,它们张开獠牙撕裂了一切,拥着她翩然离去。
密林的出口一片光明,她迈足踏出,脚踝却被一只手死死抓牢。
那双微红的凤眼里藏着千军万马,火光乍现,她看不清烈焰下的模糊面容。
她听见他说:“带我走。”
“带我走。”
*
顾念秋再一次被梦惊醒,她捂着胸口喘息,脑海里那双眼睛挥之不去。
为何如此。
一旁的江蓉毫不遮掩地表示了她的担忧:“念秋,你要不要去看看大夫,要不就去找个道士算算。”
她老早就发现了,顾念秋睡眠很浅,时常做噩梦,虽然听不清说什么,却会呼吸急促冷汗津津。
顾念秋只是摇头,脑海还有些恍惚。
她这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看过大夫也无济于事。
此时鸡鸣狗吠,天空泛着鱼肚白,顾念秋利索起身整理好床铺,又打湿帕子擦了擦汗。
她和江蓉共住一间房,其余女眷也各有分配。
昨日她们回来说了抄书和刺绣的事,众人都很开怀。尤其是因看病花了大家不少银子的林清书,很是愧疚,恨不得带着病就下榻挣钱。
安定下来的第一天,其余厢房里的姑娘也陆陆续续地起了。只是众位姑娘整理好仪表,却对坐着发了愁。
昨日众人回得晚,虽饿着但也没人敢站出来说吃饭的事,除了个别几个私下解决了,其他人都强忍着饿意入了睡。如今一觉起来,一个个都饿得前胸贴后背。
肚子里的声音此起彼伏,你方唱罢我登场。几位姑娘对着空空如也的桌子不知所措。
“我们等会吃什么啊?”终于有人站出来说话了。
一阵沉默,众人端坐着面面相觑。顾念秋实在受不了这氛围,默默去井里捞上了昨日赵二娘送的羊肉。
“我这里倒是有肉。”
顾念秋提装着肉的篮子一拿出来,众人皆惊讶了。
徐柳依嗤笑一声,讥讽道:“我记得你昨晚不是说没钱么,怎么,没钱给林清书治病,有钱买肉啊。”
徐柳依早就换下了囚服,如今一身胭脂红千重菊瓣裙衫。衣服虽看着绣工质感一般,可比起朴实的众人,却是娇俏妩媚得多。
顾念秋不知她抽得哪门子疯,昨日还阻拦大家筹钱,今日却用这件事刺她。
“我自然没钱,若是有钱,便第一个换下这身衣服。”
顾念秋眉眼弯弯,并不明面与她争执,“这肉呢是昨日卖肉的赵二娘送的,被我吊在水井里存了一晚上。”
“啊,原来如此!”一女子惊呼出声,见众人都望向她,便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原先也买了个饼,只是这天气如此热,今早起来便发现它变味发酸了。原来可以吊在水井里......可惜了我的饼。”
将东西放在篮子里吊入井中,是最不废成本的保鲜方式。只是她们连夏日东西放久了变质都不知,更不可能知道储存食物的方式了。
闻言其余人对顾念秋就更佩服了,不知为何,虽然她是这里面年纪最小的,却总让人感到十分靠谱。
“既然早知道,为何不早点说。”
徐柳依很不喜欢别人众星捧月的样子,“藏着掖着的,不就是等现在彰显你的厉害嘛。”
这是存了心要挑拨,却见无人搭理自己。
只能自己站着生闷气。
先前那个女子叫许秀珊,是个看着就有福气的姑娘,经历了一路磨难,脸蛋仍是丰润秀丽。
许秀珊又小跑至厢房,取了萝卜出来:“萝卜总不会馊,我见那个大娘急着收摊卖得便宜就买了点。”
其他人恍然大悟:对啊,就该买菜才对。
在场之人再不济的也是出身富户之家,自小便是奴仆前呼后拥,十指不沾阳春水。
身上有两个钱,也是去买衣服买现成的吃食。现在想来,向农户买了菜自己做才是最划算的。
顾念秋正想着江蓉也买了粮油,今天这顿饭凑合凑合也能成了。
突然唐茹往桌上抛了个小布袋,打开一看,竟是掺了许多杂质的盐。
她瞪大眼睛,目光流转,这东西可比什么米面粮油难搞多了。
只见唐茹抱着臂漫不经心道:“逛了逛市集,便搞到了点私盐。”
她是商户出身,自小耳濡目染市井买卖。所以一进通州便知这里山高皇帝远的,又与突漠多有来往,在买卖上必定管得不严。
果然,打听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私贩盐铁的中间人。
有盐了一切便好办了。
顾念秋在心里默默为她摇旗呐喊,她没看错,唐茹果然是个人狠话不多的。
既然做饭的东西都凑齐了,那下厨这种事,自然只能落在顾念秋头上。
而对于她这个定国公嫡小姐会做饭的荒谬行为,顾念秋给出了一个离谱的理由。
她的大眼睛弯出一个忧伤的弧度,眸子里宛若含了一泓清泉,苍白小脸弧度收束成精巧下巴,惹人怜爱:
“其实,我自小因体弱出不得家门,也只能日日喝难吃的药膳。因此便尝尝趁他们不备,跑去厨房开小灶。”
她这张脸确实是很有欺骗性。
无论其他女眷信了没信,要是顾念秋能看镜子,她一定会被自己骗到裤衩子都不剩。
顾念秋进了厨房,里边有之前主人留的厨具。她一个个洗干净,又将萝卜去皮切成了丁。转而处理起了羊肉。
这羊肉并不是新鲜羊肉,而是当地一种很独特的半腌制肉。传统的腌肉多是用盐和各色的辛香料腌制,成本高昂。
而通州当地所贩卖的肉基本都会用一种特殊香草榨汁,浸泡去腥。
顾念秋细细品嗅,果然发现这肉羊膻味极轻,反而有种青草的味道。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将羊肉放入凉水中浸泡去血水,然后去将米下了锅。这米指的是粟米,毕竟能省一点是一点,能吃上粟米已经是很不错了。
顾念秋将清洗干净的羊肉冷水下锅,大火炖煮后将浮沫撇干净。减了几根柴控制火候后,又下萝卜丁。
厨房的温度高了起来,她大汗淋漓。江蓉不会干别的,只能蹲在小板凳上帮忙看火候。
时间点滴过去,顾念秋又加了盐,浓郁的肉香顺着锅盖的缝隙飘了出来。
屋内几个抄书的绣花的一个个看着面色不改,实际上恨不得魂儿带着肚子一起飘进厨房。
听到顾念秋说差不多好了,江蓉就迫不及待地开盖。顾念秋一把将她拉到后头,揭开盖的蒸汽直冲面门,若是莽撞行事就容易被灼伤。
小厨房云雾缭绕,这香味自然也是随着热气四处蔓延。二人将一大锅羊肉和粟米饭端出的时候,清晰地听到众人咽口水的声音。
有机敏的早收拾好了碗筷,就等着吃饭了。徐柳依正要盛饭,却见江蓉突然发难道:“你不是看不上我们的东西么,怎么还有脸来分一杯羹。”
徐柳依不甘回击:“我这个人就这样,看不惯便要说。我看不惯的是她的作风,又不代表我就不吃饭了。”
“看不惯便看不惯,先吃饭。”顾念秋盛了饭,先前她确实也没忍住,小小内涵了一下徐柳依。
这是她的错。
错的是不该招惹。她自小独来独往,最不愿掺和进是是非非。
一是不愿,二是不懂。
谁料徐柳依越见她这样越是生气,只觉得她虚伪得很。明明很享受众人的称赞,还要装作与世无争的样子:“谁要你装好人了!”
她话一出,江蓉就更生气了:“你既然看不惯,为何还要吃我们的东西!这饭和菜都是我们的钱买的,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喂狗,狗都知道摇尾巴呢!”
这话便说得极重了。
徐柳依哪里是任由自己势弱的人,直接就撂了筷子,横眉冷眼道:“不吃便不吃,不就是点破菜嘛,显着你了!”
她娇媚的容颜也泛了红,提着裙摆怒气冲冲地推门而出。
有人神色担忧道:“不吃饭就跑出去了,不会出事吧。”
“应该不至于,虽说初来乍到,但如今大白天的,徐柳依是个聪明人。”说话的人顿了顿,“就是性格怪了些。”
顾念秋想着毕竟是因自己而起,便道:“先吃吧,等会我去街上寻寻她。”
不过就算她不说,早有人忍耐不住动了筷子。
粟米虽不如白米饭香甜糯软,却充斥着温热的米香,比起冷硬的馍馍不知好了多少倍。
更别说那一锅萝卜炖羊肉,最简单的烹饪方式呈现最极致的美味。乳白的汤底醇香鲜甜,有种淡淡的羊膻味和草药味。
尝起来奇特却并不难以接受,喝下肚仿佛流淌着一股暖流,舒服得紧。
对这顿饭的肯定,众人简直溢于言表。直吃到肚子撑撑,再也塞不下一粒米了,才放下碗对顾念秋的厨艺一顿夸奖。
夸得顾念秋都悄悄拨下发,藏起发烫泛红的耳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