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
“等等!”
顾念秋忍不住伸手,可画面却戛然而止。
慌乱之中,有人紧紧握住她的手,温暖、可靠,如渔火驱散了寒寂与黑潮。
再睁开眼,墨檀似的乌发洒落于床榻,褪去伪装后,相赢的眸子染上烛焰的色彩,显出一个暗暗的剪影。
那是她的样子。
顾念秋慌了,连忙将手撤出来,扭转身体用手扒拉凌乱的长发。似乎下意识不想让相赢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你做噩梦了。”
是一个肯定句。
疫病之事殃及百姓,祸及民生。纵使相赢此生只为“报仇”二字,却不得不顾天下苍生。江家是世家,更是大乾世代百姓捧起来的名臣之府。如今江家已倒,他却不能忘了那些曾施以援手的百姓和自小铭刻在心的祖训。
所以他虽歇在书房,却始终不能入眠。
流岚有传了信件来,她说她愿意来幽州当相赢的眼睛。
云鹰虽是他的眼,能眼观八方、耳听六路,却始终不能脱离鸟兽的桎梏,监测到可疑的线索。可想要安插眼线,就只有走“招秀”这一条路。
只是......相赢看着流岚传来的书信,沉默良久。
信中言语字字恳切,只待他一句同意,流岚便会为他赴汤蹈火。
如今他在府中,流岚进府不必担心安危。但若是疫病横行,来幽州就是下下之策。
相赢写完回绝的书信,正欲吹哨,便听见顾念秋的房内有动静。
竟又做了噩梦。
他见她的睡颜不过寥寥几回,却已经见她数次从梦中惊醒。每每醒来,冷汗涔涔,小脸苍白。不用凑过去,都能听见她的心跳,无声的震动,一次一次通过手上的温度传递到他的心门。
皎洁的夜光下,会发现她的脸真的很小,带着仓惶的神情,双眸盛了一汪水,平日常是沉静的,而现在是悲凄的。
“别看我。”见相赢盯着她,顾念秋不禁羞恼道:“你不是在书房歇着么,怎么过来了?”
“我怕你出事,听到动静后便擅闯了进来。”相赢后知后觉地收回目光:“抱歉了,并非有意唐突。”
他侧过脸,棱角分明的面庞如上好的名刀,微扬起的下颌线精致清晰到不似凡人。
顾念秋突然就气不起来了。
不怪有君王为搏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
相赢此等姿色在前,顾念秋觉得凶他都是一种罪过。
“没事,我刚刚做了噩梦,心里便有些火气,多谢关心。”顾念秋客套道。
相赢却追问道:“是什么梦?”
他一向秉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原则,对顾念秋的踪迹从不多问。如今追问倒让顾念秋措手不及。
“这梦荒诞离奇,可我要是说它是真的,你会相信么?”顾念秋的心闷闷的。
出现在她梦里的只会是苦命之人。曾经她不以为意,只以过路人的身份冷眼旁观这世间的苦楚。甚至以此为梯,把这当做攀附国公府的筹码。
正如师父所说,她是冷静的、清醒的,永远将情绪掌握在自己手中,不为戏中的悲欢而悲欢。
只是不知从何时而起,她开始清醒地沉沦,开始被旁人的痛处触动。
明明本意是入梦找寻疫病的线索,可她还是会为梦中之人的处境难受。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梦中的几位姑娘已经性命难保了,甚至饱含屈辱地死在阴冷肮脏之地。
可笑她安慰娟娘,她们一定能回来的。
回不来的。
没来由的怒气自心底横冲直撞,莽撞地想找一个发泄口:“还有疫病之事,我说你便信么?不过是觉得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你若真心相信我,为何什么计划都不与我说,为何什么事都不与我商议,你根本不信我。”
“若我不信你,便不可能将身家性命托付于你。”突如其来的迁怒并未让相赢的神色有一丝变化。他淡淡道:“你知道我,不是吗?”
他的意思是,顾念秋知道他的身份。
可她却猛然一怔。
相赢也是出现在她梦里的人,也是那万千苦命人之一。
可如今,他在她的身侧,还没有走向那既定的命运。她不该气馁,更不该还未行动就要放弃。
“既然你信我。”顾念秋抬眸,目光坚定:“那就跟我来。”
相赢因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有一丝愣忡,最终化为唇边的一丝笑意。
*
因着驸马爷回府,公主府张灯结彩,哪怕是夜晚,也是灯火璀璨、金碧辉煌。只是在这流光溢彩背后,隐藏着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相赢没有出声,只是用手指在她手心比划:“此处,我已探过。”
他们蹲守的,正是顾念秋来过的那个地窖。自从她上次说过后,相赢也亲自来探过。只是不知为何,地窖内已经空无一物了。除了形形色色的刑具外,别无他物。
“我有感觉,今晚会不一样。”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梦境结束前,梦竹曾提到过这个“地窖”,甚至地窖中的人劝她要逃离公主府。
可地窖内,除了那个人彘便没有其他人了。那个劝梦竹逃跑的人,究竟会是谁呢......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在牵引她,找到真相。
也许今夜再入地窖,会发现不一样的线索。
“行,我来解决。”
地窖之外有把守的暗卫,内部有不眠不休的太监。按理说,要闯进去十分艰难。可相赢却如入无人之境,三两下便解决了。
见暗卫昏迷不醒,顾念秋担心道:“他们醒来不会发现吗?”
“不会,西域奇香‘安魂散’只作用于习武之人,中药者一梦恍若一刻,只以为自己目眩神迷、心神不守。”
“好厉害。”顾念秋本来还担心自己也中了药,捂着鼻子屏住呼吸,听了相赢的话才放下手。
“你若是想学,我可以教你。”相赢瞥了她一眼。
用香和用毒本为一体,考验的是胆大心细,而非高深的武功,倒很适合她。
正好十师不知听小五说了什么,吵着嚷着要见顾念秋。正好把他揪过来教他。
避开景乐的耳目,用银丝无声无响撬开门锁。阴冷的地窖如一头隐藏在黑暗中择人而食的凶兽,张开了腥臭的大嘴。
火折子藏在袖间,相赢细白修长的手指上捻了一撮香灰。火光吞没了细微的灰尘,丝丝轻烟萦绕鼻尖。
“扑腾”一声响,面容狠厉的坡脚阉奴栽倒在地。
阴暗的地窖内,似乎只有顾念秋袖中这一束光。之前跟着景乐,她不敢东张西望怕引起景乐的怀疑。
这次进来,顾念秋可谓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只是光线还是过于黯淡,她撅起嘴试图吹盛火光。谁料相赢从袖中掏出一物,顿时,光芒大绽。
“这是......”顾念秋睁大了眼,相赢手中的正是一颗璀璨的明珠。而且,格外眼熟.......
他从善如流地拿过火折子,将明珠丢给了她:“你的,还你。”
东海幽珠,可夜间生辉。
在人拐子落入景乐手中前,他就悄无声息地拿了回来。
“是你送我的?!”顾念秋惊呼出声,随后又猛然拍了拍自己的头。
也是,云鹰是相赢驯养的鸟禽。那日于她生辰送贺的,自然是相赢的手笔。
“不喜欢?”相赢眉毛一挑,火光跃动下眉眼如画。
“喜欢。”顾念秋喃喃道:“就是太贵重了。”
他竟有这般心思.......江蓉那时还以为他没送礼,将他臭骂了一顿。看来,还真是错怪他了。
明珠在手,竟格外烫手,但又暖暖的,让顾念秋在阴冷的地窖中不至于遍体生寒。
公主府内的地窖,比想象中的要大。除了上次景乐带她来的地方,竟还有其余的暗室与玄关。
天花板上有四溅的干涸血迹,墙壁上挂着狰狞的刑具,触目惊心。
她甚至还看见了熟悉的指夹板,比起地主家那个简陋的竹板相比,地窖中的这个更为可怖。通体由精铁所制,内壁生有暗刺,上面覆着一层厚厚的发黑的血垢。难以想象,这上面沾了多少人的鲜血。
顾念秋的手有些发冷,明明右手指没有知觉了却还在不自觉地发颤。
走在前方的相赢见她停了脚步,目光定在上面,一把拉住她发颤的手:“别怕,克服心底的恐惧,战胜它,无视它。”
他的语气很沉,带着奇异的安心感。顾念秋闭上眼,又深深吸气。再睁开,面前的刑具似乎只是一件死物。
哪怕在寒冷的深秋,相赢的手都像个火炉一般温暖,源源不断地给她力量。
在她走不动道时,他永远会融化坚冰,拉她一把。
“我不怕。”她抿了抿唇,扭头向前。
只是此后,二人的手再没有松开。好似已经遗忘,男女授受不亲这一规诫。
由于相赢此前已经来探过,所以他对这反而更加熟悉,一间又一间的暗室打开,有的却是一张又一张人皮供景乐泄愤。
饶是顾念秋经年制作兽皮,都见不得这种场面。看着少女表情皱作一团,相赢手动了动,想遮住她的眼,却终究还是忍住了。
世道残酷,逃避并非万全法。而且......她虽不敢直观,却始终倔强地透过指缝侧脸窥探。
暗室场面血腥,却没有多余的线索。顾念秋逐渐放下了遮挡的手,探寻真相的心在此刻超越了恐惧。
“这里肯定被打扫过了,甚至换了格局。上次景乐带我来的地方,就是这。”顾念秋脸色很难看。
锁着人彘的地方空空如也,只剩下几根带血的锁链。
“也许是转移了位置。”相赢蹲下,用指腹擦了擦地上的污渍:“血渍还算新,应该不超过五日。上次我来时,这儿还没有这些痕迹。估计是来得不巧了,正好赶上他们打扫后。”
“可现在又有了血迹.......”她面色凝重道:“难道景乐会定期来这施虐行刑?”
“不排除这种可能。”
景乐的残暴与李乾正一脉相承,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在进公主府之前,就连相赢都没想到,她的手段竟如此毒辣。
顾念秋借着明珠的光辉细细摸索:“我之前借着公主贴身丫鬟的名号四处探查,发现公主府的地窖只有两个。一个在西北角,存放大量的盐铁、粮食。而另一个便是这个,时刻有守卫看守。景乐花费大量人力物力,不可能还要时刻转移。”
所以这个地窖,一定还暗藏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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