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楼
一夜之间,幽州城人心惶惶。无论是平日打马闹街的纨绔子弟,还是穿金戴银的富商,都不见了身影。
唯有日日谋生计的穷苦百姓才不得不外出。
一边咬着牙卖力气一边担心自己染了病,怎么养家中的老老小小。
平日清净的药铺如今人头攒动,一个个裹得严严实实闷声买药材。
直到药柜子干净得不能再干净,药铺的小厮才有了喘息的空间。
“之前那个周扒皮还时不时过来监工,现在好了,带着他那些美娇眷溜得比兔子还快。”小厮苦笑着安慰自己:“终于没人监督咱了哟。”
另一个叹了口气:“现在哪还需要监工,那些个达官贵人怕死怕得厉害,早就跑外边去了。没见......就连殿下都跑了........”
小厮气愤捶桌:“如今幽州城紧闭,大人物全都走了,难道剩下我们等死吗?”
自从入了着药铺,小厮本以为自己心境平和了许多。
可再平和的人面对这种境况都会绝望吧。
“而且听说这病可怕的很。城西的徐掌柜和他一家子都得了,身上长满了疹子,痒起来如蚂蚁在撕咬,瘙痒难耐,竟教人硬生生挠死自己。更恐怖的是,患病者还会时不时四肢抽搐,呼吸、吞咽困难。只怕哪一天便再也喘不上气,一命呜呼啦!”
他形容得可怕,另一人脑海中已经有画面了,神态悲凄:“那怎么办,这病会传染人,我们又日日遇着这么多人,岂不是水深火热。”
自从长公主殿下离开了幽州城,幽州的官员也纷纷撤离。在所有人收拾细软往外逃的时候,城门轰然关闭,只许确认患病的人出去。
可如今已经入了冬,谁敢在这冰天雪地中贸然离开。就算抵得过这寒冬,出去后又能去哪呢?谁愿意接收一个患病的人。
所以尽管城内有许多人得了病,却始终不敢吱声,害怕被强制带走。
众人都瞒着,又没有一个肯出来主持的人,幽州城的百姓人人自危。
他们越说越惶恐,直到一个女声打断他们:“这还有没有白首根?”
小厮抬眼望去,见是一个裹着黑巾的人,露出一双盛满焦急的眼睛,额际冒着冷汗。
这是这两日来最熟悉的模样,说不定就是得了病不报,跑出来买药的。
一想到自己很可能因此染上,小厮便连连后退,不耐烦地打发道:“没有没有,现在什么药都没了,以后也别来了!”
他们的库存都被哄抢完了,哪还有药材卖。
只待店铺关门,他们就赶紧缩回家再也不出来了。
“这可怎么办,真的什么都没了么?”许三娘心急如焚。
那日从小六口中知道了《风雪录》,她便趁夜去河边采了麻艾草。
又在别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去囤了药材。只是那家没有白首根,许三娘耽误了时间,就没有买到。
可谁料就晚了这么一下下,整个城内的药铺都空了。
药铺里其中一位小厮之前见过许三娘,知道她是个独自抚养孩子的寡母,因此心软道:“倒是还有些受潮的杜草.......”
他话还没说完,一旁的同伴狠狠扯了他袖子,眼神示意道:同她说干嘛,都说了不卖了。
“我们已经私下留了许多了,够几十口日日吃着了,也不缺这点杜草.......”他低声解释。
二人的拉扯许三娘看在眼里,她只得谢过这个小厮的好意:“杜草便不用了,我只需要白首根,你们若是有劳烦为我留些,我.......我给报酬的。”
“若实在不行,二位能否将白首根的生长位置、处理方式告知一二,我看看能不能采些回来。”
许三娘的话让二人很震惊:“白首根竟这么重要,值得你去山上摘?”
幽州多山,故而城内也有山。
山上虽未有猛兽,但也十分危险。如今寒冬腊月的,若是不慎落入了某个沟涧,那便等于丢了半条命。
区区一个白首根,竟值得她这样冒险。
谁料许三娘反而露出了诧异的眼神:“你们竟也不知道?”
两个小厮面面相觑:“知道什么?”
“《风雪录》。”许三娘一遍说一遍看着小厮的表情,却见他们愈加疑惑。
“这不是今日爆火的影戏嘛,我们自然知道。”
虽然知道,却碍于要时时守着药铺没有亲自去看,只能听旁人的转述。
许三娘心道怪不得,既然是听旁人的转述,那关注的便都是故事中的爱恨情仇,怎么会在意充当背景板的那场疫病呢。
甚至小厮还吐槽道:“这《风雪录》还真是衰啊。”
“故事里讲有疫病,咱们幽州就爆发了疫病,还是那该死的流民带来的,可不是风来雪又加么!”
许三娘摇摇头:“你光知道这个,却不知道这《风雪录》是有根据的!里边详细地说了要怎么防治疫病,若得了又应该怎么处理。”
“虽然不能彻底治愈,但好歹告诉咱们普通百姓一个法子,让我们知道该干什么。”
“这白首根就是其中一味药!”
“什么?我们竟不知。”二人瞠目结舌。
“你们就没发现买白首根的人格外多?”许三娘问道。
“好像,好像是稍稍多了些.......”
这也不怪能怪他们观察不细致入微,这俩小厮本来就分身乏术,无暇顾及其他。更何况这些百姓并不全信《风雪录》,就算打定了注意要买上面的药材也不会只单要一份,大多是有什么要什么。
只有许三娘积蓄少,只能把钱花在刀刃上。
若非是她坚持要白首根,这两位小厮到现在都不知道《风雪录》的事。
“你快同我们说说里面关于疫病的法子.......我........”小厮焦急道,察觉到许三娘的眼神后,他乱忙补上一句:“我们拿一株白首根换。”
*
十师和顾念秋带着面纱,穿着朴素走在街上。
往日热闹的大街清冷寂静,只剩下未融的冬雪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顾念秋注意到来往的行人全部带了面巾,甚至有人拿着纳鞋底的碎花布头蒙在嘴上。
原先她特意在影戏上费功夫,妄图引起他们带面巾的风尚,结果徒劳无功。
没想到一夜之前全带上了。
十师道:“本不是你的问题。幽州只有景乐和她的走狗们带面纱,其他人不敢擅自带触怒景乐。”
“只要有一个人按《风雪录》这样做,其他人也会纷纷效仿。疫病传播最广的便是唾沫,他们带了面巾便已经阻挡了许多。《风雪录》并不是无用的。”
顾念秋没想到十师能这么肯定她,露出一个诧异的表情:“没想到你对我评价还挺高。”
十师扬了扬眉毛:“实事求是而已,能受到我的夸奖,偷着乐去吧。”
二人走访幽州城,却发现众人皆门窗禁闭,根本打探不到消息。
顾念秋走至东街,突然停下脚步。
“春喽?”十师看着眼前的牌匾,阴恻恻笑道:“你竟有这种爱好。”
寻常女子都不敢走这条路,更别提在春楼门口停下了。
顾念秋道:“我要寻一个人。”
花楼不复往日的纸醉金迷,华丽的装潢更衬着门庭冷落。
见有人闯了进来,守门的门童大声道:“看不见栓了门啊,都什么世道了还想着喝花酒......”
他怒斥道,却抬眼看见了十师旁边的姑娘,嘴上的话也停了下来:“怎么还有姑娘........”
“该不是也得病了没处混,想低价卖到我这吧。”
虽然这个女子长相非凡,但若是得病了也是不能要的。
有了银子也没地花啊。
顾念秋眯起眼睛冷声道:“也?难道有人想把患病的姑娘卖掉?”
顾念秋生的好看,身上又裹得严实,门童离得老远便也愿意和她说两句。
“那可多的是,之前还有人将自己患病的姑娘拖过来卖掉的,我们可吓死了,都不敢开门。”
门童就纳闷了,怎么他们能闯进来,难道他打瞌睡忘了锁门?
完了,让管事知道要打死自己了。
想到楼里的酷刑,门童便变了脸色:“管你们怎么进来的,你们赶紧走,我就不跟你们计较。”
十师一步都没动,抱着臂懒洋洋的,一点没有要走的迹象。
顾念秋道:“我是寻人来的,你们楼内是不是有一个人,唤作娟娘。”
之前娟娘会偶尔出楼与她联系,可如今幽州城乱得很,顾念秋想先确保娟娘的安全。
谁料门童听了不屑道:“她啊,她现在小命都难保了,你们未必见得到她了。”
“什么?!”
门童继续道:“她之前被带去接客,服侍的正好城东的徐掌柜。如今染了病,被花妈妈锁在楼里的黑屋里。”
“前两日派人去看,说是饭也不吃,脸也被抓花了,指甲里全是血......估计现在都快死了吧。”
知道娟娘的境遇,顾念秋握紧了拳头:“我可以带她走,让我去见她。”
门童不可置信道:“你要带她走?她可是得了病的人,指不定传染给你。”
本来花妈妈刚知道她染病时,还想送她去城外。但又怕她去了城外丢了性命,便心软让她留下。
谁料娟娘体弱,发病也格外快,一会功夫便不省人事了。
现在花妈妈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想把她送到城外也联系不上官员。
“娟娘是我的朋友,岂有朋友有难见死不救的道理。带我去见你们的主事人。”
同在一楼,门童本就害怕被娟娘染上病,于是连忙带路。
花妈妈带顾念秋道黑屋门前便停住了,一双风韵犹存的媚眼朝他们上下打量,尤其是在顾念秋身上。
她浸淫烟花之地这么多年,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自有一套识人的标准。
眼前这位女子不施粉黛,却依然清艳绝伦,玉质天成。
眼神有神,且沉静大方,一看就不是小门小户出身。
可若说她是大家闺秀,高门女眷,却也不像。
她举止利落,又敢出入这花楼,显然不畏惧世人的眼光,礼教的拘束。
还有她身边这位,其貌不扬,却气质阴郁,眼神森冷,一看就不是善茬。
娟娘性子懦弱,竟能结识这等非凡之人。
“你们可要想好了,带她走了后果自负,若是后悔了也别回来找我们了。”花妈妈柔声道。
“那自然。”顾念秋欲开门。
花妈妈却又阻住她的手,笑道:“姑娘也知道,古往今来,就没有白白从花楼带人走的。姑娘也不想娟娘出去后还是贱籍吧.......”
“你要多少钱?”
“见姑娘爽快,对朋友义气,我也不要多了。”花妈妈比了个五的手势:“五十两就行。”
这个“花妈妈”还真敢要啊。
人都半死半活了,她居然还有脸在这漫天要价。
顾念秋知道她是拿准了她,却无暇跟她掰扯,一个字应下。
她应的爽快,旁边的十师脸都扭曲了。
她身上带不够钱,这钱还不是得从他荷包出。
不行,回去就找将军报销。
花妈妈拿到银子,笑得比花还灿烂,把钥匙递给顾念秋便翩然离去。
娟娘啊娟娘,捱这这一遭,好日子就要到了。