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彘
顾念秋知道景乐会找人验药,可她没想到验药的人如此......
不,这甚至不能称之为人。
阴冷湿寒的地牢内,浓重的血腥味几乎让人呕吐。在微弱的光线内,起初顾念秋只看到了墙壁上挂着的刑具,以及血块凝结干涸的桌案。
直到有阉人点起了烛火。
满室的血腥让顾念秋几乎难以抑制想要干呕的冲动。尤其是前方被链条锁住的——
那是个人么......
顾念秋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汗毛全部悚然竖起。
景乐却面色平常地掏出一颗硕大的夜明珠。
价值连城的明珠通体华贵圣洁,可柔和的清辉照亮的却是地狱之下的恶鬼。
被锁链锁住的是一个面容模糊的人。之所以面容模糊,是因为她的眼睛被挖去了,鼻子也被削去,本该悲鸣的口里齿牙稀疏,露出空洞洞的嗓子——舌头自然没能幸免于难。
她的手掌和脚掌全部被锯断了,只能露出四根光秃秃的残肢,像冬日里没有枝丫的枯干。
顾念秋的心前所未有地提高,甚至难以喘息。
数年前竹签贯指的酷刑已经让她终生难忘,可如今相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她不敢想象,面前的这个人忍受着怎样的折磨。
顾念秋眼里的恐惧与震撼让景乐很是满意,带她来这当然不仅是验药,更是为了威慑。
没有人可以在她景乐面前耍小心思。
她将药膏给了一旁的阉奴,又说了几句。佝偻着背的阉奴便点点头,一把薅起被锁着的人的头。
她的面容和身体上新伤旧伤不断,狰狞的疤痕和不住流出的血脓让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顾念秋甚至不能辨别出她原本的肤色,因为交错纵横的疤痕和伤口覆盖了每一寸血肉。
阉奴粗暴的动作让她有了反应。
像没有被打磨光滑的棘轮嘎吱嘎吱地运作起来,她的动作迟缓得令人胆战心惊。
空洞的嘴大张着,没有手掌的残缺手臂尽力挥舞。
顾念秋心中的恐惧到达了巅峰。
不是害怕她的突然袭击,而是恐惧她为何还活着。
她为何还能活着......
顾念秋第一次对景乐口中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有了最直观的感受。
药膏被抹在圈定的伤口内,景乐冷声道:“这药要多久才能见效。”
虽然知道立刻痊愈是不可能的,但药膏抹上后的毫无动静还是让她大失所望。
顾念秋抿了抿唇:“新伤一晚,旧伤最迟两天。”
时间比景乐预想的要早,她满意地点点头,招呼阉奴道:“看好她。”
出了地牢,光线便骤然亮了许多。景乐眯了眯眼,转身看见顾念秋低着头沉默不语。
她笑道:“怎么样,对你看到的还满意吗?若是不听话,这便是你日后的下场。”
“哦不对,可能还不如她。毕竟不是谁都有资格被锁在这的。”
景乐捂嘴笑道:“你要是敢骗本宫呢,本宫就先把你送给那些权贵。‘招秀会’上有个盐商不知你是否记得,他叫赵全,对你可很有兴趣呢。”
“赵全最喜欢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姑娘,若是有命出了他的府,本宫便把你送给其他手下。若是他们都不要你了,便把你送到军营里充作军妓。”
景乐的声音很动听,是那种柔情似水的声音。可每一字每一句,都是无边的恶意和尽显的丑恶人心。
顾念秋的头埋得死死的,如个缩头鹌鹑。
唇瓣紧紧抿住,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止住心里不断翻涌的情绪。
景乐却只以为她被吓傻了,嗤笑道:“真可怜,好歹也是个千金小姐呢。谁让你的父兄不听话,惹恼了皇兄。”
“不过也没事,好好为本宫办事,吃的穿的自然少不了你的。”
银铃般的笑声自她的唇边逸出,景乐扭着腰款款离去,身侧是毕恭毕敬的仆从,面前是金碧辉煌的宫殿。
*
今日受到的震撼过多,以至于顾念秋回到后院时都是僵着身子的,神情木讷。
八仙桌上是准备妥善的碗筷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
相赢已经坐在桌前了,却并没有动筷。见到顾念秋,才夹了片清炒芦笋,漫不经心道:“吃饭吧。”
顾念秋应了声,然后便去洗手。水流淌过皮肤,她使劲地揉搓,直把皮肤搓得通红才停下手。
好像这样,就能洗刷掉刚才所见的血腥与肮脏。
相赢看出了她面上的不自然之色,却没有多问。直到顾念秋刚夹起一筷子鸡肉,便忍不住地埋头欲吐。
“怎么了?”他微微蹙眉,双瞳浮露担心之色。
顾念秋摆摆手,示意没事。歇了好一会儿,才将鸡肉塞进了嘴里。
相赢抿了抿唇,睫毛微微颤动:“若不想吃可以不吃。”
顾念秋忙摇头。染上金黄汤汁的鸡肉裹上了油润的光泽,一口下去嫩滑多汁。
鸡肉处理得很好,一点腥气都没有。
顾念秋夸道:“味道一绝,怎么会不想吃!”
让她恶心反胃的是景乐的所作所为以及那一室的血腥。
相赢看出她强打着精神,思及她的行为表现,心里便隐隐有了猜测:“那便好好吃。”
第一次,顾念秋做到了食不言寝不语。
相赢的饭菜做得太好吃,吃相也斯斯文文,行云流水姿态优美。顾念秋切身体悟到什么是“秀色可餐,看着看着便不知不觉都吃完了。
等到收拾完碗筷后,才听他道:“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念秋的脸色瞬间变差,她踌躇半天不知如何开口,最终问道:“相赢,你见过被挖去眼睛舌头,削掉耳朵鼻子的人吗?”
“人彘。”相赢淡淡道。
顾念秋摇头:“不对,人彘......”
她下意识地反驳,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是啊,五官被人挖尽,四掌被人砍去,这不是人彘是什么?
顾念秋甚至曾在梦中见过,只是梦中的一切被迷雾包裹着显得朦胧不清。而如今,却是真真切切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难道她梦中的人彘,就是来自长公主府的......
那她梦中的那些灾民呢,浑身溃烂的病人呢,难道也是现实的缩影......
思及此,顾念秋几乎又要抑制不住呕吐的欲望。
是相赢双手按住她的肩膀,他的眼睛无比镇静:“不管你看到了什么,冷静。”
“这里是安全的,”他补充道,“起码有我在。”
绵长悠远的檀香冲淡了心中的血腥之感,在相赢的怀里,有一种让心静的安全感。
深呼吸了几口,惊惧消退,源于内心的勇敢让她张了口:“在公主府的地牢里,我看见了一个人彘。”
她尽可能平静地说出地牢的位置,守卫的人员还有内里的结构。
相赢默默记下后,只是问道:“你没受伤吧?”
“没有。”顾念秋扬起胳膊,提起衣裙,白皙的肌肤几乎晃了他的眼。
相赢连忙敛目,按住她:“好了知道了。”
顾念秋没看出他的异样,沮丧问道:“相赢,你会不会觉得我胆子太小了。”
只是个人彘......罢了,居然会吓成这样。
“怎么会,你做的已经很好了。若是换成旁人,只怕出来腿都软了,你居然还有功夫观察四周。”
相赢的肯定让顾念秋好受些了。她记下这些,不过是觉得这个地牢至关重要。
尤其是看到那个人彘的瞬间,顾念秋觉得她一定要做些什么。
“你知道我第一次上战场看到残缺的肢体时,是什么反应吗?”相赢抬眸,茂密的睫毛下似乎藏着沧海桑田。
顾念秋被勾起了好奇心:“是什么?”
在她的眼中,相赢是驰骋多年的少年将军,是杀人不眨眼的修罗。她甚至不能将“害怕”二字与相赢联系在一起。
“是退缩。”
相赢笑道:“那时我心比天高,拿了文状元也誓要武第一。直到上了战场,我才知道武功是最不值一提的。”
“大家拼的是命。”
“前朝文盛武衰,我一心想着要定国安邦,拯救边境百姓于水火。可见到残肢枯骨后,我才知道最大的炼狱原来就在沙场。第一次上战场,我便有了当逃兵的念头。”
相赢笑得怅怀:“怎么样,这个答案很让人出乎意料吧。”
顾念秋点点头。
何止是让人出乎意料。
想必大乾百姓宁愿相信战无不胜的云骑将军真的叛国谋反了,也不相信他曾有过当逃兵的念头。
但思及相赢上战场的年纪,顾念秋又觉得很合理。
是呀,江家的这位郎艳独绝的小郎君十四岁便上了战场,十五岁挂帅所向披靡。
年纪这般小,初登沙场岂能不怕?
只是在万民心中,他永远是个不朽的传奇,是被坐实了罪名都不忍多言的天之骄子。
“相赢,”顾念秋轻声唤他,“那你究竟想要干嘛?”
蛰伏于偏远之地,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答案无非是——
相赢的眸色晦暗不明,当年他知晓新帝继位、太子下狱的消息,还心里抱有期待,认为事情还未到赶尽杀绝的地步。
那日雨中金明殿,皇权威严如浩浩金日。玉台千阶,一向意气风发的少年屈下了骄傲的双膝,只为他心中的君王求一个善终。
太子德行兼备、性行温凉,素来礼贤下士,从不与其他皇子争锋。就算如今败于人下,也不该落得个声名狼藉、草革裹尸的下场。
钟声浩荡,风雨萧瑟。他一步一叩首,直跪到头破血流。可直到雨水都冲刷不掉血色,新帝都没有见他一面。
后来再出征,朝廷的军饷没有等来,等来的是江家满门被灭的消息,等来的是昔日同袍的拔刀相向。
他想要的是什么呢。
相赢吐出了两个字:“复仇。”
是斩了这个狗皇帝,还太子还江家一个朗朗乾坤;是肃清腐败的王朝,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见相赢的眸中似乎酝酿着一场风暴,身上的肃杀之气越来越盛。
顾念秋望向他:“我会帮你的。”
“我会帮你的。”眼前的小姑娘神色认真,一再重复。
相赢腾起的杀意逐渐收敛,他定定地看向她,也不去考虑她如何帮得了他。
他只是道:“好。”
*
在药效没测出来的那一刻前,顾念秋时刻准备跑路。
直到严嬷嬷突然慌里慌张地来找她,顾念秋就知道,事情办妥了。
若是药不行,只怕严嬷嬷就不是慌张了,而是凶神恶煞地前来诘问。
果不其然,严嬷嬷见到她就情不自禁眉飞色舞道:“你这药膏还真不错,快跟我去见殿下。”
大喜之下,她对顾念秋的态度也好了许多,不像之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那样恶劣了。
毕竟公主的脸能治,还是倚仗了她。
于是顾念秋又一次被带往了主殿。
这次樾华殿内寂静一片,可见是早早就屏退了旁人。顾念秋进去的时候,正好见到景乐摘下面纱,小心翼翼地敷着药。
水晶镜内,女子的容颜如花般娇媚,却偏偏趴了一条丑陋的蜈蚣。
自从脸伤了后,景乐便不敢轻易照镜子。哪怕不慎见到了自己面上的疤痕,都要将器物通通摔碎。
器物如此,更别提在她眼中连器物都都比不上的人了。
这些年见过景乐脸的人,除了少数几个心腹外,几乎全部惨死。
除了顾念秋。
见到她来了,景乐也不避,用手抠起玉红膏,厚厚地敷了一层。
于是原本暗沉狰狞露出獠牙的蜈蚣变成了墨绿色的种子,只需些许光阴,就能绽开丰饶的春色。
“你很幸运,这药本宫勉强能用。”
明明日日守着那人彘,知道药效后欣喜若狂,可景乐还要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
“只是你熬制的也太少了吧。”
在知道药效后,景乐就觉得这药膏是个宝,因此对这小小一罐实在不满。
她怀疑顾念秋故意做这么少,只为吊着她保全性命。
然而顾念秋却摇头道:“殿下,我也不想熬制这么少的,每日都费时费力的,多耗精力啊。只是这玉红膏只能保存一周,久了便会变质,不能再用了。”
“那本宫手上这一罐岂不是只能用五天了?”
验药便已经用了两日。
本来一晚过后,景乐见那人彘的新伤开始痊愈了就喜出望外。只是有严嬷嬷偏方的前车之鉴,她不太敢用。
直到两日过后,那人彘的新伤愈合得差不多了,陈年的疤痕也开始淡化。
景乐就知道,她的脸真的有希望了。她甚至不去考虑有没有副作用。
只要能治好脸,副作用又算什么呢。
顾念秋点头:“对,所以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为殿下熬制新药。”
她表现得温顺又乖巧,景乐通过镜子从上到下打量了几遍,才缓缓点头:“不错,好好为本宫熬药,只有本宫的脸好了你才能在这府中好好过。严嬷嬷,给赏。”
景乐明显心情不错,严嬷嬷连忙道:“多谢殿下!殿下万福!”
她领着顾念秋下去,欣喜道:“你比你的兄弟姐妹有福多了,居然能得到这门好差事。只要能治好殿下的脸,不愁以后的荣华富贵。”
有福?顾念秋扯了扯嘴角。
若是真正的定国公千金在这,只怕要当场气昏过去了吧。
明明曾经是父兄手中的掌上明珠,如今被人日夜威胁性命不保,还要为仇人的妹妹治脸。
若这便是有福,那这福气不要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